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宴 (Η γιορτή τελειώνει)
起初她面前只有辽阔的原野和一座凄凉崩毁的山而已:又一处在龙战中惨遭毁坏的自然景观,情形如孛林的'祭林'。山体被巨爪连片削去,几具龙尸坠落其上,林毁水涸,木不护土,粘土泥沙碎石,尽数同腾波奔海般滑下。如今龙身已毁,唯剩白骨,只是那断骨如尖刀,仍刺入半毁山体之中,若残刀虽断仍毁灭一丰满动人的躯体,残酷邪魔之情贯穿其中。然究其四处之貌,却实见清净,辽阔的海原之美。草野清新,若壁画一幅,其上优美丰沛的明黄,淡蓝,浅白静谧温和地穿梭。从那龙骨之上,改换河道的清泉因骤生的高低差化作道道透彻勃发的瀑布群,水流蔓过龙骨,洗刷其上的血迹,由是才洁白如雪。水帘后古树之根盘络粗壮,几棵被击落的断木横过其下小潭,自成一桥,颇有趣味。她看着,眉头蹙起,西风带海水湿润,吹开她的长发,火一般遮掩面前,看着那身穿白衣的年轻男子走在桥上。他神态自如,走至对岸,盘坐在清澈的山泉中,闭目沉思。这小子倒是通透了。她暗有愤懑想,心中不知是为何,而几乎也不曾意识到。她抬头,见空中盘旋的飞鸟,其啼鸣悠远而空洞,宛将人带离此世,心中一动。不远处,马饮水溪边,克伦索恩闭目沉思,而她有种古怪的感觉,似他经由此能联通一切般。
流云随风而过,她微转眼珠,听身后有衣袍翻飞之声,靴踏草地之上。缓慢而审慎,她回头,视野随发而开,天光铺面,海墙之前,来人微笑站立。棕发随风而动,黑袍开展,似风之旗。两人对视,片刻无言,来人垂眸而笑,迈步向前,迎坡而上,走至她面前,至那二人飞扬的衣袍可相交的位置,方停下。此人低头,斟酌再三,方开口,不想仍被抢了话: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塔提亚挑眉道:“龙在空中的视力,竟真的这样好。”昆莉亚无奈,拨开碎发, 摇头道:“我只是猜你在这儿,顺道来看罢了。在天上,地面上的事很少精确。”她抬头,略看塔提亚身后的克伦索恩,欣慰而苦涩:“上回寻到你们,还是因为有叙铂。那孩子确实能力不俗,旁人做不到的事,他总有法子。”“呵。”塔提亚笑一声,也略回过头:“我先前住他对面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脑子有问题,简直好像……”
她收了声。二人皆看克伦索恩,见他垂发于水中,不发一言,眼亦是阖上,但人感似乎被他所注视,其感触挥之不去。
“——他现在能轻松运用白龙心的侦察和迷惑的能力了,是不是?”昆莉亚轻声道。塔提亚做怪相:“无法否认。前几日我们出'海境城',公爵原想再留我们几日,结果克伦索恩也未声言一句,大摇大摆地就骑着马出了府邸,那些卫兵好似没看见他一般。我跟着,也算是开了眼界——上回我见这么用,还是米涅斯蒙出喀朗闵尼斯。”她笑了声,抹着鼻头:“你不知道那时候卡涅琳恩气成了什么样。”昆莉亚摇头:“可以想象。”她也笑叹:“我那回也见识到了。实在惊人,分明就在我面前,我却怎样也捉拿不到。”她抬头,望向塔提亚,面目无奈:
“我常想,若那时在'君王殿',我捉住了米涅斯蒙,或你不曾抢走克伦索恩,或许后来的事,直至现在,都不会发生。龙心依然不会降世。”塔提亚闻言,弯腰踢开一块碎石,嗤笑道:“这事儿啊,要翻来覆去,说上几遍呀,楛珠?”她插着兜,弯腰看地面的草叶,那气味清新而苦涩:“都会发生的。我们——谁都改变不了什么。瞧着,她恨他,他恨她。财,权,欲——贪。”
她闭上眼:“总会发生的。”交谈人没有回话,许久,只是任黑袍在海风中飞舞。 “而且才刚开始。”塔提亚嘟哝道,将那石头作毽子踢:“就要开始。”她打了个寒战:“想想看。”昆莉亚笑了笑,依然沉默着,直到一只白鸟从地面起飞,才伸手抹去脸上的浮尘,轻声道:“是啊。总会发生的。”她抬头,看西境广阔的原野,上有浮岛般云层的苍天,忽面露悲怆。塔提亚侧眼望她,知晓了她的感觉。她不能说为何她知道——她只是知道了,昆莉亚定是忽感自身渺小。她这手生黑鳞的老友张手,深察她这宽阔胸襟对天地来说何其渺小。此世如谜题,她仅为一物,不可穷尽它的摆设,也不知它究竟要以这众生芸芸,呈现出何等景观。
“——像是命运般。”昆莉亚道,眸中沉重而释怀。塔提亚调侃她:“你还感慨上了呢。”她伸展手臂,迎风而立,装似无意道:“说起来,我这龙心自离了我,有没有另选别人?奇瑞亚那小子,有没有反应?”
她回头,凝视片刻,轻摇头颅。“不曾。”她微笑道,面有些许欣慰:“我特意向陛下询问了情况——那颗心在他身内重归平静。血龙心未选择任何人,且,最终看来……”她转向她,显郑重:“那颗心似以你为此世唯一的主人。你倘使拒绝它,它便同不存在般。做得好,”她柔声道:“塔塔。”
这话让她愣了神,无从掩饰,面露尴尬,只能抹脸以分散注意。“干什么。”她低斥道:“肉麻死了。”她理解她,因而不过多说,只始终微笑注释。塔提亚侧身,深呼吸,以荒野的吐息抚平身内的纠葛。她目视极远,好使自个仿佛不在远处,狂奔而去般;她不曾抵抗,任红发遮盖面部,感转瞬从这世界中逃离,又被遥远的海上幻日刺痛双眼,回归于此。这剧烈的情感起伏,像水翻腾彻夜,终回归平常的波面。当她们愿改变自己,这改变通常是有限的,也无法奢求给予这名为'自我'的水池以外更多的变化。仍然,水便是水。她似真感有水泼洒面上,以手抹去,方回头,道:
“——你还就为了这事,特意跑一趟?”塔提亚问。昆莉亚摇头:“不。我还顺便要去诺德一趟,但来看看你——也看看她,不也很好?”她沉重点头,向下去。她们走向那崩塌的山墙后,经行那溪流边。
“我一会回来。”塔提亚对那年轻男子道:“去扫个墓。”他仍旧不曾睁眼,只点了头。 “怪神秘的。”她同昆莉亚笑。
她们谈话——聊天,似不久前也曾如此,但更若许久未有。此事更似许久前那可称少年时代,甚至,更早,孩童时代的散步,并肩而行,随口而谈。
“当时塌山体的时候,正好没砸到她的墓呀。”她道:“你觉得这也是命运吗,楛珠?”她笑了笑,说,也许。 “如果有时间,我和克伦索恩还打算去一趟东部,要不要顺便把她的墓迁回去。”塔提亚提议。昆莉亚牵动唇角:“没必要。莲锲什在那没有亲人——像我俩一样。迁回孛林,倒是可以,但终究也未必同她所愿。”她言毕,见塔提亚出神,显好奇;她感她似在她眼中看见一个与世无存,但确切浮现的地方。一个庭院。就在她要仔细看的时候,她眨了眼。
“——心里的墓地?”塔提亚转头:“你觉得怎样?”
昆莉亚沉默片刻。“我觉得好。”她柔声道,始终宽容。她们向上,进入林木后,一座已被遗弃卫城的下方,在一片树林中,寻到了那墓碑。两人大步向前,一人姿态平和,一人面露严峻。塔提亚走在前,也先停步,打量这枝条缠绕的碑文,道:“十五年了。”她回头同她说:“我从未回来过。你来过吗?”
“每年会来一次。”她回答,走到她身前。她能感到她的温度,但这感触使她不快,甚至是浅淡的悲凉。她们合起手,在这高木之林下谦卑地弯曲健壮,野蛮的长身——塔提亚感悲哀,因她忽意识到若昆莉亚不在她身边,面对此情此景,她将没有任何人可交谈,分享。她的怆然,惊愕和孤独会石沉大海, 在溺毙之前,都不知归途。
“莲锲什,我有一个好消息给您。塔提亚终不像曾经那样心思过于单纯残忍了,”她正想,忽听昆莉亚在她身边,似轻笑道:“她走上了正途,而我们,似终于,也从麻木不仁的境地中走出,试图以有生之年剩下的热血,铸造一个人人幸福的理想之国。”
“你这话说的。”她睁眼,往她手臂上掐了一下。昆莉亚不反驳,只呵呵笑。
“我忽然意识到——要说出这个愿望——让这个世界不那么残忍,人和人之间少一些误会,”她转头对她道,手插在那官袍中,显英俊潇洒,低垂的眉眼平添神秘:“去希望——幸福,而不是磨难以死亡的结束,竟然这样难。”她以那栗色,深邃而淳朴的眼睛真挚地望她,轻声道:“花了我三十年。难以置信,塔塔。我不敢相信时间就这样过了,也不敢相信原来我曾是个孩子时,内心也有愿望,简单至此。”
此话令她那红发同伴久不回答。她们漫步在青翠林间,她追阳光的光彩,面色平淡,似有漠然,终于片头,红发滑落,依稀有少年面影:
“因为我们都老了,楛珠。我们早就不是孩子了。”塔提亚道:“感谢这龙血奔腾在我们的身体里,让我和你,还没老得不能看。”
她们理应在这年纪已进了疯人院。塔提亚思及如此,低笑一声,又狠锤了昆莉亚的肩一下:“孛林的军务大臣,天下第二的巨龙——楛珠!”她哈哈大笑,显畅快非常:“放在当初,谁能相信!”
她没有否认。她们走下山坡,一路挑那最险峻而快速的位置,显轻巧自如,在树根和溪流间走,仍和缓,随意地谈着话。她们经过克伦索恩之上,塔提亚向他泼了一抔水。
“准备走了,少爷。”她道。
她在她们遇见的地方和昆莉亚分别。海原风仍吹拂,凉爽,有那虚幻的自由,仿灵魂可脱离这身体。“我们今年就不参加'女神祭'了。”她拍她的肩:“你好好拾掇。我会跟你来年见,楛珠。”她答应了,始终微笑,深邃地看着她,使她最终仍忍不住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这样看着我,楛珠?”塔提亚说。昆莉亚眨了眨眼,她伸出手,撩开她的红发,看她面上的皱纹,那眼眶中炽烈的蓝天。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但没说出那句话:因为我想念你。她只笑了笑。
“没什么。”她回答:“我只是想,终于,你回来了。这很好。”
塔提亚嗤之以鼻。“回来!”她挥手同她告别:“我从来不回任何地方。没什么能困住我。”“我知道。”她柔声回答,站在那山丘上,看她离去:“但很久了,塔塔,我们很久没有在同一阵营,为同样的目标奋斗过了,不是吗?”
她倒不否认这话,反对她挥舞了下拳头,那无穷的精力和快意,同她幼年时一般。“那可不是,楛珠!”塔提亚笑道:“不得不如此——因为我们身在我们的身体里。你为这高兴吗!”
她的声音被风打碎,远远传到她耳朵里:“我们在——这最凶恶的——战场上——”她道:“为我们的自由而战,没有选择!”
阳光正落,拉长军大臣的影。经行的走兽掠过她,见到她嶙峋的身后虚像。她像尊峥嵘而温柔的雕塑,凝望着太阳远去,时间西行。她伫立于此,天海般恒久,直到那两个影子再看不见了,才闭眼。“我知道。”她轻声道,以那黑夜必至,阖上死者之眼的柔和与刚强。她没有再说更多,转身离去,张开双臂,黑云成旋,绽放天空,将她召唤,吸纳,至那无可逃避的命运。
“若你认为凡事无不有利可图,哪怕忏悔也是如此,否则就没有存在的必要。”有一天他在朝会上清晰道,对着众朝臣的面道:“那你便本不必如此做,因你的结局已同黑夜跟随白昼一般注定。”在他发言时大厅里惯常是鸦雀无声的,此时亦然,他以堂皇庄严的态度利用这空隙垂下头,看向自己的腿间。国王的面容上有一阵极细微而难耐的痛苦,他收了所有的声息,收拢五指,然后深深呼气,抬手道:“今日便到这儿。退下罢。”王女坐在侧边的王座上,显着担忧,侧身向他。拉斯提库斯对她笑了笑,他接着被层叠涌上的和官员围住,留公主在一旁,紧张地站着。
“这是关于今年'女神祭'的事宜,陛下……”工务大臣蒙槮摩尔道,拉斯提库斯伸手将他和剩余的所有声音全盘制止了。他站起身,从王座之间俯视众人,见到人眼中诡秘叵测的光。他蹙起眉,威严而寒冷,却又显示出某种慈爱的淡然。
“今年王室将不在'女神祭'举办任何活动,”国王朗声道:“没有游行,祭奠,任何节目。民间自发的音乐会,尤其是宗教性质的忏悔会,我们公开欢迎,但除此之外我不推荐任何使人欢笑的庆典。”他露出个微笑:“我觉得,就前些天我们在池底所进行的意义非凡的活动而言,我已传达了非常明确的愿望。这将是个忏悔之年。”他抬手使众人分开,像在海中画了道线;他之后再回过头对着王女,向女儿伸出手,人群便又在那儿离开,露出背后厄文若有所思的神情。他见到,微笑问:“怎么了,女儿?你对此有什么想法吗?”她迟疑地点了点头——近日来,不仅工作的增加使她疲劳,堡垒内外的气氛更令她倍感压力。此时她走上前,仍能察觉到那丝不服而不信去屈居于权威的质疑和嗤笑感环绕着她。她叹息,开口道:
“我认为给予民众忏悔的机会是很好的,父亲,但'女神祭'是难得的节日,民众在紧张的一年后希望团聚和放松的时刻。王室多年以来担任凝聚人心的角色,贸然缺席,可能会使民众无措,我建议,不如派出一些年轻的官员和大臣,同民间的手艺人,艺术家,各类学校,教会组织的代表接触,协助她们举办自己的活动。”
“——这工作量会很大,公主。”蒙槮摩尔暗示道。 “且落实到人选,总是很复杂。”有人附和,厄文面色平静,只有惋惜。
“我愿意做这件事。”她垂目道。国王压抑唇角,望向四处,见寂静,反对和漠然在官员中弥散,面露笑容。自'神恩'种下,他的健康和精力,众人发觉,确实显着减弱了,这似乎也柔和了他已坚毅多年,超乎本性的轮廓,显出朦胧的神秘。 “我觉得不错——交给你罢,女儿。”他柔声道,牵过她的手:“我会随你一起。”他将她揽到身边,目视四处,意味深长道:“我们已过了很多年'女神祭',但都是为自己过的。诸位爱卿,”他柔声道:“朕认为,这一年可以为女神过。”
他不曾多解释,带女儿离开。他先前已同她亲密,自种下'神恩',更形影不离。这一年来国王多在北部荒原监管军队,亲自筛选。他以对待遗产的方式郑重训练和管理年轻的军队,鼓舞他们的士气并不厌其烦地同这些孩子讲述他的信仰:他们所做进行的将不是战争,而是场神圣的洗涤。他陈述得直白而清晰,若时间是一片原野,人已看见将来的烟尘,而因此另一阵迷雾,文字和辩论的花样反而减少了。人们开始不再花言巧语地掩饰自己的内心或修饰自己的目的;他们沉没入深思熟虑的实干之中,只在简短的寒暄中透露出其后的考量。 ——据说这群出身不佳的士兵热烈地崇拜国王。他们爱他的威力和气概,像野兽崇拜首领,或似花崇拜黑色的太阳。拉斯提库斯对这些士兵显示出不凡的魅力,传闻这些士兵唤他为'父亲'。
“我好奇那是不是真的。”人们道——他们在考虑自己的行动——这些行动的可能性。
“如果他们还在因为自己的存亡安危考虑,那永远不够。”两人用餐时,他对她说,见她吃得很少,面色沉重。 “你看起来心情不好。”他握着她的手,感她指尖冰冷:“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你的?”“没事。”她也对他笑了笑,转过头。堡垒上下如今对二人常在一处习以为常——起码表面如此,过路侍从端来汤水,目不斜视。
“——我只是感到,人们,还是没有接受——这些。他们囿于曾经的生活和模式,不愿离开。”厄文轻声道:“他们认为我是个异想天开的人,只是碍于你的面子,没有说出口。”拉斯提库斯笑了笑,用两只手捧着她的手;他的手掌仍比她大上不少,而每当同她相处,总是温暖,她很感激。 “他们向来是认为我异想天开——但这有什么关系。你只做你希望的就好,我会替你摆平他们。”
她望着他,注意到他眼角的纹路和倦意。但你还会在多久呢?她想到,但不曾问出口。 “——你什么时候要去北部?”她轻声问:“多久会回来呢?”
拉斯提库斯笑容更深,未放开她的手,低沉道:“我暂时都不用去了——直到'女神祭'结束,我都在孛林,跟你一道。”厄文显惊讶且忧心:“一直吗?”她眨眼:“是发生什么事吗?”她这样问,是因为这一年他并不常在堡垒,他显然理解她这样问的原因,更显内疚,面容复杂。他微动手指,握她的指尖不放。
“没什么事。”他终于道,抬起头,看着她。他想掩饰什么,她能看出来,且最不希望他为难,遂低下头,不与他对视,只使那声音传达她耳中。 “我只是想陪陪你——过去一年没什么机会,不是吗?”他尽量平常地笑着,但难掩不舍和悲切,像秋风般。她不敢眨眼,忍耐许久,终抬头,微笑道:“没关系。”厄文偏头,望进那眼中,清澈道:“但你在这儿,我安心很多。谢谢。”
他无需回答,也没有言语供回应;真言被吞咽在珍重的相伴中,侍从在另一桌倾倒茶水,每一滴落下的水珠,在耳中都像种流逝的沙石,镌刻残存共处的时间。
“……我在想……”拉斯提库斯不愿这时间太久;他不愿拨动她的,以及,他自己的感伤。她们不能这样冒险,因时间和温情都脆弱。他将她唤回当下,对她微笑:“我在想……举办一个舞会,怎么样?”
舞会。她重复——“那是什么?”她温柔且好奇地问,提及她约莫是去年这一时间第一回来孛林所见的景象。 “我在街上听许多人说,'国王要在水上跳舞',很是期待,高兴的模样。”他闻言忍俊不禁,但并未多说,留她追问:“唔。难道不是吗?——行人的脸色看上去确实有些……”
她记不清了;他对此很显理解而怜惜,扣桌起身,邀她走在身侧。梅伊森-扎贡诚是庞大超乎人所想象,若人期望,总有一二处僻静可寻,何许孤风浸没人身,喧嚣远去。二人在一条空旷寂寥的走廊间散步,廊外,群山徐徐回望,随步而展,宛同人交心,芳华和煦,风带暖意,她感到她的神思终于放松,微倾身体,倚在同行者身上——恒久,于此吐息。她的脑海中响彻'永远'这一词,像溢满天上天下的水,乐音单调,最为造化自然,而不停息。
“——舞会,就是将人们聚在一起。她们按照自己的想法跳——老是看我跳,有什么意思?”他同她说:“像我先前说的——我希望这回,她们为女神过这个节日。不为自己,也不为任何传统。”她抬起头,等待他说那句话。他垂头看她,思绪很深,这话却轻盈。
“——只为了爱。”拉斯提库斯轻声道。他的笑容是神秘而纯粹的;它将在日后经历所有时间的考验,成为一种神话。 “所以我会建议她们……跟其余人一起跳,或者,选一个舞伴。爱,我的女儿,你不觉得就像一种舞蹈吗?”他柔声道,风带起她们身上的线条,化作波浪的弧线,朦胧了身体和意志的轮廓:“每一种年龄都有的新的滋味。当你老了,不再像从前那般轻盈了,你仍会舞动不息,因这舞蹈中带着筋疲力尽的酸涩,疼痛和难以忘怀的感触,而每触碰那旋转的心绪,人会更明白,也更忘记,爱意味着什么。这无言的朦胧使人永久追寻。”他牵起她的手臂,引着她向前,她感惊讶,却动了身体;他抬起她的手臂,使她转过肩,那飘逸的黑发遮掩她的面颊,唯露出一双含情而悲哀的绿眼睛。他牵着她,看着如此,低低道:
“……爱,不像其余事。它没有答案……”
……也没有理由。她在心中回道,回应了他这一简单的动作。他将她捉得很稳,手臂的触感温柔而温暖。 “这就是共舞。”拉斯提库斯对厄文说:“爱也是这样。为自己跳的,算不得爱。——人当然可以自己为自己跳,但那一点也比不上为爱而舞。我觉得人们是时候享受一番了。”
这话使她沉思;她抬头看他。他的影洒在她身——他是个高大而强壮的男人,那可怖的气息可让人见之颤抖,但她从未对他有过一丝一毫的害怕或崇拜——她对他有过的,至多不过是感伤和怜惜。她以托付其善心的漫长凝视他,将她少年时代的理想和憧憬都残存在这荒凉的相会中,对他道:“……但你为了爱,受了很多痛苦,不是吗?你的心腐朽了,你的身体痛苦,衰老和凝固的感觉正折磨你。若不是为了爱——你可尽享人间荣华——起码,轻松很多。我知道你会怎么选。”厄文苦涩而欣慰地微笑,握住他的手——她的父亲。但那太奇怪了。她毕竟不是这么认识他的。
“兰。”她轻声说:“我现在已明白,你是这世上,很少,见过爱,怀着爱的人。我不得不思考这件事……为何人们遗弃爱?”她不由颤抖而困惑道:“——如果是因为痛苦,她们放弃了爱,难道我们应该劝说她们去痛苦吗?我怎能这样做?”
她闭上眼……这让她迷惑不解……乌木般的黑发落至眼前。她感到坠落的寂静,却又知它被一阵温暖取代。他用那刮去了龙鳞的手心捧起她的脸,四目相接的刹那,时间所载的上下四方似尽数溶解在这和春潮中。她张开唇,而他微笑起来:
“我不会说它不痛苦——没有流血是不痛苦的,但一切经过后,每当我想起——我的爱,我唯一的感觉是……”
“——幸福。”厄文抬头。讲堂内,众年轻学子低头工作,或忙于铸装饰,或低头裁衣袍,她的视线越过众人,见一幼童向她挥手,召她前来。 “厄文公主,请您帮我评评理。”她道:“我只为我自己做了礼物——因为没有人爱我,而我,不会吝啬,会弥补这些。弥补我的家人,我的老师,我的同学。但她们说,我应该为别人做——但我不会高兴。我不会高兴。人总是会背叛,只有对自己好,才能长久。我有什么错吗?我并没伤害任何人。”那孩子道:“我只想幸福。”
她无法回答。她知道这孩子会说什么。
如果爱不能让我幸福……
“当我想起……”他道。他将唇轻轻放在她的额上,像那慈爱的兽类爱抚其幼崽,所以她无法听清他所说的话,是想起了她,还是想起了你。她只听见一阵澎湃,空旷,回旋的歌声;所有的树和风共鸣,所有的湖和海都回应。众歌所唱,众灵所泣——那动人心魄,折人骨髓的爱光浮现在他面上,带那微笑,他道:“没有痛苦能留下痕迹。我只感到幸福。”
他的手指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她,替他的目光触碰。他开口——而这回忆,令她午夜梦回,惊醒其中,不知多少年。
“这是我最深的痛苦,”拉斯提库斯说:“也是我最大的幸福。”
……他如此说,她只观着,心却回应,若空谷回音般,花落四处。
……当她得知'女神祭'这一短暂的变化时,已在回程的路上,来年的第二回,对往日深沉的追追影和悼念。她们离开孛林时天是清晨,回到孛林时却已是黄昏,自南而来,伫马于'泪谷'前山丘上,凝视这座湖中高地里的大城。其有一龙,飞至高云中,因影似因风而成的大鸟飞舞逡巡;她没有认出这可能是谁。人灵魂所化的形式与在地面时相差甚广,而若她心有猜测,那也极有可能是因亲近而唯一熟识所生的幻觉。
“——看上去很宁谧。”她转头同克伦索恩道,后者坐在马上,表情淡然,略眯起眼,凝望此城。夕阳横下, 她不由再度打量他的面貌,暗自称奇:最终,这一年她是没有机会带他去东部的,因自离了盖特伊雷什文,她们在每一地都停上很久,她有机会在一个酒馆中坐五六个晚上,只为使克伦索恩能完整听到一组对话,一道前因后果,由此拼凑出这些人的全副生活。当他眼睛的金光闪烁,她便在斟酒的间隙中看出,又有一魂灵,成为他的掌中回忆。他可操控此人,只取决于他想不想。她去诺德总是不多的,但在薇萨维亚斯待了足两个月,东西来回,享受北地清爽的长夏,此生头一回。薇萨维亚斯是座冰冷繁华的城市,同样映人心境,待得时间长,她的心也倦了,因人的心似无处不相似:都是向着寒冷,向着繁华。
她们在夏末离开了,就在她快因厌倦成日醉倒时;她原先的状态于此亦相差不多,如此她并不能知道克伦索恩究竟干了什么。海境城一伤后,但凡此地有人,他便不大仰赖她的帮助,如蛇行山林,来去自如,难寻踪迹,那是至于有一回叙铂.阿奈尔雷什文来她的椅边寻她,笑看她醉卧酒中。她问他来这做什么;他道,他是件礼物。她需要更多解释,他便说了:
“克伦索恩希望劝诺德人支持厄文公主——起码是经济上。想法上的事慢慢来,对不对?”叙铂笑:“为表诚意,他送诺德人叙铂的军团作礼物。我过来承诺,到时候要是出了危险,我一定保护她们。”
她挑了挑眉。“嗯,”她举杯:“那很不错。”她喝干了那杯酒:“敬你一杯。你也很不错,小子。”
到了南方,主要是她在工作。没有定金,没有游说,没有军地,没有献礼。从第一天克伦索恩就独自骑马去了唐图斯山谷,阳光隐没他的踪迹。她发现她自己站在'君王殿'的阶梯下,脚边盛开着红花,对着复原却永不再一样的宫门出神。人来人往,她的样貌在这地方更平常,看的人少些。
诗妲库娃亲自来接她。
“我的老朋友。”她待她很亲切,给她胡吃海喝,为她准备大浴池,俨然要将她堕入温柔乡,忘记来使之意,但她只在那花瓣池中游了一圈,饮水昏暗,便从这酒池肉林中钻出,红发沥沥渗水,头端花瓣,对她道:“——我是来跟你谈你不想提起的事儿的。你要表个态,站个队了。”
此言一出,果不其然那炽热,欢迎而糜烂无尽的气息便散。“——你要我怎么选呢?”这个前'鬣犬'军官苦笑,以那华丽的官袍坐在浴池边,手扶膝上:“你知道我不是个太有远见的人,我不应该决策。”“但你一定要。”塔提亚说,不同情她的境遇;她并不气恼,因二人情况不一。 “我不担心我自己——自二十年前我已看开了许多,同时始终不认为日子会这么平静下去。——但我的侄女?你没有侄女,没有后代。你不懂,塔提亚。”她向她泼一抔水:“你不知道这会让简单的,原本能做对的决策变得多么困难。你能相信我的好侄女,我精明的安多米扬选择同厄文公主坚定地站在一起吗?”
“这倒应该让你的决策变容易了,老鬼。”塔提亚说。 “会吗?”诗妲库娃笑笑。她垂下头,蓝袍浸泡在水中,她停顿片刻,而后握住她的手,用上力。水面破开,她将她的手从水中拉出,捧在手中。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塔提亚。我在三十年前失去了我的叔叔,”诗妲库娃道:“如果我在这一场战争中失去了我的侄女?我无法想象。我真的无法想象。”“这很扫兴,老东西。”她抬头,看手上水流坠落,她的手上光洁无物,唯在水下,胸口隐有红纹,折光颤抖:“为何你假定必输无疑的情况。听好——这儿没有你颓废沮丧,打退堂鼓的机会。血龙心没有选我,总会选别人,而现在,拉斯提库斯铁心支持他这女儿,不能和他对着干,现在不能。”
“——他在孛林种下的那棵树——我听人说了,”诗妲库娃面露瘆色,别眼望去:“真的发了芽,已长得很大了。万一它是真的?——龙心,和它所至的一切力量,真的消失了——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在'君王殿'这庄严,引人生畏的大殿下,这词语漂浮在空中,却未出口。嘴唇颤抖,终至于无声:报复。
“三十年前,我叔叔死前,想劝我从中离开。”她用蓝眼看着她:“从这——”
“你做不到。”她断然拒绝:“你试着呼吸,试着睁开眼。试着感受。你会发现你做不到。相信我,先把这心血来潮的天方夜谭熬过去,等到龙心不在了,拉斯提库斯的庇护消失了,血龙心会出现。我们不会失败。”
“而这一切就,永远持续——”诗妲库娃失声叫道。
“谁能想那么远的事!”塔提亚吼道。水珠滴落,无人接应。
“那就是'神恩'。”她忽回神,听他道,击碎了这琐碎的回忆。克伦索恩抬手,指向暮色渐沉的夜里,而正在这般暗色下,城中那一环银白的光圈,才浮升而起。 “真够大的。”她吹了声口哨:“而且长得很快。这也是你的功劳呀,克伦索恩。”她打趣他:“如果不是你那天选择走那条路……”
瀑布水声澎拜,夹杂夜风欢笑徐徐而来。“塔提亚。”一声音呼唤,姿态亲近平和,却显陌生,她蹙眉回头,见一女性身影,站在草坡下,衣袍随风飞舞,将她等待。
“你是……”她皱眉:“那个——”她吞咽唾沫,终于出口:“'女先知'。”
吠陀先。她说。那龙子微笑:“正是。”他转头向克伦索恩,问候道:“欢迎回到孛林,大公子。”那年轻男子点头,神色平和,似对他的忽然出现也并不显惊讶。 “今天正好是'女神祭',又是民间的庆典,您不留下来,同乐一番么?”吠陀先将克伦索恩端详,柔声道:“看上去大公子的龙心颇有深进。——今日诚是盛会,王女殿下一年来的努力,有目共睹,反对之声随仍盛,拥戴之民众也愈多。人民欢迎王女为她们带来——真正的幸福。”
他伸出手:“一颗心,溶解为万象。以一隅之身,抱拥万物,溶解仇恨,人与人之间,从此再无隔阂和伤害。如此是她愿成就的世界,也是她希望,人人可至的境界。”吠陀先垂头微笑,似捻花在手:“无论结局,此心可叹。”
“它必须要以善作结,吠陀先阁下。”克伦索恩垂目道,面有哀戚:“否则,它会成一道叹息的丰碑,永远阻隔我们的春风。”
'女先知'沉默片刻,仍有微笑,最终,轻声答:“您是对的。”然此言轻描淡写,似不求甚解,囫囵吞枣。他继而转身,向塔提亚。
“借一步说话,塔提亚女士。”他说。她回头瞧克伦索恩,耸肩,跟上。吠陀先身着裙装,步履轻柔,她走得乏味,感两人行了许久,终至一树下,回头时,克伦索恩已不见。她蹙眉寻找,却得吠陀先笑而开口,同她道:“不必担心,塔提亚女士。大公子已是半龙之身,又有王心,已莫得事可伤他至深。”她回头,见这女装男子深笑看着她,而再睁开的眼中,却并无笑意,只有淡然的悲凉和肃穆。她神色一凛。
“我有你的牌解了,塔提亚。”他轻声道,晚风吹拂,她看他的唇瓣张开,字似冰扎:“那锁牌所说的命运是……”
“啊!你俩回来了,克伦索恩哥哥。”他甫一降落,便忙不迭地跑过来,朝克伦索恩挥手:“哎呀。可惜啦,稍微晚了点,你俩没有翅膀,从这地方进城,怎么也有一两个小时,到时候,舞会都散啦。最麻烦还属人太多,堵了。”叙铂跑至他身边,二人在山坡下对视,克伦索恩不曾理会他的俏皮,而问:“你最近来得少了些,叙铂。情况还好吗?”
“好呢。”叙铂呵呵笑:“最近是训练兵团,时间多了些。好多人想跟我抢士兵呐,我才不干。叙铂又让大家吃,又让大家玩,那些人抢得过叙铂呢。况且近来,喜欢厄文,想要跟她做朋友的人越发多了,自然,叙铂也沾光咯。”克伦索恩闻言蹙眉:“看来近来,其余的龙子确实安分了,不再做无谓的挣扎,而选择韬光养晦。——别放松警惕,叙铂。龙心得不到平静,只能让他们先尝个教训。两年之后,'神恩'长成之时,就是你作为'环月'的代团长出师之人。你定要培养出一支可镇压住其余军团的军队——这是你唯一的使命,好吗?”
这孩子稍停了一会,再微笑:“好啊。”他上下看他,笑嘻嘻道:“你有了龙心,确实不一样了。跟你相反——那颗龙心,拒绝了塔提亚呀。”他琢磨:“龙心的要求,还真是挺高的……噢,你不想先化个龙吗?有翅膀,就能进去跳舞了。可有意思啦,随便找个人,找个圈子,钻进去,就能跳个不停,音乐也好听,气味也好闻。大王自己也跳呢!不过他不跟别人跳,只跟厄文在一起……”
“我的龙身没有翅膀。白龙心所属,原就是地行龙。”克伦索恩打断他。
“噢!”叙铂惊讶:“为什么呀?”
他沉默一会。“一种警示,”克伦索恩回答:“告诫,砥砺这龙心的持有者,莫以为智慧便可攀天。”叙铂转动眼珠。 “嗯,也许罢。”他提出:“叙铂不明白。叙铂是个白痴呀。”
他们向下走去,克伦索恩再问他些问题,多是关于孛林城的情况。“孛林是座被黑血守卫的城市,白龙心的窥视能力在内并不算顺畅。王女阁下近来如何?”“唔,挺开心的呀。”叙铂说:“我刚刚出来的时候,她在跟大王跳舞呢。很可爱!很有趣。两个人手拉着手,转圈圈。几个孩子在旁边叫:我也要,我也要!但是大王不愿意呀。真可爱。真可爱。——她近来很受欢迎——但有一个问题。唔,有一个问题,克伦索恩。”
他忽降低了声音。“有个谣言,迟迟不去。”克伦索恩眯眼:“什么谣言?”“关于——爱的谣言。或者说,情呢?”叙铂摊手:“孛林的人们,尤其是西城区,谣传厄文是国王的情人——天灾的母亲,只是披上了救世主的外皮,实则是个灾星。”“无稽之谈。”克伦索恩嗤之以鼻:“这样的谣言,有什么效用和意义!只不过自己不愿承认,不愿转醒罢了。”
“——但那是真的。”他冷不防道。克伦索恩猛然转头,忽而,夜间起了一阵大风,吹得草野摇动,掀起克伦索恩的外袍。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忽显出愤怒相,脸上白鳞涌现,光洁照人。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呀!——哎。我只告诉你,克伦索恩哥哥。因为我觉得这事……有点重要。啊,我也不希望有人说厄文的坏话,对不对。是这样的,有一天晚上,厄文上了楼,回房,就睡了。过了一会,我听见她在哭。叙铂站在门外,不知道什么事了,忽听到楼上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嗯。真够奇怪的呀,又像哭,又像笑的。”
他对他微微一笑。“我相信我曾在我母亲和父亲的屋子里听到过——总之,那天,维斯塔夫人来了,大王在陪她,就没有来看厄文了。厄文一直哭,一直不出来,叙铂只好爬出了堡垒,从窗户那边过去了。”
“我见到了她,见她哭得伤心,想要安慰。'你为什么哭呀,厄文?'我问。”
“她看了我很久,眼泪一直掉下来,终于笑了。'我听见人们怎么说我的了……'她低声道。'噢,厄文!'我很高兴,因为我觉得,我知道怎么安慰她:'谣言没什么好怕的。谣言不是真的,怎么有效力呢?不是真实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消散。就算人们玷污你对人们的爱,污蔑那不过是某种丑陋的欲望——'好吧。这是叙铂从别的地方听来的,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而这时候,在楼上,我好像又能听到那阵声音,而且,最糟糕的是,我觉得厄文似乎也能听到,会因她的面孔霎时便白了……”
克伦索恩的手臂也为此颤抖。“这样不行的。”他喃喃道:“这不能是,某种,太小的……”
“'爱'。厄文说,破涕为笑,但看上去很虚弱。'什么?'我问。她说——'爱……'”
“'爱——我的爱是如此。我确实是这样爱着他的。'她说。她对我转过身,微笑了一下,显精疲力尽,就此沉睡,嘴中喃喃:'所以,我的人,也许也确实,如他们所说……'再无下文了。”
“她那天累得很,像是梦话,醒来就忘了。”叙铂说完,露出灿烂的微笑:“不过我猜这谣言要是不存在,她会更高兴。”
克伦索恩不曾回答,转身便走。他仍有种矜贵而内敛的愤怒方式,从不显有威胁性。“噢——等等——”叙铂在后面追:“克伦索恩——”
“克伦索恩。”另一声音说,他的手指已碰到马鞍,却忽然愣神:他反应过来先前那阵风的来源,乃是龙降落所至。
“昆莉亚姨。”他道,回了头。
草地起了风,很大;这瞒不过她。来龙了。
“是谁?”她没回头,问吠陀先。他摇头:“不是敌人。”所以她不再管,继续原先的话题:“究竟是什么?选择,改变——这就像废话一样,先知。”
风渐停,漆黑的发丝刮过吠陀先的颜面,他面露悲悯,仿是不愿伤害她。两人背后,传来阵笑声,她听出了那声音,终于回头。
“——悔恨。”他道。她回了头,见山坡上,昆莉亚走上前,面带相迎的笑容,对她抬起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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