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Αγάπη και Φως)
初次所见,仅有一片海。漂浮,海风游至天涯,日曝云蒸,水面深蓝,不见肉影,喉嗓俱失,无语祈求,眼珠沉沙,莫有泪流,昼卧盐浪之间,夜睡羽鳞之下,时逝天涯,神思淡忘,洋流相推,风水抚慰,言上下生民已殁,莫返故土;他不可不闻,不可不知其实。故离岸而去,日换星移,魂孤而居,在此海上,凡历千年,终至那海墙之前。
'海渊'。他呢喃道,从坍塌裂隙遍布的街道石堆中踉跄起身,满面尘土,唇角带血,白衣尽染污渍,破败不堪,心口出,伤口仍在,层鳞堆叠,血痂渗肉,瘫痪其半边身体,使他需要扶手拖行向前,口中嘶哑,微弱,若幼鹿走丧,唤其保护者;人群奔狂,四面嚎哭,空中巨物厮杀,血落如石。 “塔提亚?”他呻吟道,视线烧灼,许久无人回应,闪身不慎,跌落在地,痛苦抽搐。 “爸爸。”他哭道,手握石块,剥落下血,膝盖数次弯曲,方笨拙起身。他的心渗血,头脑亦脱其心庇护,朦胧脆弱,再无制约,纵情哭泣,为那隐没命运迷雾中的孤独,困惑,心碎,发出哀婉绝望的悲鸣。 “太痛了,”他浑身淋血,缓慢向前,口中喃喃:“救救我,爸爸。将我从这悲苦之中,用你们的双臂……”
——拯救。
他仰首,用肉身无存的眼,观照这座水天之壁,察其孤独,知这水壁似千年来的万物般拒绝了他,不可使他通行,而甚至连触摸也不允。他伸出这灵魂所存的希冀,像手指碰其边缘,便感其中毁灭般的热量,令他想到了他的过去,他的结束,他的肉身之死。火是这样烫,使人落泪而凄然,尽管在这海湾之中,热泉自底喷吐,飘忽他眼前,许因如此,他终俯跪于天下,嚎啕大哭,为自身无果而虚无的来路和必然的绝望——没有名字——没有过去——没有陪伴——没有意义。寰宇的奥秘尽显眼前,时间馈赠以无尽的优渥,他的眼却被泪水抹去,耳不闻自然的曼妙波涛,唯有无穷尽的哀嚎和哭泣,无穷尽的泪水尖锐冲刷。再没有安身之处,他的命运,便是迷失绝望之中,作世上的一阵亘古不变的凄凉海风,戒告充耳不闻的世人,祭奠世间平平无奇的损耗与愚行……永无救赎……永无圆满……
克伦索恩感自己在'海境城'倒塌的广场间见到了一片蔚蓝的海。他神色朦胧地向前爬去,双眼明光熄灭,唯嘴唇颤抖,似仍喃喃,却不发音声,由是深知无人当来相助。他爬行,漫无目的,失了希望,颤抖抬头,见空中一片飞速而逝的流云,光暗交织,时升时落,雷霆般穿梭空中,若是一定要带来世上不曾见,天地不曾闻的雨……怎样一阵云呀!咆哮刺耳,雷电伴之,荣耀随之,仁爱俯首,忠勇血流,倾天覆地。他着了魔,支起残破不堪的上身,对其张开双臂,看一朵云被另一朵毁灭,身中洒下热雨,溅洒在他面上——怎样的云,怎样的雨——变天换地,化身成龙!
血雨飘落,他张开口:
“——啊,你也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我已告诉了你,我们谁也无法长荣,无法久居乐园——”他自哭泣时,忽抬眼,因感到海风喧嚣,气流怒吼朝天,渐成龙卷之势,全在一片乌云的执掌之下,似这云因也想跨过阻隔前路的海墙,却不若他这般哭叫祈求,而漠然决绝地乘以自身伟力,叫狂风暴雨,极尽惊涛怒海之力,撞击倾攻那水渊,恰似他辉煌时舞千军万马攻城掠池,日升璀璨,风云雷电,无不顺之心意,遵奉其愿,终使其为神中之王,驾驭寰宇——他曾经鞭笞他的尸身,焚烧他为灰烬,摧毁他的人民,使他终于无地可返,飘零天涯——但,现在呢?他也来了——仍以那鬼神的气概,宣誓自个的权力,播撒他的威仪和征服!
“……他的心?”
他垂下头。克伦索恩目视前方,若落叶飘摇欲坠,满面血水,见一个红发,白衣的女人,站在他面前,被一白发男子所伴。他已认出那是克留姗多和凡尼笪,却难有任何动作,唯怔怔望向前方,不躲不闪。“正是他胸中的那颗心——取出它,我们便可将真相广播天下,”那门徒道:“正如大牧首当时所作。但知其中的愚昧和野蛮,使其深入人心,则四方将莫不是我们的同志——我们愿望中无暇,澄澈,智慧的天国,便咫尺可及。——去吧,克留姗多。你发现了真相,便也由你,来将其传播。”
那红发女人颤抖,迟疑地握住了刀,他却失了一切恐惧,一切犹豫……
“——暴君!愚蠢的魔王,看看你的所作所为罢!”他固曾跪于他脚下,祈求子民的生路,愿他如铁的心肠忽生慈悲,在这海墙前,业再无转机,只声泪俱下,指天咆哮:“屠戮万民,断汝手足,其有所得?不过是身死而崩,魂灵散尽!”他痛哭道:“你魂魄已散,我们的故土焉有存续?一切的希望,明日的火种,人民的乐土,都已是风中残烛,只有死的恐惧,等待众人……可悲啊,天下诸生,皆无余命,可叹啊,我们兄弟六人——兰德索里德的诸神,未有一人曾阻止你,愧对曾对我们欢笑的万般生灵,眼看你毁其心智,散其灵魔,堕为行尸走肉!——啊!”他发出一声苦痛的悲叹,上通云霄,冲破乌云;这乌云回应泼天的苦雨,将他沉溺海中,仍然,他责难不息;而那海墙巍然不动。日出时端庄似透明玉石,日落时涨涌为破海的蓝焰,明灭空海,循环不至多少日夜,风暴肆虐,无有止息。便在这咒怨和绝望中,愤怒冲刷他最后一丝神智,至于他再不明因果,无有智慧去记忆往昔苦痛时,那第一道破云之光,亘古常新,永远在他的目光中亮起了——正在那一刻,乌云也为之消散,风暴因此止息,如是他那狂暴的兄弟也停了凌虐,静望此刻,他颤抖嘴唇,不能成言……
“……妈妈。”克伦索恩道,泪水泉涌,头脑混乱疼痛,对那持刀而来的女人,仅颤抖摇头,不住后退。四面望去,但无光明,他已不似求救,而若表达那永久的思念和叹惋,对他不曾能谋面的母亲。
“……妈妈……”他含泪回头,捂住胸口,踉跄行走,那女人追他跑来;而乌云天降,护他于身,似天旋地转间,眨眼之事。他紧闭双眼,蜷缩一团,依稀抬头间,见一人收了龙身,立在瓦砾之中,身披银发,身穿白衣。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姐姐?”阿帕多蒙.葳蒽伸手道:“停手罢,不要将我们这绝望的历史传播四处——我们仍有明天,仍有改变的机会。绝望不是智慧!”那红发女人见转,却摇头。你不明白,阿帕多蒙。克留姗多.葳蒽喃喃摇头:“……这阴影比你想象中,还要深……这不是全部……”
他听不见;他无法思考,唯阿帕多蒙的白衣,在这昏沉和痛苦中,唤醒了他无法磨灭的记忆,那第一道光……
“——为何在此'海渊'之前孤独哭泣,异地的旅人?”他听天音传响,灵魂澄澈,远播四处,举世不曾见。海面风平,海线涤荡,随此柔声一言,海墙为之破开,露出其后沉眠的陆地,千年以来,无能相见,其若安详俯卧之身,漂浮蓝海之外,烟雾飘渺,山峦静美。她不曾再问更多,不曾再要求更多,只在这声音中降下微笑,令海中众鲸,为二人破开航路。
“不必再哭泣了,不必再伤心了……我听见了你,来吧……孩子……”她道:“欢迎来到兰德克黛因。”
“……妈妈。”克伦索恩喃喃道,手指松开,落入昏沉,只感心魂终得破碎解脱,融入风雨,静待新生……是了,正是那一日……
……月出兰德克黛因。此后诸事,莫不由此开始。
时隔十五年,她又走进这堆置雕塑的会客室,见门帘微开,日尘飞舞。雕塑如昔,足有二十尊,大小不一,皆近乎常人体态,有半身,有全身,时披轻纱,时穿长衣,垂目合掌者五六座,皆在台阶高处,远观宾客入内,用以哀婉神秘之情;亦不乏背手动态之姿,石袂刻作流动飞舞貌,虽有粗糙,幻象仍成,体态似可落步而下, 邀人共舞,骨相柔美,端丽之姿溢于石外,令她蹙眉,盖她在不愿松懈之处,受此粗粝而毋庸置疑的美所诱惑。塑像师定不为名家,因边缘粗糙,纹理不匀,不见那典雅流畅,却可见定是用刀好手。石裙褶皱百层千炼,堆砌无章,仅以关键以二笔切出轮廓,然每一笔纵使错误荒唐,却也深刻自如。
二十尊石像,最上一尊正在会客厅最前,等身而塑,双手张开,长发垂落若水,衣袍滑其身姿。安多米扬如前而去,握拳而立,眉头微蹙,抬头望那高台石相,面带轻纱,五官若隐若现,似有终无——为此奇巧,'藏玉阁'收此无面女神雕塑为馆藏,留以后世,诸时瞻仰,她却在凝视后,愁眉不展,终只能认定,其至此塑像旷世为奇的原因非仅仅是那执刀杀生之手所刻之轻纱, 更为这雕塑周身弥漫之神根,留石不去之情欲——石本无神无欲,这雕刻者却使巨石解为人体姿态,等身而模,由此得抚其肩身,望其面目,勾勒其柔身姿容,日时相望,夜来相对,千刀万刻似不绝抚慰相拥,痴爱情欲乃留待其旁,使此雕塑终失去公众作品之端庄意念,而始终带雕塑者之私念暗思,观众见之,总不免感震悚不快,有如权力受扰,或窥破何种不洁幽室。 ——便是此日安多米扬至堡垒等待会见,忽悟这无面女神像内寄拉斯提库斯的何等私情,深觉不明缘由之厌恶,又不便言说,只最后望那幽影朦胧的面相一样,心中纠葛,回头转身,瞳孔微睁,但以肃穆神色掩其惊讶。
实在相似。她内心暗叹,闭上了眼。 “安多米扬女士。”木门旁,厄文身着棕带官服,衣袍宽大, 因最小的衣型于她的年纪和身形都显太阔,不得不束以细绳,勾勒其纤细柔软的身材,假使不同这堡垒中的众龙相比,便仅与她相较,都显年幼单薄。 “您是在等维斯塔利亚夫人么?”她听这年轻女子轻声问道,迈步向前,轻盈温柔。安多米扬应声,道:“正是。”厄文于是轻笑,平易近人,却带些不可抑的苦涩,拂面而来:“您可能还略要等待片刻。她正同父王在一处。”此话一出,其中情态曲折,黯淡温柔,压抑愫念,使她困惑到无以复加之地步,难耐心苦,豁然睁眼,刹那,光入眼瞳,她见厄文之面孔浮现四面塑像之上,而她唯有悚然,惘然,不知这熟悉何处来——实乃不只因为她与维斯塔利亚模样相似,因她二人虽形似而神离,像被置于截然不同气息统治下的分离万物。据传她乃继承拉斯提库斯之母,维斯塔利亚之姊的容姿,由是相似,但每见安多米扬都以为不然;如此在晨光中见她近来,倒不似什么往日之影,而更如在何种梦中见过一般,印象深刻而朦胧,终不可得。
“无妨。”安多米扬摇头,深知不能再想,扶膝坐下,与厄文相对。王女亲自倾身为之沏茶,她本欲止之而代劳,却得厄文摇头。二人手指相触,她感她手指冰冷,见她面上倦容,神色微暗,回座正色道:“……王女可是昨夜未休息好?”厄文轻柔一笑,眼下有哀伤阴影,略点头,答:“是有一些。”她递与茶,安多米扬行礼接过,再鹰目般将她上下打量,方垂目见那青绿茶水中,见她自己的蓝瞳坚硬,道:
“昨夜有消息,道您与陛下在劳兹玟官邸赴宴时,谈及关于龙心之事……”她神色微动,声音也沉,五指扣在瓷杯上,水面震动:“据称,您父亲提及,他已寻得方法……”她言语止此,有厄文相应,平和舒缓:“消却龙心。父王诚提及此事,但并未言及真实方法,倘您是为知悉此而来,可能不得不感失望。我也至今不知他究竟会用何法。”她放下茶杯,微笑对她,隐有哀伤,道:“但我对此有信心。父王必不会辜负他所称的诺言。”安多米扬沉默点头,深感这不信和犹豫的压力,为不明确实的原因,实则压在王女本人身上。二人俱静默片刻,她感王女的目光越过她之肩骨,向其后无面雕塑,怆久失神,终于轻动嘴唇,道:
“您是为这消息来的……可否使我稍问,安多米扬女士,”厄文道:“不问您是否相信……您是否希望它能从世上隐去?”
她面色微沉,显更超年龄的庄重和简练,锋利,双手合在一处。“我希望它能消除。”她清晰道,见王女面露疲倦的笑容:“我的很多同行和相识之人未必会说类似的话,最好,不过是嗫嚅一二'若我愿得也不可',我相反可更直截了当。我望其消除。”当她开口于此,已意识到,她竟是在自我倾诉,多过平常的辞令往来,然视她目前这年轻而慈爱的面孔,又是那不可名状的芳润气息扣上背关骨,使她始终带那暗藏悚戾的神色,开了口:“我年纪也轻,非久历于世,且素多行商敛财之业,向与社会中好德人士相对立,却也自幼不曾对龙心此物有分毫仰慕艳羡,尊崇俯跪之意,偶加思索,原因唯二而已:一乃我闲时唯好砥砺运动,策马自由于天地原野之间,却感时岁越深,人对真广旷的洒脱,奔流激发的自在,已失追求,多负手望天,见龙影飘忽,或颓坐行地,叹深渊巨蛟无尽,以为己身渺小,永失自在,不可以那龙心之主相抗,气质靡唐,为我所不喜。”安多米扬略饮茶水,感其清新微苦,暗感喉头中火气,王女笑容不减,待她更近。她垂目,面有幽寒愤懑,然言语入身,己身不察:“二乃我混迹商道,凡有近十年,近来越察其中谄媚妄佞之气。世事生产,无外乎化物为衣食住行,农耕出行之器,笔墨纸砚,奇琴书画,金石管弦之巧,行商之人,在于察之缺漏,行其运转,然在求财聚敛之外,更多有富贵人家奉万金于龙心所有之下,俯首落气,或求庇护,或求心血,而对小商越暴,对同侪愈奸,行迹污秽,斗诳奸诈愈多,我对此不齿,由此愈发不喜龙心。”她眉头紧蹙,更显面目庄严,气宇不凡:“同您坦陈,去年来我多往返孛林,便是终不耐族母压力,必要来求龙心……故听闻王女有意肃清世风,封禁此物,时来觐见了。”厄文闻言,难掩欣慰,伸手将她的手握住,安多米扬感这手指修长脆弱,不由一惊,听她道:“听闻您这样出生贵胄的人仍心怀善念,心系民生,诚令我欢欣。若有幸,还望未来,仍行同道,甚为同志连心。”安多米扬眉宇间寒气跃动,却握这手,久久不能松开,叹息:
“我同您并非同志。”她垂目道:“我深知我非有善德之人,虽也不屑乱暴作恶,但心知肚明,我不喜龙心,愿表支持,实乃出自我一己私欲。”厄文摇头,笑容温柔,音声恳切,道:“您能表愤慨之意,已胜沉默不语,如此,可免受其害,也流及她人。贵母愿您追求龙心,何不尝试将您与我所诉,反呈于她?您的所发所感,实已目包广宇,胸怀万象,兴此所至,您才醉心荒原之中,渴求飞飏洒脱似流云。您所好恶,出自您的真性,然人生在世,不免针弦相扣,千缕缀连,您的诉求,最终也必使至于周遭所至者察觉其在龙心所迫下的怆苦,终于我们行至一路,如此,您实乃是我珍贵的同道中人,幸有相逢。”她言毕,对她绽一甘华月润之微笑,浮现在这样年轻未全绽的面容上,实璨若神迹,又含无比柔和清象,使她出了神。 “……听闻您,往来十年,行商之暇,最爱造船,似是愿航向南海——敢问,可实是由这气象苦闷,您欲奔离宇内,天涯寻舟度余生?”安多米扬不曾设防,又或者,见此姿容,已然缴械,闭目点头,拜其真意,音声冷泠而暗藏苦恨:“是。”她言毕,自感惘然,因她为何久来不愿承认,可是因为若承认则她便失其制约有度的威严,或必感愤慨惨痛之紧迫?她尚不能自觉,已听厄文垂眸叹息,双手交合,人见之怅然:人身于身后石身怡然相合,似石料给之以不朽象寿,人身馈此无神石云中天含光神魂。她空渺而合柔道:
“我入世也不过一年而已,于群山崎岖最深,水泽汲流之最苦处,不曾亲至,仅能从流民暗暮的凄苦面容,贵胄奢靡尊大的暴凌态度中,窥视一二。伴我来孛林那女孩,昨日已魂身相离,生前为表兄出卖,被'兄弟会'的杀手所害,最末更为我牺牲, 肉身粉碎,化作尸水,令我彻夜泪流不眠。”她那绿眸中翳翳宛然,光彩浮动:“——倘使她想逃离这苦痛的尘世,远出海外,谁又能制止,谁又能否决?我有父王荫蔽,惭愧能居此坚固石室,飨鲜食,衣无忧,出入有护卫,不便得医护,为此,更暗感稼穑之苦,市井艰辛。倘使无有龙心之争时,只是肉体苦楚,如今在龙心之中,见河岸悬尸首为鸟雀饮血数里不停,暗处藏刀剑孤独者人人自危,恰似无休止之炼狱。数月来,我观诸姐妹兄弟之心,闻人民求血似奔之愿,深知此物不消,安泰不至,寰宇尽数堕于天云相撞销毁中,必分崩离析,灰飞烟灭,故而,我诚心起誓,感时机紧迫,使此笼罩人心的凶煞之物,溶于善念,解乎生时,再不复还。”
她言毕,虔诚低眉,叩额于手前,沉默数久,似呈心念于空灵。安多米扬凝视她许久,怔怔不得动,终置杯于桌上,抿唇叹息,身故颤动,道:“对您善意,我自愧弗如——兰德克黛因的百万生灵,亦必如此。我来孛林又是数月,尽听'真史'风言,多少信服,不知您是否有耳闻——我闻其详细,实在感念,我们沦落至此,乃必然因果……”厄文静默不答,她以手抚额,闭目黑暗中,长叹道:
“去年冬,我已感到——我那少年的梦想,已非我孜孜不倦地制船好工可达成。心感迷茫,我再来孛林,便见龙血分散,世风混乱之景。二十余年来,我未有踌躇,此乃第一回。我已隐约知其原因——兴许我暂不得离。厄文公主,您的决心使我深感触动,我安多米扬.美斯明,若您愿意,便为您助力。先前我确实对您有隐瞒——”她起身屈膝,跪于这年轻女子身前,握其手指:“我不是为维斯塔利亚而来。我是为见您而来的。我心有预料,助您荡平这糜烂之风,可助我,通往那无垠的蓝海……我毕生所愿——”
她对她微笑。“如此,您还是与我同路了。多谢您,安多米扬。”她柔声道,伸手向她,恰在二人手指相碰的瞬间,安多米扬的面前却浮现一幅相当不同的画面,光熠耀阶梯,堂上烛火燃似篝堆,她伸手向前,只见那手指处沟壑严峻,绕环朱鳞,色生玛瑙赤砂,张合狂扬,刹那燃她心血炽烈;她握住厄文的手,蓝瞳愕然,感心跳震如雷电透震天机,身心争堕,嵌入深邃火渊。她手指力度微重,仿争抢手中方寸柔荑,背若峻岭峥嵘,身俯巨兽之浩瀚吐息。她瞳孔愈缩,愈灼,终听厄文惊呼。她骤然回神起身,方旋间与她对视,见她美目中哀伤,惊诧,俱有之。
“不。”安多米扬喃喃。门于时再开,透光入内。 “啊,厄文。你父亲在叫你呢。”此音声稚嫩,透亮却深显无知;她对来人怒目而视,来人却笑面相迎,正是叙铂.阿奈尔雷什文。他带来此消息:“就他所说——他要往'黑池'里,种一颗树。”其高生也,香云漫天,莫能违背。龙腾不过其枝叶,蛇深潜仅盘其初根。
“他要种下'神恩'。”他道。
一阵狂风从南海吹来,将他和他那狂暴的兄弟打散了,像云中的水珠,天空的雨燕,在奇绮轻清的天桥中上下穿梭,一同碎裂的还有他的精神同意识的建筑,渐归极小元素,亟待洗涤和新生;云气泱泱,天若海泼,水风遇山脉,缥缈宽舞。他理不相思,却难掩快乐轻松,不知几化无有,张开双展,游于天,奔于云,自由活泛,脱落枷锁,由是姓名和来历——并及他的软弱和造业,他已结束的事实。他尽情穿梭和不曾见过的纯洁乳云中, 于解脱的庆幸至忘我的放纵间似隔绝须臾,而逸放飘渺的绝云之梦,似感他辛苦和漂泊,温意宽和,慈爱仁柔,以那广阔而无私无暴的手,久久抚慰他脸上的泪水,至他心中亦有呼唤,愿他转醒,言辞恳求。你尚不能安卧其间呀!那心音久久传荡敲击,愿将他从极乐无边的纯洁中再拉进那煎熬的凡世中。这必然是令他心生不忿,流连忘返的原因,故他伸手拨悬飞云中的冗杂,闭目塞耳,抗拒时间的流动,仅沉溺在空间凝滞的自由温柔中,直到他在一丝似暗似明的窥探和好奇,一缕宿命般的屈服和惭愧中,向那云雾下看了一眼。
啊!他的心音发出一声惊呼——它起初像雷霆般刺耳隆重,如他数久前曾有的力气——然后在这四处酝酿流转的山海之舞中,迅速地变得纤细,清脆,稚嫩,惊奇。喜悦,迸溅,见感,惊奇。
爱。
他见春之尘,夏之热,秋之雨和冬之将临的肃穆尽数洒落在山野间一移动的白衣身影上,郁林若笼,以那深绿的巨手捧奉,阻挠而迷惑这人影,土质沉积下陷,使其手按竹帽,行行停停,若有哀愁。他与此人素不相识,而假使他心中曾有解,也已平波逝水于那来南的风雨中,这无知便是洁净的代价,然在目视其行走之途跌宕多阻时,骤然心生怜惜。天雨泠泠,从云而来,从云而落,大抵如此久来第一次,他始得为另一人哭泣,眨眼泪落,他伸出手臂,两翼带山侧雨风,天海相离。
他落出这乐园,朝天而下,像一簇洁白,璀璨,温柔的云光。他落向那人影,健壮的身躯消了,粗重的喘息停了,越发消匿,似死犹生,稀薄绵长;他的发变作柔软细雨为倾盆漂泊增添几许温润,他的身躯降作低云一朵,为这人影遮蔽狂风。他的手指伸出,卸去前尘的雷霆冰霜伟力,誓言璀璨光明的命运,仅成通天达地的晨光一缕,在化形改身,彻荡身命的最末刹那,抵达这水原之间。自此海天为桥,水陆相交。
他落进她的怀中,化作无名魂灵,以风为身,雨作音,抚见她的面容,见到她的绿眸。
…… ma……
他说道,感她将他轻捧手中,脸靠他面颊,含泪对他呢喃这命运:你还没有出生呀,我的孩子。
“我没有办法让你出生。”她含泪道。这声音久久回响,至今不熄。他溶解在她手中,安眠于她体内。数久黑暗似长林般音韵和谐,若眠于黄昏,夜空深邃,晨星璀璨,静待天明。他时感她伸手抚摸他微弱灵魂,迎风而立,面对兰德克黛因暮霭温柔,隽永长青的山川河道。
——我对不起你,我的孩子。她对他轻声道:我保护不了你。我可能不得不……不得不,在这一次,离你而去。因倘我不这么做,我们眼见的一切生灵所息斗都将被彻底粉碎,落入黑暗。我无力阻止他们争斗不休。我什至不能阻止他走向那凄凉,孤独,伤痕累累而杀伐不休的命运。
啊。她带他坐在长椅上,轻感春风;春逝夏来。他所知的第一个夏天,终于没有到。她眼中泪水流淌,无怨无悔,仅有怜惜:多少眼泪。多少叹息,多少悲怆。提及如此,我竟无话可说,仅有泪流,此生虽休,我命虽陨,长恨绵延不绝!她轻捧他的魂魄,吻着他的魂光:我的孩子,若你感到孤独而悲伤,就怨恨我,将你留在此世之间。但你是个坚强,了不起的灵魂,当我已飘零水中,你将持住于此,尽管如此苦痛和悲哀,化作恩惠,维续世间生灵,生生不息。
克伦索恩。
他颤抖起来……他用他无法言语的唇,无法伸出的手,拥抱她,道:
……无论它所求如何,我都会带给您……母亲……
他说:您对我有恩。
她看向他,含泪带笑。他久久记住她的面容,直到泪水模糊双眼,忽见她面露错愕。啊!他于是也见到那惊奇,喜悦而天真的神情,见到了她弃绝万事的爱。
她起身,眸中浮现那一缕黑暗。她向前走去……
“——父亲?”克伦索恩睁眼,喃喃道。一簇尖锐的石柱穿透了他的胸口,致他每言出血,浓稠塞口,目前模糊,只见一黑袍人形站他身前,手握龙心,血水淋漓,劈其颜面,高大庄严,若天王凌世,执刀展身,只略无光明辉煌的火泽气焰,仅有焦灼苦痛的暗心,随血生香,披夜之铠甲。 “克伦索恩!”那人见他转醒,闪身向前,将他抱于怀中。 “……昆莉亚姨。”他含血哽咽道,手指抽搐。 “你还好吗?能不能饮下我的血?”他听昆莉亚低声道,他依稀摇头,神情恍惚。她若捧琉璃塑像,痛心而谨慎地将他从那石柱上放下来,黑血喷溅伤口之上。他面色虚浮脱离,对应昆莉亚担忧的眼。他的眼珠转动,看她上下伤口覆盖,满面血迹,模糊道:“昆莉亚姨……受伤了?还好吗?”昆莉亚摇头,犹豫片刻,伸手抚上他的面颊,手指用力,将他抱紧,如合珍宝。他昏昏欲睡,梦时醒时,略不清明,只眼望面前,见四处寒烟已散,甚燃火星,想是龙血滚沸时引燃地面木料。时似久逝,燃只焦炭残骸,余隐隐橙光照昆莉亚面上伤口,显绛色,深紫,又泛青光。她的手抚摸他的长发,令他想起他父亲,亦是如此厚重而踌躇;二人身前,龙尸三两具,人身横呈,不知生死,虚实离合,他闭上眼,颤抖道:
“我……我做梦了,昆莉亚姨……”她抬眼,忧心道:“什么梦,克伦索恩?你害怕么?”——他幼时,梦魇时,无人倾诉,有时不寻父亲,反来寻她。是以这战场末尾的中央,他在血泊中,恍惚失神,又似回到童年。他将手指放于昆莉亚肩上,喉头涌血,轻摇头颅。
他柔和地用上力气,使她惊讶,因见他欲站起身。
“我梦见……”他低低梦吟道:他身在一黑暗而柔软的宫殿中,俯卧于地,虽不见星辰,却可感其呼唤,快意舒适,只不知为何,始终愁眉不展,含泪等待天命。 “而至于那天明来到……果然,恐惧,茫然,痛苦,随之而至……其光彩,并非黎明真光,不含旭日熙和,唯有……炼就至纯,刺骨的寒光……除此之外,我唯一所见之明丽,是那遥遥海上,最后一缕月色。”他道他见月亮从窗前坠落,地面血水汩汩,仿山前原野;此皆为他最后被怀抱于那冰冷手臂中所见,在此最后明光众中。那手臂将他怀抱,悬于中空,而尽管略无肉目,他故垂头,唯见……
“我听见哭声……许是我在哭。但,更多,来自一男子。我向下看,可见他身着骑装,跪下那血水上,靠枕那流血之身,哭声凄厉……他抬头,满面泪水,神色凄厉绝望,我便看见维格的脸了。那是维格,哭着……在她身边。”他低声道,口中呕血,恍惚见昆莉亚愕然的神色,声音越轻:“她……她的腹,空着,眼闭着,我看不清……血已流干了。”
他复用力一推,昆莉亚心中惘然,不曾紧抱,被他挣脱开来。“克伦索恩。”她怔怔起身,见他浑身滴血,半红,半白,似沥去心血,重换洁白,跌宕前行,天旋地转:
“我见到了……”她听他哽咽,泫泣道,缥缈空洞:“我见到母亲了……”
阿帕多蒙.葳蒽正处街道另一头,面色凝峻。他此前向使北地容貌示人,文雅清俊,不胜之武,然如时面披黑鳞,出身骨刺尚不消,似铠甲环肩旁,却有武者凌厉气质了。他蹙眉望足旁数具尸体,闻有人来,侧身道:“——昆莉亚大臣,那白龙趁乱象脱身逃走了,可否要续追——”他再定身,见他时状,颇有吃惊,道:“大公子。”
他对他摇头,示意不必惊扰,仍一步一步拖拽这身体艰难如前,至阿帕多蒙身边。这新龙的医师沉默退开一步,展露这瓦砾下的人影,赫然是他的姐姐,克留姗多.葳蒽。
“倘使您什么也不做,家姊也余命无几了。”片刻,碎石滚落中,阿帕多蒙艰涩道,双拳紧握。克伦索恩但且摇头,缓缓俯身,以那枯瘦的手,颤抖将克留姗多残破的脸,从地上抬起。 “大公子。”阿帕多蒙沉痛道:“我别无请求,还请您让我亲自动手——”
他抬头,眼缠金光,瞳孔极大,半晌,靠手于唇边; 阿帕多蒙忽感那惊悚的压力降临于身,几跪倒于地,浑身震悚,听他道:
“你的姐姐窥破了那绝不该使人知道的奥秘。而,不幸,她意愿向天下广而告知——我不愿见此。”他寒声同他道,令阿帕多蒙恍惚,似听天音:“她窥视的是关于我们起始和怨念诅咒的秘密。不是所有的秘密都应重见天日,她所知的这一个,足以玷污我们的生命,为此——我要将她变为我的眷属,使她的头脑可为我所用,且藉由此举,涵辐其听众。”
阿帕多蒙闻言,半晌无言,只落下泪来,清晰道:“我知家姊较此末路,更愿一死。克留姗多姐姐最在乎的,便是她心中的神秘和头脑的自由。”他终颓坐于地,痛哭不止,为这背叛和对抗,不曾多发一言。克伦索恩回头,伸出右手;那手指上已唯有雪色坚硬,他垂手,碰至克留姗多的眼皮,仅有片刻犹豫,压入那眼眶内。这奄奄一息的人身自是抽动最后一丝力气挣扎, 然无色之血夺魂摄魄,驱散疼痛,她尚不能睁眼,那碧蓝的黯淡瞳孔已泛明石之光。克伦索恩闭眼皱眉,展开'回忆宫',百千颗粒,无尽的暗室组丝线追寻曾听'真史'渲染之头脑,时间飞逝,光明暗淡,他面上血管暴起,全心燃神,使扩散速率直逼时间而去——乃至快过时间,凝固时空,将这数千,上万的目标控于掌中。他浑身颤抖,因心力已至极限,尽所有气力,他合手睁眼,在这梦境中将众人头脑凝结出的幻空凝视。
他瞳孔一滞,继而口吐鲜血;克留姗多落血的眼转向一旁。“克伦索恩!”昆莉亚追上,将他搀扶;阿帕多蒙表情麻木而惊骇,见他面上露出极致的痛苦。
“我做不到——太深了——”他翻了个身,对昆莉亚道:“那就像追一滴在海中扩散开的墨——人永远不可能收回它——”他低声道,人不可闻:就像那第一天的云。
如此他在这纷纷纭纭的雪碎中,为血所包,恍惚又见到了她。人群若波澜所出,荡漾细道,皆垂颜面,令她从中走出。他瞧这一幕,不由颤抖,因见她面目不若往昔,画妍柔嫩,尚在少年,只是面目温润,恒长相似。已非初时所见那月明白衣,她身着黑服,步履平缓,面有笑意,但不掩那歌中所言,长恨忧愁,伸手而去。面前更有十步,已无一人,浮空此黑水之上,他见到,只有那唯一一只手,对她展开了掌心指尖,其上尖刺履黑光,铁鳞照寒芒。二人相对,她张开唇瓣,飘然,决宿般前去。他微偏头颅,欲见这将她迎接之人,只心感怅然,最末一瞬,只绿眸一对,含泪带笑,魔心溢春光,恋慕温情,虽柔情似水,亦感怀坚忍,意蕴万千,长伫于此。于此梦中,他感天旋地转,心中苦涩,再回神,眼前赫然已是另一幅画面。
初时,他未认出眼前为何处,唯可明晰,乃是一战场:硝烟漫天,城崩土裂,天空中巨翼飞舞,血肉撕裂之腥臭,人走奔哭,驱鸟啼鸣。然尽管在此混沌炼狱中,阳光之明亮澄澈,远山雪涧动人飞鸣,临海滩涂海盐之吐息,皆恰如其分地传递他懵懂心魂之中,有那莫大泪流的满足,似有千年已不见天日,久久等待。“——大人,”他闻千人一面,齐声低吟,弓身以迎,使那一人踏骨而来,每步轰鸣:“其尸所成,您的王子,便在龙身最中。”此话令他不得不颤抖,不得不目不转睛,身在高处,目视全景,见这巨大,光洁,若白垩山崖的龙尸躺倒市街之中,浑身半骨半血,凝结为不朽证言;而便在此一瞬,他忽将此地认出——非是何梦中异国,便是这'海境墙'之下,盖特伊雷什文!他刹那已在梦中明了因果,却既无喉舌,也无泪水,苦闷万分,唯能将其铭记。
那龙骨之上,千人跪拜,唯一人站立。风开黑袍,铠甲嶙峋;临海晨风中,隐有啼哭。此人取下斗篷,俯身向前,双手环抱,将那龙骨中的婴孩取出,沉重缓慢,瞬息漫长。海风吹散血烟,绽开丝缕黑发,飞舞那婴孩面前。由是他所见第一眼,除却海境那透亮,高邈的天空,便是这环抱他之人面上深沉幽邃,却又凄美悲苦的微笑。他垂首怀抱他,空中亡魂哭泣,飘散开阔穹窿中,此人绵长的呼吸,若一曲低沉不息的广地之音。
晨光中有一轮月亮。“父亲。”婴儿啼哭,他亦落泪,同拉斯提库斯含情无声,冷硬无言的面孔相对。
“——犹以孛林之王之名义,我将此果植于水中,若将此国还于水,响应神恩呼唤。”聚众人在梅伊森-扎贡的池底,国王对两旁随行者道,又伸手至身前:“现在,请你上前来,女儿。”她听闻,心中微生瑟缩,因见国王的眼瞳是那在众人前绝少柔情的一类,她不辨真假。而,更重要,乃是因为她感这池底幽暗的水汽中有一双轻柔的手臂在寻她;一双忧愁的眼始终望着她,希望她的抚慰。哀愁之深,令她驻足凝望,但这轻巧的灵魂,有如无形的小天使,无法被她所见。而当她再度回神,面前再无余物,只有这张令她安心,眷恋,而又无比感怀的面孔,于黑水上与她对望。她愿向他微笑,然那指尖冰冷而暴虐的温度使她失了笑容,而恍惚刹那的错过中,她松了手,再凝神时,手中已空无一物,唯有那柔润似肉的果实,躺在她手心。她垂目一看,竟觉得它甚至很像一颗心,有那白色的皮,黑色的实。她很想与他分享此事,向前而去,却骤然止步。
面前已无人,唯有水面栈道尽头,那出湖口处,那树高大洁白的木兰,飘零光焰,始终不离不移地看她。厄文愕然转身,只见那身影似山倒落——国王跪倒女儿身前,以手扶膝,众人见此,亦是层叠相跪倒。 “现在,向你们未来的女王,女神在人间的代言,发誓忠诚,永不得相背叛。”他抬起手,声音远播水上,随风而去,隐有音律,哀歌浮起,黑云逡巡,时逝流动:“皆拜服在她的真名之下。厄德里俄斯,”他呼唤道,大抵为数久来第一次,令她低头,与他相望:“——请您将这'神恩',播洒水中。”
二人相对;云出山脉,倒映水中。终于,两人不发一言,一人向前,往那漆黑的水中,一人向后,面对俯跪人群。黑白交织,交相荫蔽,仿作无可抵抗的命运。拉斯提库斯起身,手扶那斩龙巨剑,名有'慈悲',宣称道:“直至'神恩'长成,我将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立下从此弃绝龙心,不龙之约定。不虚荣,不畏暴,不残害,不昏愚。倘使如此,我将自尽于此树前,心随龙去,三心归一,偕灭于无,众生复安。”
众人皆冥冥喏喏不敢声言。厄德里俄斯,相反,走得十分慢。她感声色遥远,且背面来风,似巨琴鼓动,传唱不朽之歌,使她无以回头。她唯有强忍眼泪,一步一行,艰难,痛苦,行至那黑水之前。——梅伊森-克黛因德的水呀!你承载了何种命运,怀抱何种心思,如此深黑,苦涩,千年不腐?她虽隐隐听闻答案,却不忍明晰答案,强撑心志,跪倒在地,双手前伸,以她的整颗心可包裹的最纯美无暇的祝福,涵盖众生,就此放手。
'神恩'落水一刻,人群不免惊呼,因这化龙也不曾惊动的堡垒被水体掀动轰鸣;水体起以天方见的流纹漩涡,香气浮动而上,似海蒸腾,'黑池'凝流,潮起拍岸,久久不息,若传言语。观者惊愕,居民向岸,飞鸟驻足。 “看啊!”一人叫道,指向湖面最中,众人便见,黑湖最底,宛有一轮明月上升,白玉为身,愈来愈近。人皆后退,厄文站在岸边,痴然不动,而刹那白树破水,飞贱水风;水流被其肉般枝干带离水面便化为枝叶,悬挂不落。清风吹拂,带起她的黑袍,她举头而望,不由落泪:在这破水,光明,柔和的白树背后,层叠黑暗柔和交织,正在她面前。因而如此,兰德克黛因的光明和黑暗,终于交汇一处。
他将那巨剑在地上叩击三下,每一下都比前一次更可怖,乃至在湖水翻腾的惊慌中人也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他的影子旷野般洒落水面。拉斯提库斯落最后一剑,抬头道:
“而,倘若你们无法尊重这誓言,再度破誓,我以我的真名宣告,我,拉斯提库斯,厄德里俄斯女王之子,由我胸中这龙心,将歼灭你们中任何敢于抵抗之人。我将销其骨,扬其灰,灭其心,”他平和,低沉而骇人至深地于此道:“使汝绝灭,纵使只余最后一人,向使尸横遍野,也必使不龙之约得成,在我命将绝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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