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罪与罚
君心似海
女子等待于海岸之前,群鸟寂静,偶加掠过浪中海岩,点缀此层级无垠的苍蓝。海面广阔,日坠海面,云铺天井,光被这空岛所分不甚匀和,百顷或仍有透亮明净的宝蓝水面,一线之隔,水色便坠落深沉,隐有暗潮。天尽头乌云伴日之处倒映一层薄金,是为最末天色,而夜幕已沉。海鸟射落水中于鱼群遨游杀戮,岛中孤兽低鸣,传响这时序绵长的海上日落中,初时可隔远海见邻近孤岛,而渐随时逝,其轮廓终也溶于夜色,留茫茫海上孤岛无依而已。深黑,涌动,隐有风雨咆哮的海上弥散寂寥恐怖之预兆,日间的最后一丝炽热也将散尽,取而代其的是带雨有怒意的重雨,从后而来,吹散鸟群,扇动树冠。那女子身着白衣,随风猎猎响动,飞扬的白影掩她身形面容,唯余一二朦胧幽暗的影绰而已,却仍见她影戏般轻盈的笑意,柔美的身形。潮水涌动,沙从她足下流逝,她略无动作,唯仰头望天,偶加整理碎发,耐心等待。
碎电劈过天空,亮白光色一闪而过而转瞬反自然之理,为阵可听不可见的黑光所遮掩,残留铺天盖地的嗡鸣,震耳欲聋。天域刹起黑风,聚四处云流,上下水气,成旋降身。那闪电既撕裂云层,露出月光,虽时隐时现,仍照亮海面,使其作面粗糙,碎裂而波动的大镜,显出空中那巨物的本身。黑龙似山降云,浑身被那精铁般的长鳞,穿行电中,折射月光。女子站在海岸边微笑注视,见这黑龙以巨翼,宛可控云般在空中迅游一圈,略转其身,鸟兽噤声,而极奇异地在这天海之动中云渐凝固飘散,露出其后皎洁明亮的月光,风散气降,海浪亦止,余片静湖般的地面。龙鸣间于海风呼吸中,庞大沉静,似在这自然之气的吐息中,那龙身也不声张地淡薄,消散,化作黑烟一柱,飘落海上,而前时黑云中细雨几许,已温柔和缓,洒落女人发间。她并不躲雨,只拨开面前碎发,现在,置于月光下, 她的面容显出来,露出那云破月来后神秘,飘渺,至于无情的浅绿色眼眸,其下噙着笑的弧度动人和寒冷,却仍有些许,兴许是最后,最幽深,剧烈的心意和裂痕。这是个独占自然之美概念的女人,但她暂且无法融入万物之间,唯站于岸边,见那降落的黑云,化作一个男人高大而沉静的身影,从近海,踏着水走来。
“——我很好奇,你能走在水上,究竟是如何滋味,拉斯提库斯。”女人微笑道,赤足迈步入海中,潮水簇其脚踝:“我以为那一定有趣,但我从未见你享受过,像你不过是个凡人,既不能从云而行,也无法动水之力。”
那男人闻言蹙眉。他的面容显沉重而常有谴责悲戚,不动声色,仍如前来。如她所说,如他所能,他行在海面之上,尾曳光道,步履和缓有力,风动黑袍,她目见如此,沿沙而下,渐至水深处,浪潮已至膝上。他至她面前数步时似同她般,走着一处反向的沙丘,渐入水中,直到同她对面相望,浪浸腰袍。
“让我恐惧。”他伸手将她扶住,深深望她,低声道:“我从来不在行水时低头,因为我的影子深不见底,如你所说,维斯塔,”他承认道,引她微笑,挽住他的手臂,二人宛那海中国度的生灵,自出生头一回携手上岸,彼此扶持,有水色拖曳相留:“我不过是个凡人。”
“一个幸运的凡人,我想。”她回答,白袍滚落海水。她的面容因先前随海已沾水湿润,使眼角眉梢无不反射月华,格外清晰灵动。他见此景,尤其谨慎,畏惧她的魔力;他面前,幽暗无光的岩石中,岛上滩涂海湖,丛林沙山铺展开来,寂寥无人,显是一个人烟罕至的世外之地。她见他出神,更是微笑,握住他的手指,轻声念道:“梵恩-克黛因。”
他骤然垂首,与她四目相对,见她目光温柔,几无虚假。“水之主,”维斯塔利亚道:“兰德克黛因之王——仍然,你只是个无力,任人摆布的凡夫?”他沉默片刻,不曾移开目光,而低声道:“是的。我只听从——你真心的旨意,至于我自己,少有能力改天唤地。乃是你召唤了我,我的女神,尽管你心有阴影,我相信我不曾有除开你愿望以外的能力。”她听着,起先只略有些玩味,而后终弯起唇角;这微笑弧度明显,使她的眸微微眯起,唯剩纯粹喜悦,于她而言少见。
“而你觉得,我会选择一个凡人?”她笑道。拉斯提库斯沉默以对,眸色深沉,唯有不言。维斯塔利亚凝视他许久,似放弃,呢喃道:“也许。也许我确实选择了一个凡人。”她轻笑起来,颇有趣味,最末似如悲凉,收了笑意,回头对他,右手指前:“这都无妨,来罢。”维斯塔利亚道:“前边便是'海渊'。我俩特意在这黑天远来,就是为了察见其中异样,便不耽搁了,毕竟,你也是个大忙人。”拉斯提库斯摇头:“你若身体累,我们便在休息会。我知道你近来化龙吃力,不要勉强。”维斯塔利亚笑:“你还担心我了。不如担心自己——医生开的药于你可有用?”他含糊回应,她柔声道:“那一定是没用了。小心,小心,拉斯提库斯。前边等着你的,可不是安逸的生活。你离开时,'神恩'如何了?”
二人站那海崖下,岩石盘错,海风吹拂,他微顿,侧身道:“飘落似雪,满城皆在其光辉笼罩下。”她悠悠哼唱,神情温柔而复杂:“它要成熟了,转眼,两年便过去。”两人去那海岛尽头,远望即使是龙目,也不见一岛一石,只有洋面无尽,显此乃南去的最后一站。丰沛,持续不断的海流纠缠二人的黑发, 她见此景寂寥,感他的温度呼吸,终忍不住叹道:“战争。战争。你爱这事物吗?”他不曾回答,她也已知答案;月光忽暗淡了,如她的眸光般,群星显现,布阵天国。 “不。”她呢喃,抬起手,海浪似心跳,掩盖人心,她抚他脸颊,柔声道:“但为何你离不得它?究竟是怎么了,拉斯提库斯——你这可怜人,总是……”
她不再说,笑容苦涩,放下手。“诺德人认为星空中隐藏人的命运——他们热衷用数象推断未来,”维斯塔利亚抬头望向星空,同他道:“——也许你会认为是无稽之谈,因我不曾看你好奇过自己的命运。你有时真的很迟钝,对什么事儿都漠不关心——但这并非毫无道理。日月星辰,天地山川的寿命都比人短暂一生要长上许多,当人确切的记忆已被篡改消失,天上的星光却将这弹指瞬间铭记,由此,光和时间愈多,便可以古推今,见故萌新。但,自然,这只是基于过去的推断,绝不是确切的,但有时不乏兴味,且可直接影响人的生命,因星辰的能量太过庞大——但有时,非常罕见,也是反过来的。看。”
她牵着他:“你瞧见那两组星了吗?在极南天空上。”他抬头,寻了一会,才点头。维斯塔利亚微笑:“那就是我初来引其能量分割'海渊'的星辰。你还记得我分享与你的那个梦么?”他沉默片刻,道:“记得。”她问他感想,他如实道:“可怖。”
她笑了。“你记得,你也看见。”维斯塔利亚叹:“你仍然觉得你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一个人——我没看见过你的星星,拉斯提库斯,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他并不答,显是欲回避这问题,面色无奈而歉疚,她并不恼,只同他道:“你的星星不在天空中,而在我心里。”他转头看她,她又笑:“一颗泛着绿光的星星,唯有这么一颗。扎手,始终闪耀。”她握住他的手,轻按了一下,眼神波动:“扎得我好痛。”
她不等他回答便收了力气,将表情掩在发间,前望海面,再开口时声音已平和,如风入耳,似不曾别开话题:“如今那两颗星辰暗淡,我已在梦中见到,便是'海渊'情况异样。”维斯塔利亚邀道:“正好你近来必要来沃特林,我便请你护送我去看一看,'海渊'究竟发生了何事。”她回头看他,目光温柔,道:“不会耽搁你太久。我知道你要回喀朗闵尼斯看看她——不过奇怪,你特意挑着夜间来,难道不是不想给城市的人注意到?”她笑笑:“但你的心思,我就不猜了,犯着必然是想偷偷看一眼罢了,不要见面了好,是不是?”
他答不上来,只抬头,看面前广海。“维斯塔,”他目视尽头,缓慢道:“你认为那'海渊'之后有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宽容道,显几分慈爱:“不管有什么,至今为止,不曾现身,故同我们未来的命运,关系没有你想象中的大。”她如此说,他并未反驳,只沉思许久,终点头:“好,那我们便出发罢。”是时海面风平,夜空清明,她闭眼微笑,刹那鳞片破面而出,继而化云如天,海上龙鸣,远播而去。那双龙一黑一白,到天界才现身,交身飞行,向南掠行。
她再见到罗什云温时几认不出,因转眼也几三年,而这女贵族正逢身体抽成,面目遽变的年龄阶段。这年冬日一天她从池底训新兵上来,'神恩'为她披层虚幻朦胧的光,中道为人叫住,那人唤她,'塔提亚老师'。她挑眉,回了头,见个身材健壮,面相隐有粗犷沉重的女子站在那——有道人生在世,身为雕塑,时岁偶遇为刀,将渐砺出生身皮相后的真实面貌,往日她只是在醉酒时听个响动,这时回身默想片刻,才在蹙眉惊愕中认出这女孩竟是几年前她曾教过的清秀女贵族,刹那想见旧时曾听过的玩笑话,有几分认同了。龙血饮得过多,似会使人毛孔粗糙,骨相坚硬,如今这女孩较之年轻秀丽,更有些浑厚的壮观。 “罗什云温。”她于是也便打了个招呼,应道:“你也加入'环月'了,看来已基本成人,自选道路,甚好。”她在客套,这女孩,毕竟年轻,而似乎尤其紧急,手抱负重所用的头盔,追她上楼梯,直到她身边才附在耳边,低声道:“我那时年少无知,不知塔提亚老师是怎样的战场豪杰,同军大臣是结拜姐妹,如今已知道。”她先诚挚感激,行礼道:“感谢您当时出手,为我们在那对无耻父子间主持公道——但方才那场打斗,您也就在台阶上看见,为何不曾出言阻止,而任由一个个女士兵被那强壮的男兵打倒?”塔提亚面色懒散,露微笑,道:“阻止什么?你不是百折不挠,苦战后终于将他打落在地么?全场掌声如雷,你锻炼了胆量,又鼓舞了士气。”罗什云温显面色不快,反驳道:“我几被打断了鼻梁,那男兵又狠辣,不挑在面上,专寻内部脏器攻击,我可感脾胃破裂,方是姐妹们分与我些龙血才能站立说话——我虽惭愧,但不得不承认若不是我愤懑非常,搏命相斗,绝无可能击败他,而他不过是不愿事再闹大终倒地投降,轻松远胜于我,我深觉羞耻。”
她张开手,忿忿道:“平日里素说'环月'是为一体,皆替厄文王女的理想,神的意愿效命,而既然我们女子要饮血更多方能稳固同男子持平,为何不叫我们饮血更多,反限制我们的饮血量?”塔提亚风轻云淡,笑道:“我自己许久不曾饮血了,对此种诸事也都是道听途说。我听说女性的身体原先就更柔韧矜贵些,虽可受血不至死的多些,但饮血过多恐伤身的也更多。更我以前在'鬣犬'部队服役时知道饮血将伤生育能力一事为真——我和昆莉亚都是十四岁饮血入队,她从未有过月事,我也早停,都不曾能怀孕,考虑如此,军部自然禁止饮血过量。”罗什云温闻言双眼大睁,铁盔碰撞,右手前伸,已至塔提亚身前,然她巍然不动,看罗什云温焦急道:“生育!”她眼眸微垂,眸光涌动,尽管语气可维持面上的尊重,已染戾气:“若因此剥夺我们原先可得的尊严和能力,不要也罢!——这般一个个被打倒无力反抗,简直是羞辱——”“士兵!”她正埋怨着,塔提亚骤然变脸,呵道:“注意你正在何处说话。堡垒四处不是眼目,'神恩'光辉正在你背后——难道你没有感到那层银色光辉洒落你身?”罗什云温神情微变,愤怒忌惮从面上爆发而压抑,咬牙退后,挺直腰背,嘴唇颤抖,同塔提亚对视,只见这老士兵面不改色,平静道:“你回去休息罢。肯定累了。”
罗什云温心知该走,胸中却仍不平,犹豫片刻,终低声道:“……都说厄文王女在民间广播教义,宣扬大爱,促进公正,为何在时刻准备捍卫她的军队中却无法保证公平?您心知肚明,塔提亚老师,军队中,唯一的公正就是强大, 否则便只有服从!”
塔提亚摇头而笑:“这你不必担心,神恩在上,必使正义贯彻。”她转身离去,走出几步,方在暗影中回头,那光消逝时,她的面目似月褪了其中的慵懒闲散,有些严峻:“且,军队,依我看,罗什云温小友,总是那神恩最末之处,还望你有些耐心好。”她点了点头:“别过。”说罢大步上行。她行过堡垒一层等待公务交接的官员贵族,穿过侍从卫兵快步至三层僻静悠闲处。到了这一层,梅伊森-扎贡的广大的幽邃才彻底显现出来,已距地来广,其下人影渺小,树动似泼开的深色绿水,绵延数百里,包围这广阔的湖中天地。她边走,边从流风穿过的回廊中向外望见那林间有鸟栖息,无人自干净,然其中血腥困苦,怎又不是被绿林深沉所温和掩埋,慈爱近残酷。时是冬日,已在空旷无阻的高空,风却仍不寒,仿有一暖核从南部升起带风而来,令她微驻足思索,而后朝七层而去。
神恩最末,她到那周遭无人的黑门前,敲响门扉,开口道:“是我,克伦索恩。能进来吗?”声音尚且不应,她的心念便先来,道:
“——不如说,神恩始终不至此处,是罢,塔提亚?”
门内人回答,门自开了,风吹其中白纱。窗口的小桌前,摆着一盘棋,前坐一白衣男子,端详双棋之位。“好啊,你个小子。”塔提亚大步入内,向其走去:“又读我的心了。”她拉椅在他身前坐下,倾身道:“你到底能听到多少?真是有时候很灵光,有时候派不上一点用处。”他不曾抬头,始终目视棋盘,动唇道:“你离得很近,又和人发生争执,心思波动厉害,我自然听到。”克伦索恩思索片刻,动棋六次,将棋盘归阵,方抬头看她,疲倦而澄澈,道:“况且,这个结论,实在是很明显,你说呢?”她耸耸肩,又看他,略停顿,正色道:“那是我的结论,你又怎么想?”她扣膝盖,发问道:“战场上,不讲公正,没有道义,只讲智慧和力量,你同意不同意?”
他嘴唇微动,但不曾微笑,只动了动神色,叹道:“战争此物,原先便不公正,身在其中,岂有道义?战争以强弱定输赢,以输赢成死生。生死本为天地自然循环,却被困于私心之内,生怨怒哀伤,傲慢暴虐。”塔提亚笑笑,道:“你说的,我近来好像懂了些,但仍不明白——厄文王女已尽心两年有余,又有上下帮衬,但为何看似,还是无法解除军队,消灭战场?”她略靠近,对克伦索恩道,语气狂放又有平和,与他论道:“为何,克伦索恩,昆虫食其羽翼般的叶,动物食其同动之肉,天生之灵,非同血相杀不可活——而若女神创世,岂不是本意就使我们身处弱肉强食,血战不息的状态中?”她手略指下,同他道:“故现下我等虽有神恩,然女子惧怕男子之强,男子惧怕龙心之强,有龙心者畏惧龙王之强,无心的芸芸众生,虽感王女圣德,仍夜中多加恐惧,流言纷纷。你可能怪我入局已久,还摇摆不定,但不到最后一刻,又是关键时期,我不得不多加确认,不可放过任何一丝机会——你真的不认为,这一切仍可能是徒劳?”
克伦索恩闭眼,良久,唯叹息。他落手棋上,抚摸那白龙纹理。“徒劳。”他念道,面容年轻,尚存些许稚嫩,却越显沧桑:“你这问题,往来已有人问过:倘天生残虐,仁爱岂非虚妄?若生生必苦难,喜乐必是泡影。众生苦难,最厉是生之劫,老之伤,病之苦,死之痛,正因龙心之主,不生不老,无病无痛,才尤使人追寻,然而你既已至此,弃绝龙心,便可由你自行回答,塔提亚,化龙之痛,更胜死伤,何惧战乱苦痛,而龙王护血,世难匹敌,尤以我父亲最甚,但,你也曾短暂为王心所选,可能回答,为何龙王,要放弃龙心?”
他说完,她原先想一笑置之,随口回答,那词便在嘴边,呼之欲出,她却忽停了笑,目视棋盘,双手不由用力。白纱起伏,拨动人影,她沉默许久,终手抹额头,像二人论剑,她不曾拔剑已认输:“嗐。行了,说不过你……无非是,一种感觉。”她端坐,随意道:“再向下,便万劫不复的预感,比死更甚,比痛更烈,自然止息。武者虽惯痛,那也只是寻常境界,我不敢试。至于你父亲……”她向外看了一眼:“我怎知道?大概,他想的是什么比做龙王更好,更美的事儿吧。”克伦索恩平静望她,似逼迫她说那词语,她咂舌,求道:“我说不出来,别逼我了。”克伦索恩摇头,抚平披肩,也向外看,安静道:“——爱。是了。”他同她道:“理便如此。纵使来源不可追,生在斗争欺瞒,恐惧殊甚之世,像绝望中最后一根丝线,那原不该在无边地狱中出现的事物,爱,实存在于此。”他转,清晰道:“故而,无论如何,都不是徒劳。这样回答,你可满意?”塔提亚无奈,只能点头:“满意,满意。”她遂收了感慨,整理面色,不再提此事,而转念正事:“说来,我今早正想寻你父亲,寻不着,可是昨夜出去了?”克伦索恩点头,塔提亚无奈,又道:“他找不到,我只好去寻叙铂,那小子也不在,到哪儿去了?”克伦索恩转头,目视南方,道:“俱是昨夜南行了。”他顿一顿,语气凝重,道:“你感到今年冬天的暖风了吗?我能察觉到南海上出了什么事,但眼不可见。父亲此番南行,定是查看其状况了。你找他两个,有什么事?”她摇头:“也没什么,我找我妹子就行——我前些天已查清楚了,'环月'确实在私藏武器。他们在北部大平原的农场里有几个巨大的兵器工厂,里头的东西我远远看了,轮廓很怪,没见过,你眼睛要是好使,直接看看他们还藏了什么,屯了多少兵。欸,说起来,粮食也得积攒些,别卖出去了。”
她低声道:“坊间都在流传前两年已把风调雨顺的日子都用了,今年冬天这么暖和,怕闹虫灾。”克伦索恩点头:“明白了。我自然去查——'环月'背后的工程师是柯云森,他和'白河'的高层始终联系紧密。以来我们派出多次围剿,都因民间藏匿过多,'白河'又有地窖无数,实在难灭,且,杀是杀不尽的,也不是王女的希望,慢慢处理罢。”塔提亚不有好话,道:“你这回心倒大,对我的思想状态那是一点也不放松。我劝你还是把精力放在这'环月'上,免得家门起火。”克伦索恩摇头:“原先也不打算靠他们——叙铂的军团已初显威力了。你的那些女学生,若不满意'环月'总团作风,何不加入叙铂的军团?”塔提亚摆手:“别说了。她们嫌他疯癫,没纪律,不愿靠近。那小子据说对团员实行了什么精神训练,将他们一个个挨得服帖,但外人见了,也不敢入。”他不否认,但对此话题,些许沉默。
“……控制。”他略叹口气:“控制实乃白龙心的诀窍,叙铂在这方面,比我更厉害,不知是何处领悟。若我能精进这能力,未来遇龙战巷斗,居民就多了许多安全,只是迟迟不见……”他又默声,引塔提亚不耐,道:“你跟我说这个,我也帮不上你。”他点头,终下定决心,同她道:“你帮不上,但你可以帮我寻个东西——我大概知道它在哪儿,但我有种感觉——我父亲并不想让我看见它。”克伦索恩叙道:“原先,他若肯的话,要去是最容易的。”塔提亚挑眉:“什么东西?”
克伦索恩眼神微动,桌上,棋子成阵,他动嘴唇,低声道:“一片墓地。”塔提亚神色微动,听他道:“在这'黑池'的水下。”
两人在这云下先绕着岛礁略环飞一圈,似鲸游深海,长尾缓动,交相错映,于世少见。惯来龙群齐现,多是军队般整洁,或幽云似压城,而双龙在这南海远岛上如雾漂旋,实乃巨物浮空之舞,庞然轻盈。那黑龙先转向岛北,再环回其西,龙目翠绿,凝视片刻,继而张巨口,呼吸若谷风传自深洞嶙峋,嘶哑可怖。“这岛北边有船,西部还有一座小港,平日竟有人来?”他问,那白龙则轻转长颈,盖她有些蛇相,修长洁白,两翼轻盈,交他身侧。她的龙腔亦是独特,似阵冰雾在空中弥散,空灵柔软,若无声,人却可闻。她道:“是有一个人携船来过。她是我的一个小辈,前些年受过我的照顾,你兴许记得,是歌德泼伦的女儿。”拉斯提库斯目视于下,心有疑惑,道:“歌德泼伦的女儿?她来这儿做什么?”维斯塔利亚仍笑,若不知底细:“她从小喜欢造船,也许来这试航呢?”“维斯塔。”他低声道,隐有督促:“那女孩到底为何来这?”黑龙动翼,周遭又起黑云,先前夜海平宁登时为雨所破,这白龙却不为所动,嬉戏般转过龙身自那黑云下优雅灵动地滑行而出,几如道乳白银河。他见状,只得转身跟上,听她悠悠道:
“当然,你可想象,”维斯塔利亚笑意盈盈:“她想看看'海渊'那边有什么。”拉斯提库斯显然愈发困惑,严厉道:“一个小孩如何有这样的想法?你莫不是诱导了她罢?”白龙吐息,龙眸隐有笑意:“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呢?”拉斯提库斯无奈:“事关她的安全。我看这船是方才到的,她也许就在附近。你若说'海渊'近来异常,她岂不危险?”
她显有些惊讶,片刻后转为怜惜。“噢,拉斯提库斯。”她轻声道:“你有时候真是太好了,不过你犯不着担心这个,真的。”她忽俯身向下,降落而去,并招呼他,道:“随我来罢。我们不远了。”白龙虽体态也庞大,重量和结构都更显轻盈,贴海而行,上下翻飞,悠然自得,那黑龙奈何她不得,只悬在百米有隔的空中,影覆其上。维斯塔利亚所说的近,必是以龙而言,夜风不强,畅通无阻,二人又全力飞行有二十余分钟方才止住。 “嘘。”那白龙至一片海域前忽然摆尾而起骤飞至黑龙面前止住他:“到了。”这海域的特殊在日间必是相当明显的,因在夜间月光下都显出坠渊的暗沉,颜色沉变,黑龙龙目大睁,却不是为这海面的奇异,而是见这海面上的一道波纹。 “糟了,”他同她道:“那女孩的船就在这。”二人在空中见一艘小帆船驶过那道分明的海线,一改起先海面风平尚可持住的势态,在海水中摇晃船身,急剧转向,似被一巨大的海底漩涡的臂所裹挟。 “那就是'海渊',于此还有几海里,却已在它的辐照范围内了。”维斯塔利亚语气轻松,拉斯提库斯却心急如焚:“你可否试着将那船衔在口中?这样下去,那女孩要被吞进'海渊'不可。”拉斯提库斯对'海渊'的印象亦是模糊,仅在梦中见过一次而已,却深知那海上火墙在现身前毫无预兆,唯遇物而起将肉身云气尽数吞噬殆尽,因此不可确定几时那海墙就会扑天而起。他见她不动,已要压身向下,维斯塔利亚轻声道:“停下。你不用着急。”然不想他显尤其执着,竟不听她的劝阻而呼啸上前,阴影瞬时盖在船体上,正是时,海流旋转中那小帆船上钻出一个瘦小人影,见他的龙影,不惧反笑,对他挥手。
“——大王!”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哈哈笑,向他道:“您得让开了,小心被烧到翅膀!”拉斯提库斯正不解,却见海浪骤起数十米,将那小舟掀于空中,而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升天化龙,破开波涛,小舟中又跳出个矫健身影,手握长绳,跃身而出,投绳于空,叙铂所化的白龙若杂技团的猛兽般灵巧一动,将那绳握在掌中,便带着那人影腾飞起来。拉斯提库斯不由怔了,不知那尖锐的的龙爪如何能使绳承一人之力还不断,于时叙铂面带微笑,拖曳长绳经过他面前,而那悬挂在绳上的人也就掠过他面前,用张沉静,专注,蹙眉的面容看着他。他心生难以言语的熟悉,借月光看见那年轻女人的一对深蓝眼眸,只在下一刻,见它被染成明亮的天蓝,带着他难忘的酷烈,弃绝;这眼睛对他来说是无情的,他对这眼睛的主人亦然。
天火亮起,他猛回龙首,蓝光染其绿眸;小船已落至'海渊',火墙应邀而生,那情景使人见而难忘,不知如何形容:四处看去,火墙自是无尽,但一双眼终究只能捕捉到面前那一簇夺了全部视线和注意的方寸火墙。其若永恒,又似须臾,若包天入海,又似只燃眼中。奇怪,龙王展翼于这火墙寸前,先时无人得如此做,竟在那无穷小的瞬间看见海对面的镜像被火点亮,在那天火的温度不留情面地灼烧他这被鳞所护的龙瞳之前,如见幻象般见那彼端风景。
“厄德里俄斯!”他刹那竟失了平日的沉默和庄严,如忘记自己尚是龙身般惊叫起来:“我看见了——海对面——”
他不曾完成这句子。龙吼淹没他的声音,龙鳞燃那天火宝蓝坠落,如流星雨纷纷如海,飞溅火星,照耀黑海以下亦俱是光彩闪烁。这痛苦于惯于痛苦的龙心之主而言也是难耐的,火舌如在生吃他的肉,撕扯他的魂,使他在空中踉跄挣扎。“拉斯提库斯!”白龙见状上前,环他飞行,难掩焦急。 “别靠近!”黑龙道:“这火会烧龙鳞。”他勉强维持身形,嘶吼一声,继而振翅升,影照那火墙之上,像道胁迫其上的夜军,速度极快,眨眼没入黑夜,唯有龙吼落下,继而黑云成旋,爆发空中,狂风呼啸,'海渊'火舌已吞没那小船,渐弱渐熄,如今更随此云泼雨而下落光而去。维斯塔利亚抬首,不见拉斯提库斯的龙影,只见那羽翼上的星星蓝火灰烬,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她回首望去,只见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已轻快地带着他的旅客,向那云远端去了。她心中不安,却压下感情,回身而去。她不时便回了岛屿,也不曾理会那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只奔向海边,等着天际的黑影或海中的人形,一无所获,也始终没有只言片语,如变成一具披白纱的雕塑,矗立于此。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寻贝壳玩耍喜悦的声音不住传来;另一人亦是沉默,只用那复杂,深沉的蓝眼看她。海风渐和煦,带浓烈的盐味,雨已停了,她久久等着。
她等的人近清晨时方出现,那时叙铂已在沙滩上睡了,面容恬静。她向海中走,迎着那从水中浮现的人影。不似夜来时庄严,拉斯提库斯清晨时显疲倦痛苦,步履艰难。“噢。”她难掩感慨,快步走上,将他接在怀中,然她无力支撑两人体重,故双双跪倒在海中,这倒让她高兴,因她如今只想将他紧紧抱在怀中;那件由他的龙鳞所化的衣袍也破损了,露出其后烧焦的痕迹,右眼仍见血洞,绿眸无神。 “你怎么不小心呢。”她轻声道,扣住他的背,他摇头,道:“不知道这火这样厉害,无物不焚,我的鳞也不例外,且比米涅斯蒙所造的还烈,难得扑灭。”她抬起头,捧着他的脸,面上又怨又怜惜,用嘴唇轻吻着他的伤口,尝他血肉的味道。 “拉斯提库斯。”她喃喃:“我还记得,你那时也是这样,烧得一塌糊涂,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他见她着实伤心,惊讶之余,将她轻轻揽在怀中,柔和抚慰,哑声道:“没事的。”他模糊回了神,正要同她说他的所见,却感她凑近,用嘴唇靠上他的唇瓣。海风吹拂,晨曦破晓,照在她沾泪带盐的面上,显洁白,清晰,褪去一切神秘婉转的伪装,使他不由颤抖。一个吻,却更若只是呼吸交汇,体温相接,旁若无人,只有那最初的海原和无垠的时间。
“迦林。”他闭上眼,眼泪从左目滑落,黑血自右眼蜿蜒,坠落她唇边。他不能说出他的所想,因他知道忆起最初那对她已消逝的往昔令她不快,然她面上那属于纯净起始的哀愁始终不去。
“早知如此……我就不会选择救赎和原谅……”她在他唇边道,眼睫微动,神思朦胧:“这不行。这不行。太难了,还是算了,兰……”
他摇头,抬起手,抚着她的脸颊;那贞洁和克制的约定在厮磨和轻触中被遵循,但仅是如此都令人忘乎所以,不知时序。当两人抬头,虚脱而哀愁,含泪彼此看时,阳光已升了起来,她们身后那二人也消失无踪。她们彼此相望,沉默良久,终放了手,循着约定,不换恋恋不舍的言辞,相背离去。她伸手抹去眼泪,闭上眼,再睁开时,又只有那神秘而无情的笑容残留面上,像先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消失无踪。
——星星记得。
她感到此夜她似梦见了片广阔的蓝,半若草原,半似洋面。她睡时十分疲惫,甚有那微弱沮丧,因她先前去了喀朗闵尼斯的中心,不事多行,仅静坐人群中,看她们的放肆和愤怒,她们的疲倦和麻木。她以往不觉得听到人的真心话竟是如此困难,归根结底,不算早的几年前,她住在山中,远离人群,同动物为友,彼此内心坦荡,不以言语为金为石;人,她在身穿衬衣,戴上小帽,夹在人流中回程时,想这个群族在万物中尤其精通谎言。人刻意说谎,无意中,亦是将谎言脱口而出,因生存的必要有时甚是剧烈。生存许多时是人的一切,她在孛林的街坊中已了解,在喀朗闵尼斯只明白更多。喀城的宗教气息较孛林薄弱许多,这儿的人爱好和生活都泾渭分明,被各自的职业和谋生清晰所隔,多以商业相联,非教士则很少读经,文人不动工匠活,工匠不事文理,商业繁荣,所以她并不意外,人们对她提出的教育改革方针多抱浪费时间的态度。喀城生活节奏快,不喜静思,不同人群的生活方式差异极大。以女人来说,在外工作的建厂入仕,多业富贵,广节人脉,而有姐妹,或安居家中,生养后代;平民男子多从事力气活,有自个的独自活动场所,要听他们的对话,于她尤其难,因她无论怎样打扮,都将一眼被识破是个女子,而话语便停滞了。她认为这显然是有何隐瞒,唯能苦笑,而在偶然过路时听闻这些生灵对话,又觉得实则是些简单淳朴之人,除却生活比当前轻松简单,也略无多求,只美中不足,自她来喀城,略有两三月,亦不多见人向她倾诉请愿,而这夜从城中回程,她更几分悲伤地意识到,许从最开始喀城人便已将她拒绝,而她不是真的明白是为什么。
“喀朗闵尼斯的上下城区,居民生活差距比孛林还更大,穷苦人民的苦难更严重。”前日随诗妲库娃在'君王殿'走动时,她问起这件事,柔和道:“据您给我的财报,和我四处走动所见,这与农民税收过重,商业生产利润多被垄断大商所得脱不开干系。这些商人中,很大一部分都有贵族背景——包括您的家族也是如此。尽管安多米扬女士承诺将未来数年所得财富都用于支持我,但若这是以工人农民生活苦闷空洞为代价,我愿将其婉拒。”主政闻言,面上有些尴尬,略变表情,道:
“我猜这也便是王女阁下前些日接连拒绝南部大贵族对您投诚的原因之一了。”诗妲库娃以手扣唇,咳嗽道:“实话说,我以为您此番亲至南部,本就是为在南方树立同盟,为何众贵族向您示好,您反而一个也不接受?”
她闻言苦笑,目视前方。二人穿过回廊,到大议会厅,进门,面前便是那升起的总海图,令她几分出神。“王女阁下?”诗妲库娃唤。她终回头,眼神微怔。
——“厄文王女,我相信您是上天派给我们的救星,而不是传闻中的魔星。”她垂头,见地上跪倒的女子,衣衫褴褛,抬头道:“我诚心恳请您,取缔任何含有男子的军队。他们的声音也许还不曾您的耳内,但我们日夜可闻。男人们使我们这些女子感到恐惧——他们目中无人,唯有自己,贪得无厌,蓄意报复,若今年'女神祭'后您如期即位,而身后无军队所持,必会遭其叛乱。这些男人已等了近三十年。”她顿了顿,声音因恐惧颤抖:“或者,您可以说,已等了一千年。”
“贵族们向我所求,我都无法答应,诗妲库娃阁下。”厄文答道:“她们不是希望我签订优惠协议给她们,就是希望我暗中留存龙心,莫使这血断绝,否则就既不从经济上支持我,也不会发动任何可能的军事有生力量。——但这本来就不是我的目的,我的希望,只是天下每一个人都能获得平静,安居乐业。”
“可,厄文殿下,”诗妲库娃几显有些焦头烂额;她不知如何和这位王女交流:“没有钱,您的很多提案都无法推行。没有军队,您的王位就无法得到保证。我自然可欺骗您,假意同您合作,但我知道您是个真正心怀大善的君主,万不愿以一己私利诓骗您。您和您的父亲愿消却龙心,这原因我并不是完全无法理解,但现在于情于理,最好的办法,便是您暗中留下一颗龙心,作为您的底牌,如此,您的大志方得施展。”
——“一千年。”她端居主座上,难知为何,心生惆怅,许久,方道:“那您能回答我,为何一千年前水原人民得组建一支唯有女性的军队?而既已组建,何以,您希望的安全和稳定,如今也荡然无存?”
主政所说自然是世事道理,厄文即使心所不解,也以知识所懂得,唯有叹息。“诗妲库娃阁下,您可能意味我所说的都是些虚妄和场面话,我知道'君王殿'许多人都不喜我这样做,但仍然,我必要这样说:龙心的本质,在于不安,贪婪和仇恨。此物是战争之引,只要它存在一日,纷争便不会停止,因此为保一时和平,致长久的和平为泡影,实在令我难称其为善。”“……那么您,是想以消除人心中对战争的渴望,来达成和平不成?”诗妲库娃出神。厄文点头,而主政便愣了神,许久,长叹:“唉!”两人经过那总海图,蓝光洒落,厄文抬头去看,只感那画布展开,似汪洋无尽,而诗妲库娃的声音遥远,拉长,道:
“……没什么……能消除人对斗争的渴望!……没什么,能心想事成……!”
厄文走动,刹那踏空,落入那总海图的蔚蓝中,呼吸渐缓,如梦似幻。这感觉起初有些恐怖,后来却舒适了,继而化作一种沉重温柔的感觉包裹她。她心中微微一惊,又喜又忧,知道自己梦到了谁——她来沃特林,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一座小古堡上,他降落一回,来寻她,已是两个月了。她不敢想他,也不敢梦见他,怕那温柔的怀抱使她失了清醒。但如今她在梦中,本不清明,是否可被原谅?她梦见那人展开双臂,将她环在怀中,像是一日喀朗闵尼斯街上她见到的情侣,互相搂抱着;女人们同她抱怨男人们希望娶她们为妻,将她们占为己有,她却不得不只想到了他。他将她抱得比任何情人都要紧密而柔和,像那海之深沉。若她将她所见的第一个人,误会成了所有人的原型,她是否会做出愚不可及的判断?但要言说愚蠢,在这般迷幻海中,固然是困难的;那男人将女人抛弃了,因她不愿意为他料理家事,将他崇拜。但他永不会如此。她想到她已很久没同他交谈过了,心中孤独,又遵从社会的规则,不敢言其真心。
“兰……”她喃喃道,在深海中吐出泡沫:“我好怕。我不明白这些人的心。”他环住她的身体,带她上浮,而刹那,白日中不见的悲凉涌上心头,水流入喉,淹了她诉说的心,让她在这句话中溺了水:“我不想你走……别离开我……”
水淹没她的意识,她抬起手,猛然醒了,气喘吁吁。厄文捂住心口,去寻水喝,却上视窗外天空时骤然停了手。睡时晴朗的天起了乌云,而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龙影闪过,她面色惨白,那滴无声的眼泪终顺这一目滑落,坠入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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