燃火梦游园
他很少梦见母亲,这事儿他已经接受了。似乎自他二十岁开始,他的世界开始变得越发平淡,而那幻梦中的宫殿,也就更加苍白宏伟,但也不是始终是这样的,尽管现在回忆起来,一切都变得像无糖的牛乳那样朦胧,洁白……在他年纪更小点的时候,一些智性艺术家的群体,因更看重头脑,而不是身体,接纳了他,同他作伴……这些人有女有男,自然,大约是全水原最开放,宽容的群体了,喜欢将数学,旋律,图像,形体结合一处,力图创造种发于肉身而超乎肉身,凌驾生命,不朽的美。他那时大约十五六岁罢;父亲很忙,其余监管者也是,于是他就神鬼不觉地调用了座在北岸边的庄园,供她们集会,成日跟她们待在一起。学院的课,反正他也就只需旁听……他没有朋友,没有社会关系,没有安排……他从不创造所谓艺术,但竟对评论,启发她们的作品这些事挺有天赋,或许因为他在那座白色的宫殿里,见过她们的至高追求。他很知道怎么说才能讨她们欢心,虽然有些时候,还是有人觉得,他不够机灵……
一开始,对龙血的态度甚至是鄙夷的。“我肯定那些因脑力不足而追求龙血的人都是些庸人——我的头脑如此活跃,工作不停,甚至没时间去想另辟蹊径的事。”有些人聪明得出众,其余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围在他身旁。这男人是个'鲸院'的数学家,因自己的成就,尽管为性别受过层层阻碍仍披荆斩棘至此,甚感骄傲,但不是时时明显。他从来是风度翩翩,除非喝醉,言语往往得体,张口闭口,必谈'人类'。人类中的天才,出众的大智慧,被引领的庸人。起初他因为受他一两分赏识而高兴,三天之后就厌烦透顶。
他后来热情,狂热地追求龙心。——另一些人,大抵更感性,细腻点,隐晦表示,在龙血沐浴中诞生的作品恐怕没有灵魂。 “形式……非常重要。形式美是艺术的基础,但我们不能放弃其后的精髓。”她们抗争的更久,不时,却变得被隔绝,孤立,没有观众。不过一年,她们也离开了,加入饮血的沙龙……这杯血解放了她们的灵性……她们的生命力变得更澎拜了,而且,再怎么说,不孤独,就是最好的。
一日下午,他使人搬了一具无面女神像到庄园的大堂,被那数学家看到了。他饮了不少龙血,已醉了,对他说:“啊哈!怎么,大公子,你喜欢这座雕塑吗?”他没有回答;他通常不直接回答人的问题,而斟酌,反问道:“您呢?”
那数学家不答,作了个调侃的表情 ,便走了。夜间,他在'回忆宫'中徘徊,听见他说:“糟糕透顶。我的工作室被迫买了两尊这破烂雕塑。这是场对烂俗一词做工有亏但不失深度的展示,我看他对女人身体的渴望都快溢出来了。怎么会有这么厚颜无耻的官僚行为。他是个彻彻底底的门外汉,一个畸形的人,没有一个部位,一笔一刀,符合形态和理智的美。让他当上国王,是对智慧原则的辜负……”
这些艺术家……睡了……他仍醒着,走到堂下,立在这尊女神像面前。父亲确实很忙,但他就他所知,他有时也连续几天不眠不休,就为了雕一尊女神像……他雕了不少了。他久久凝视它,感唯一的不满,就是她没有脸,就像她没有意见,没有灵魂一样……他从来没有从上边看见过母亲的脸。
最后,她们被逮捕,审讯,甚至处死了几个,是大概一年后的事;不是因为他告了密,而是因为有个人因为债台高筑,买不起龙血,又不愿放弃,害了自己的富亲戚,被告上了法庭,结果那日,父亲来旁听了,就坐在被告人旁边的席位上,吓得他浑身发抖。
父亲的手放在鼻子边上,闻了闻。“他喝了龙血。”他宣布:“不用审了,带下去。”庭审草草结束,律师喜忧参半,但给了酬金,也快乐地走了。被告在地下待了三四夜,出来时半命已息,将集会人供出来大概,依次被传唤。父亲自审理,问她们: “为什么要喝龙血?”许多人说不出话,有几个胡言乱语,说:想要释放自己的生命;想变得更好;想超越自己,当然!起先听者板着脸,没有表情,后来竟笑了。他觉得荒唐。
父亲无法理解这种感情……让自己变得更好,更完美……
那数学家被带上来了。父亲照旧开口,说:“你为何违背律法,饮下龙血?”
数学家不答,只用那眼睛,仇恨,猛烈地盯着他;鳞片蔓上的眼角。
“你这个暴君!自从你登基以来,多少批评家被迫害,多少工作室被关停了?你有什么资格将我像个罪犯一样扣押在这,污蔑我的人格?你的心里有一丝一毫的博爱和理性吗,当你堂而皇之地用暴力压制其余人的自由?”
他咆哮。父亲放下手;他们之间已无对话的必要,尽管他回复了。
父亲起身,说:“我禁止你喝龙血,让你变得比原先更不自由了么?”他不等他回答,便对周围人挥手道:“除'环月'军官以外,所有人都离开。此人违律,将要化龙,依法就地处决。朕亲自执行。”
这位数学家,艺术家,确实是心气高尚,庞大的。他的血中透出了银河般的白色,而由于他化龙速度太快,许多人都看见了他身首分离,心被取出的画面。事情传出后,很多熟人都秘密去他曾经的工作室鲜花,纪念他;父亲并不管这些事。
那天傍晚,父亲邀他一起吃饭。他并没直接问这件事,而旁敲侧击地说:“我听说你的一个年长朋友去世了,你还好吗,孩子?”他自然并不知道他能通过'回忆宫'看到许多,于是孩子说:“我知道他是因为化龙被您处决的,父亲。您不用觉得抱歉。相反,我应该对之前隐瞒这件事向您道歉——我实在太害怕了,而且,我也不希望他们因此横死。我觉得很为难,请您原谅。”
他做出副可怜而惶恐的样子;在那时候,他这技术就很熟练了。父亲怜惜得满面愁容,将他拉到身边,瞧着他,叹气:“克伦索恩。你不明白,化龙是极其危险和邪恶的——请你一定记住了:只有邪恶之人,才渴望化龙。被龙心所选的人,一生都在和它斗争,你的昆莉亚姨就做得很好,但她也很痛苦,而去追求它的人,一定会用其余人的牺牲,来弥补这份痛苦,无论这牺牲看上去多么冠冕堂皇,多么隐蔽。千万不要对这些人心怀善念,手下留情,我的孩子!”
他说着,忍不住轻轻扶着他的肩膀。他站在父亲跟前,看着他的脸,看着他富有感情,如此灵动的绿眼睛,和法庭上那冷漠的样子判若两人;这般矛盾和截然不同的两面,究竟是为何?一阵浓烈的芳香,弥漫在室内,当它到了顶点,父亲终于忍不住,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抚着他的背。克伦索恩张开嘴;所有的思绪都溶解其中,他的眼泪在'回忆宫'中下着雨。他的心里有许多疑问,似永远不可被解答,只等待被越过……
为何生命要被创造成……如此形式?
他不能回答。那数学家死的那天,他在堡垒中遇见了维斯塔利亚;他父亲最喜爱,最依恋的情人。大概对她,父亲确实是有些'情'在的……就像父亲爱他……是了,他真是很爱他的……他压根不擅长说谎,这刺痛了他的这颗石心。 “噢,你在为你的朋友被杀而感到难过吗,大公子?”她呵呵笑道:“没有必要。像太多人一样,他判断错了你父亲的心,而判断失误,在任何生命中,都是致命的……输赢没有理由。”
是的。在任何生命形式:这种贪婪,残酷,无休无止的生命中。它尽管不完美,却是唯一的生命,而这成了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理由,为何父亲会这样强大?当他有数多缺陷,几无可取时?克伦索恩逐渐明白:因为他是生命本身。他被这种形式选中了,而只要一个人是从那血汗交缠,狭小的挤压和体液堆积中产生,人无法反抗它。这是人对自己所犯下的无意识的罪孽,随出生而完成……一种无解的孽债……
除非他们放弃他们的灵魂——由此,生命。
父亲抱着他,睡着……他呼吸得非常轻……非常温柔……从他的身体中呼出潮湿,馥郁的香气……他不是一个自由的人。克伦索恩认为,他忍不住伸手,去碰他的脸颊。他是生命创造和惩罚的代行者,他的感情,他的爱的奴隶……父亲的眼睛非常美,超乎寻常,令人挫败,因为他的眼中,只有他所爱的人……那些追求自由的人……永远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的血滴在湖边。草被沉重,潮湿的鞋踏过。“将他给我罢。”来人说。她乖乖让开,一句话不说,将他交了出去。他感这天地间已分开,彼此不通的事物在他朦胧的升起中又漂浮融合在一处;他像没有形体的虚空,被这双沉重,混着泥土,湖水,血肉的手托举,升上高空。他的鳞片剥落;抱着他的人没有说话,寂静是那天上的群星,直到很久后,他已躺在白纱之下,呼吸如草笛时,才听到他叹气。
——克伦索恩。他跪下了,在他床边,摸着他的手:我的孩子。我的宝贝啊……
他哭起来。梦中,听见父亲的哭声,克伦索恩也流着泪,但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醒时的面容亦苍白宁谧,像已失了生命般。水汽涌过来——有个医生说,他的身体这样差,是因为堡垒的湿气太重。但去南方倒使他害了热病,所以这病根就一直留下来。不过,怎样说呢……这水汽不是湖中来的。来自父亲的呼吸和身体里,从一天开始,那里头无止尽地下着雨。
父亲的手按住他的胸口,抚在他心上,不断地打着抖,眼泪落在克伦索恩脸上。他一会俯下身,抱着他的肩膀,一会站起来,长久停在窗边,那微弱的啜泣声没有停过。忽然,他又记起来,有一日,他从学院回来,听见堡垒中有阵极其脆弱而绝望的哭泣声。他站在那等着,不一会,父亲浑身是血地从地下走上来,白纱漂浮……他看着他走了……
维格对他说……为什么要这么做,克伦索恩……你感受不到你父亲……多么爱你……他不说了,捂住嘴。他知道对白龙心的持有者来说,这话是没有意义的。
'回忆宫'中天亮了,朝霞灿烂。克伦索恩抬头,看云在天空中,似活跃的幼兽变换图案,一会晴,一会雨。他低头,竟发现自己站在个从没去过的地方,一座断崖上。他转头望去,只见漫山的花树下,一座石门看着他。他从没见过它,却知道了它的名字:云门。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小而孱弱的手。身后,有人用古老的语言叫着,少爷!您别在这等了……
我就要等!父亲说过他会回来……他用此生已无存的活力说,但心不在焉。他在想着那些关于……生命……平等……战争……恐惧的事。我因为我的父亲,备受特权的关照。这孩子琢磨道:但我最感谢他,最忘不了他的,不是他的权力,是他的爱……
为了这份爱的纯洁,我……
这孩子想到;一个孩子无垠的,漫长的哀伤。
他的嘴唇动了。
——克伦索恩?父亲道。
泪水顺着他的颧骨滑落;他颤动嘴唇。
“爸……爸……”他挣扎道。父亲靠近他的嘴唇。爸爸。 “杀了我吧……”他轻声祈求道,泪如泉涌:“把我的心挖出来吧……”
他僵在那。孩子的眼睛紧闭,只有半梦半醒的气流挣扎涌出,似将这男人冻成了石头。他的手指抽搐,父亲握住它,感他也回握过来,露出个短促苍白的微笑。
“不用再……忍耐了……”孩子说:“我知道你恨……恨他们。恨他们所有人……”
他低低地说着这最纯洁,最恶毒的祈祷:“将这世界……”
他祈祷;'回忆宫'中下着雨。他抬头,却看见了天空中那颗蓝色的,燃烧的星星。火来了,在他将这话出口的一刻,那颗封存在天空中的龙心彻底靠近了他,他已感觉到它的热量,却尚不是它的疼痛 ,只在朦胧中伸出手,在火中看见了他——曾经所爱的脸。
他微笑。
“……毁灭,重来罢。爸爸,让我们像植物一样宁静,喝下阳光,在风中飘摇……”他对他说:“再也不要这样争斗,欺骗,提防,彼此伤害了……”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克伦索恩!”父亲低吼道,将他抱在怀里,但他的身体已瘫软下去,发似银河,落在床榻上,只有最后一句话还重复:不要让我犯罪。
——这颗龙心吞没了他。它的火是最奇异的,寒冷如冰,令他无法叫喊,只在极寒中感粉身碎骨的痛苦。贝壳从天而落,似雪纷飞,银蛇游动空中。他跪倒在地,不知为何,抵抗它的选择和降临,尽管他应该这样做。他竭尽全力,徒劳地抵抗,直到最后一丝力气也消失,空中传来那低低的轻笑声,在他火中的残骸前,一个人走近,用他已成枯骨的手,将一顶洁白无色的王冠,戴在了他头上。
——欸,你干嘛呢?
这时,另一阵火就来了——它完全是红色的。他感到一人经过他身后,死死将他扣在地上,热量融进他那冰冷的火中。他还没来得及看见她的脸,却见到她火红的头发。 “醒了醒了。”她对他说道,然后挥出一掌——那白色的王冠如此掉落一旁,滚到阶梯旁,溜出了琉璃阶,欢快,轻盈,无人阻挡而显轻盈地,掉下万丈深渊,永远在云雾间漂浮。
那枯骨退后了;发出溪水般乐天,从不气恼的笑声。克伦索恩抬头,见他同这人面对面站着,而'回忆宫',在火焰中完整,无褪地燃烧……
“见鬼,你做什么梦呢,一直大喊大叫,还抓脸。”塔提亚见这囚犯醒了,收了手,掩饰了她拍了他好几个巴掌的事实,坐回座位上,翘起腿。克伦索恩从床上坐起,不见顺利,因为前夜被砍成重伤,抢救了一夜,她也不帮他,而调侃他房间的布置,揶揄道:“你这房间真是仙气飘飘的,好雅致哟。”他不应,而转头看窗,恍若隔世:被关了半个月有余,终回到了过去的房间。白纱从床帏,高窗上浮起,似给他披了道绸缎披肩。他久久不言,似痴了,过会,才回头,第一句便是:“父亲呢?”
塔提亚努嘴:“外边。他觉得你可能不大想见他,就让我等着你醒了。感谢拉叔的信赖哈。”克伦索恩闭眼,躺回枕上,显顾虑重重,塔提亚劫后余生,话分外多,宽慰他:“好死不成,滥活也不赖。”她给他比手势:“你这把子别想着自杀了,赶紧跟外边的人,民众啊,藏好你有龙心的事,等这波过去了。”
她双手一拍:“——这不,正在策划着选龙呢。你到时说你天赋异禀,选上了,就行,没人找你麻烦。”塔提亚语重心长,分析利弊:“你要是再玩自杀,你爸等会把你拷上了,你上厕所都要人帮着,生不如死啊。”
克伦索恩斜看她一眼,仍不语,良久,叹气。塔提亚,却也不急着走,忽凑近了,低声说:“——你说你爹,把这些龙子弄过来,是想让她们……额……”
她考虑:“——自相残杀?”
他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塔提亚面露狐疑:“这我看也不像啊。这一战,水原都给弄得乌烟瘴气去。他不一直是普通民众安居乐业派吗?”克伦索恩苦笑:“谁愿意当那'普通民众',塔提亚?给人机会,人们都愿意向上走,攀着这天梯,一直去塔顶。从来没有什么普通的纯良百姓,那只是我父亲暂不忍动身的自我安慰之举罢了。”
塔提亚转了下眼珠,最后伸手跟他拍了一下,说:“你要说世上基本没好人,我铁了吧唧支持你。”她说了句东部方言,将他逗笑了。
“纳希塔尼舍很美罢?”他忽然道。塔提亚上翻眼:“还行罢。”她好多年没回去过了。他摇头,只叹气,过了许久,才转过脸,同她说,算是之前未尽的解释。
他道:“……这三个天使,所作之事并非由它们所选。'永世',听从人们对诞生和死亡的恐惧,将世界凝固在冻结中。'轮回',为人们争斗的因果孽债而动,在前进的世界中不断堆积痛苦,永不解脱,往日重复……'灭绝',记载人心破碎后的绝望,当它达到高潮时,世界为之崩裂。这就是我父亲龙心所代表的宿命。”
他显得疲倦,喘息了好一会,才继续说:“所以,最终,那不是我父亲,或者我的选择。这是人们的声音——水原各地,积弊已久,人心冷漠痛苦,她们的愿望传达到我父亲心中,使他为之而动。我只是愿加快它一些而已。”
克伦索恩手扶额头,汗水滴落:“要改变所有人的心,谈何容易呢?若善良和光明原先就在生命中不存在,就让黑暗吞没它罢。让它得偿所愿。”
他的声音渐低,塔提亚只听他喃喃道:“若想彻底改变它,得有个救世局面,神降般普照的光辉,才可能……”
“你还不如说我明天就中五百万了呢。”塔提亚嗤之以鼻;克伦索恩苦笑。塔提亚敲敲大腿,对他发表自己的意见:“虽然我不知道你这神棍思想是对也不对,但你若是你爹恨不得把全水原人民都宰了,我有一定相信,为什么呢?”她卖了个关子:“当年你娘就是这么去世的啊。”
两人对视,都显尴尬。“嗯,也是他的娘。”她摸了摸鼻头:这么离谱的事,年久了,也逐渐习惯了,除非大声说。她挑眉,驱散了那阵故意不适,继续同他解释道:“当年,'迦林'女王在位的时候,原先用的,只有黑血,但后来挖掘出了白血,红血。你爹本来就是几个贵族为反抗卡姐儿抓进来的野鸡王子,原先的任务就是四处寻黑血的血井,但寻着寻着呢,他觉得这东西很不好,他那个性格,你也知道,不喜欢这种争来争去的事,就干脆不听指挥了,黑血不准喝,白血也不准走私,很快精准地被打击到北方喝西北风,差点落了命。”
她回忆:她那会儿正在跟拉斯提库斯的死对头,他的妹妹,王位继承人卡涅琳恩公主做事。“我这绰号就是这么来的啦。因为我升迁升得特别快,她喜欢用我。”她轻松道:“我跟她去南方,彻底把红血挖了出来,虽然晕了两个月。我们回孛林前,她志得意满,认为碍事老哥早死了,没想到我们赶回孛林,一到城门,就看到那冤家搁那矗着了……我的公主。别提有多生气。她倒是直觉很准,觉得不当场杀了他,后来一定坏事……但你母亲呢,赤脚从堡垒跑出来,抱着你爹在那大哭,什么你杀了他就杀了我吧,王冠给你儿子给我啦……大家都愣住了……然后你爹就赶紧抱着你妈进城了。卡姐气得一点办法也没有。”
克伦索恩斜靠,皱眉,但带着点笑意听着;不能怪他,是她讲得太滑稽了。她继续说:
“之后,事情就变得奇怪了。那几年孛林乱得很呀。我觉得你米涅斯蒙叔是第一个意识到的,你明白吗?”她搓着手:“他那个人很玄乎,但什么都好像明白。”她说:“他好像能意识到——这不是她们三个人的斗争,而是她们的身体里,藏着一颗什么别的……一颗心。”
他听后,悲伤地笑了笑,但什么也没说。她说:“你妈妈有段时间没有公布,谁做继承人,她先前也说了嘛,饶她大儿子一命,王位就是她的。但她反悔了:准确来说,不是为了王位,而是为了血。你的母亲,'迦林'女王,从知道血的用处的第一刻开始,就坚决地反对它,实际上和你父亲如今的举动是一样的。她希望任何人都不取用,保存和贩卖它。她甚至做到了一个地步:宣布要解散'鬣犬'!后来证明,咱们是个喝龙血的部队,没了龙血就成落水狗了,卡涅琳恩拒不从命……从那时候开始,她就计划要彻底除掉母亲了……她决定韬光养晦,回南方去休养生息,但听见母亲宣布,大哥,夺了她的皇位继承权,还是气得七窍生烟……”
她将她谋杀了个公主的那段省了;时间问题。而且,她瞧克伦索恩的眼,感到:他晓得这事。他既无同情也无谴责地看着她,在他眼里,她又看见那公主朝下落,向她伸出手的一幕……她几不可察地笑了笑,抹着红发。
“——我想说的是这个:其实照'迦林'女王,你母亲的阵容,很难输……更别提输得这样惨烈。她太温和,导致'鬣犬'有时间倒戈。在她宣布摄政的那几日,几个已投靠了你父亲的'鬣犬'士兵就明智决定,将我的老大杀了。这决定相当明智,只要她们做到,再转头去杀了米涅斯蒙,再也没什么事,你会平安出生,跟母亲度过些岁月,看着她安然享天年去世……偏偏她就不是这么一个人。她太柔和了。你真是从没见过那样的人:温柔,漂亮,善良,和气。丰满。对。很丰满。”她琢磨道:“你父亲就喜欢这类吧?”
“请你不要说得这么下流,塔提亚。”她的听众说。 “这是事实。”她耸肩:“言而总之, 因为这些人对你母亲的仁慈——理智应对——以怨报德——你母亲惨死了。顺带一提,你父亲被俘前都老实听她的话,当卡姐儿和米弟挖空心思想化龙时,每天吃斋,不碰一点血,就是不愿化龙,后来被打成了芝麻……他人生中可能是唯一一场惨败。你母亲就这样被俘,最后被杀……”
他看着她;良久。
“你杀的她。”他平静道。
“我射了箭,但她那会儿还没死呢……额,没完全死。”她坦诚:“要这么说,该是你杀的她啦。是生你,让她跑不动的。”
他没反驳;稍微前倾身。
“——你现在还对我有杀意,是不是?”她后退。他看着她,良久,点了点头。塔提亚露出微笑,显大度,道:“没事。有债有偿,我做事,一人做一人当。尽管来。”
她起身:“我先走了啊……”
“且慢。”克伦索恩语带微笑,叫住她:“你知道我父亲究竟是怎样爱上我母亲的么?”
这问题倒把她难住了;塔提亚抠着下巴。“这不该问我罢……”她皱眉,仍说了:“就我所知,你爹长期是个跟我差不多的孤儿,在北边生活,穷鬼一个,但其实是女王的私生子。一回,女王去北方访问,发了精神疾病,走丢了,正好被你爹救了。我说了他就好这一口呀,一见钟情,不想一天后就知道,这是他母亲,从此抑郁……”
她点头:“但她们一直关系挺好的。我第一次来孛林,就见两人一起散步,然后你爹看见我,招呼你妈后退,说:这孩子心不好……真是感谢关照了。”
克伦索恩笑笑;向后靠。塔提亚指指脑袋,对他说:“你跟你妈真是有一点像……比如说,精神疾病。忧郁啊,无精打采,之类的。”她提议:“你要不要去测一下?”
他摇头,看向窗外。车马队列正向堡垒来,其中所坐多少,是未来的燃料?他靠在那儿,忽感昏昏欲睡,呢喃道:“不用。没什么,我忽然问起,只是因为昨晚,我像出了幻觉……我感觉我见到了我母亲。”
寂静。克伦索恩抬头时,只见塔提亚怪异地瞧着他。
“实际上,”她几分诡异地开口:“实际上,我也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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