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理想国
开宴(Το συμπόσιο αρχίζει )
军演至中途时,她退了出去。她掀开会场右侧的门帘,将众人欢呼声抛之脑后,在盥洗台前洗脸。石台上摆着一盏淡紫色的蜡,烧着白色的冷焰,无疑是北地商品,其照耀下她看见自己在镜中的面容,沾湿,疲倦。红发粘在额上,她长久凝视,确信无龙鳞割开的痕迹才抬手,又泼一掌水掩面,面容与寒光都消失。她沉浸在黑暗中,等待。又片刻,门帘被掀开,一人影入内,对她硬声道:
“你在这,塔提亚。”她回头看这拜访者;水仍从她的发上零落。来人穿着马靴,轻薄蓝色夹克,束发,手持皮鞭。安多米扬向来是齐整的,她对自己笑了笑,在安多米扬看来,想必是意义不明。此人蹙眉:“我正在想你去了哪。克伦索恩在找你。”
“我有权在无趣的军演中来如厕。”她回答道;她反身,双手撑在石台上:“外边有什么趣事么?”
“没有。如果一个哗众取宠的白痴在领方阵的时候摔倒了算趣事的话。”安多米扬回答。 “如果我不是天天见那小鬼已腻味,也会觉得有趣。他一定是在领队时抛球,并使三个球无一归位并各砸中正三个不同队员。我见他昨天便在练这个。”她回答。她的左手不声张地扣住右手手腕,感到上边鳞片的蠕动。她需要私人空间,但暂且不能心急。 “正解。”她听她回答:“但这不是你暂离职守的理由。我听说你是这'摄政王女'的首席护卫……”
她轻轻行了一个礼。“正是在下,”她低沉道:“不想小的每次换工作都待遇不差。这是否是个机遇大于实力的典型案例?”安多米扬无法欣赏她的贫嘴,尽管她认为她似乎在为她们的恰好错过感到遗憾。“你这样的想法, 会导致贫穷。”她答,揭开门帘,使阳光入内:“但,最重要的,难道不是你应当保证她的安全?现场鱼龙混杂。”
她微笑。“关于这个,”她道:“首先,我很快就要陪克伦索恩离开孛林。她必然有很多其余护卫,不差我一个。”她对她眨眼:“抱歉你刚来我就得走了,安多米。”“我不在乎。”安多米扬迅速回应;表情正说相反。她不知道她对她这样有好感,真是奇怪。她挥手:“其二,我不觉得有任何人会选择在这个时间攻击。现在,安多米,我请你暂且出去。我现在真的需要一些隐……”
她没能说完。一阵颤抖的尖叫打断了她;她觉得这声音破碎且漫长。她可看见安多米扬眼中的错愕,原先应是难以捕捉且转瞬即逝的;她的动作太快,着实让她自己都惊讶。现实显得虚幻,唯有手心中炽热的疼痛似生根般鲜明,如被其烈火控制的泥人,她拔剑的声音快得似一声清脆的雷霆。
“——刺客——!”
这声音传到的竟比她坠至观众席叫那手握银刀的男人肩上还稍慢一些——常人自然是分辨不出来了。她更像不知从哪儿冒出了的一块石头,在那男人动手的瞬间便施以天罚;他的头首分离,感触不深。对她来说,更显眼而值得凝视的是面前那回首的面容。 “嗨,王女,”她对她微笑,将那头彻底拧下:“来晚了。有惊无险,是不是?”
“……塔提亚。”她凝视她。那绿眼中有空洞的恐惧和压力。刀尖曾离她颈部有一寸距离,像要触碰的手指,不过那接触的约会已荡然无存。刀滚落地面,'摄政王女'——小'厄文'厄德里俄斯不曾转头。她那眼睛甚至不曾闭上,尽管喷溅的血水洒满她的面容和白袍。她们彼此注视,足有十余秒,她才低下头,捂住嘴,干呕。
“厄文!”她身旁,做哥哥的这才反应过来。这小子不赖嘛。她对自己想到:他意外对这样的场面很习惯。克伦索恩扶助厄文的肩;她的呻吟和他的关切是周遭唯一的声音。一切发生地太快,事件不断被抹去,上一个发生被抹平,她站在那,俯视众人,揽着那具无头的尸体。一个贵族。她观察到,不知犯了什么失心疯。失心疯!啊哈。
“发生什么……”安多米扬在背后,匆匆赶到。事出突然,底下,礼乐才渐渐停了。越来越多人注意到顶上的异样。人们向上看,她向下。场地中央,一个七零八落的方阵前,一个小个子身影抬起头;他抛出三个球。
“掌声!”领队欢呼道。叙铂.阿奈尔雷什文热烈鼓掌。这行动和声音以他为中心蔓延,似海啸淹没全场。掌声如雷,许多人甚至不知为何要这样做。 “捡起那把刀。”她小声对克伦索恩说:“好跟你父亲交代。”她自己则没有动作,没有弯腰。她抬头挺胸,像一个神话人物,在阳光下,高举这淋血的头颅。她像一个能流芳百世的英杰,欢呼和赞美久久不息。
“就我得知的,塔提亚——你在军演的最中去盥洗室久不归,导致我的女儿差点被刺杀,”此人道。他扶着椅子,面前坐着两个低头丧气的影子。屋内很暗,他的影子高大:“之后,你未优先处理尸体,而是非常骄傲地将那头颅当众展示,引起民众恐慌——”
“不是骄傲。”塔提亚小声嘟哝:“我该做什么?若无其事?”她四处瞥:“并且民众没有恐慌。她们甚至觉得很高兴,对王女信心上涨了。她们现在开始觉得她无坚不摧,当然,这不是完全只在于我:紧接其后叙铂就化龙升天,绕场地飞翔两周。我向您发誓,大王,我从没听过一头龙能唱歌,但他确实如此做……”
拉斯提库斯抬起手。他看上去想捏住鼻梁,但最终未做,只垂头思索,表情不善。之后他将这件事掠过,转眼看桌上那白色的匕首。“这是凶器?”他询问。 “是的。已问过了,一个盖特伊雷什文贵族,未婚,没有孩子,母亲已去世。没有出任职位,靠遗产生活,平日有一群——”塔提亚斟酌:“狐朋狗友。”
“——他有一群学术上的朋友,父亲。天文学,神学家居多。”克伦索恩开口:“他有发表杂文,但传阅量不广,在自己的圈子里也少有名气。我检索出来进行了阅读,各项证据都支持,他很有可能……”
“——兄弟会。”拉斯提库斯接口。他拾起桌上那柄白刀,划过手上鳞片。刀片极为锋利,若非这手的尖锐不输于此,恐怕登时见血:“不必怀疑,肯定是兄弟会。乳明石,毒龙牙。他可能是个无名人,这把刀却不是随处可见的刀,只有大型走私会才能负担起。”他抬眼看克伦索恩:“这把刀适合你用。你想要吗,我的孩子?”
“我?”克伦索恩显惊讶。从未有任何事物改变了他身体上的孱弱。 “啊,这把刀不重,可说是非常轻的一类,常人使用需忌惮是否会割伤自己,你却没有这个顾虑。这刀必然曾经属于米涅斯蒙的眷属,于他的心而言恍如草叶一般无害。”拉斯提库斯微笑,翻转刀尖,将银柄递于他: “适合刮去龙鳞。”
“——听起来像剃须刀,真是见鬼了。”塔提亚叫起来。 “你有什么不满吗,塔提亚?”他转头看她。她缩了回去。
“……没有。”她嘟着嘴:“我的意思是……我也需要一把。”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因拉斯提库斯眯起了眼。她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虽说她是不是故意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给我看看你的手,塔提亚。”拉斯提库斯道。塔提亚扭捏。 “塔提亚。”他再说了一次。她答应了,摊开手。干净,修长有力,粗糙。 “把手腕露出来。”拉斯提库斯强调。她照做,不情不愿的。人开始能看见一截纱布。拉斯提库斯一言不发,塔提亚不再伪装:“我确实决定说,我受伤了……但这根本没用。”她咂嘴,一圈圈绕开那裹腕,染血的白纱从手臂上落下来,但地面上堆成小山,聚她靴旁。
“如您所见。”她道。克伦索恩眉头紧蹙,失了言语。手臂上层叠的龙鳞宛如甲胄,似血鲜红。拉斯提库斯面容平静,握着椅背。
“你当时是去刮龙鳞的。”他宣布。 “正是,明察。”塔提亚摊牌了: “这不是什么大罪吧,老大?又痛又痒,关键是,热得要命……这样的天气里! ”
时节近夏,她又身穿长袍——虽说结果正是原因,发此感想情有可原,但更显着,是因为她穿了一件'能在冰天雪地中使她如沐春风'的铠甲。 “它在烧。”拉斯提库斯扶额:“自然。我已经告诉了你卡涅琳恩有一颗火热的心,这不是比喻。我也告诉过你要每天清晨及时处理,你这样和七天不洗澡有何差别?”“我服役时时常半个月没有澡洗。”她抬起手:“得了吧,老大。你是北方出生,不洗澡的时间不得比我还长?”
克伦索恩惊愕地看向两人;不久他迅速别过了脸,不愿给二人见到他一惊一乍的模样。他愿显成熟些。“噢,孩子。”拉斯提库斯对此很受用,她起了鸡皮疙瘩:他多喜欢这些柔软的小玩意啊!若不是克伦索恩害羞,他肯定不介意在她面前好好揉他的脑袋,并且叫他,宝贝。 毛骨悚然。但是现在的情形便是,她们还有更严峻的事——比如,她的鳞片如何长得这样旺盛,像丛林里猩猩的毛。 (她亲眼见过,为盗墓。)
“——如果我现在要使你化龙,你有多大的把握,塔提亚?”拉斯提库斯问。 “不知道。介于完全没把握和完全有把握之间。这很玄乎。”她回答。他抿住唇,郑重道: “你总是随意,但这很严肃。我将这颗心托付给你,也就托付给了你一个重大,关乎未来的任务——”
她做出个暂停手势。拉斯提库斯皱眉抬身。
“——拉斯提库斯陛下,大人,”她低声,庄严道:“您真的相信,只要我们三人最后一起将心挖出来,这龙心就会从此失去效力——这不仅包括我和你,还包括你的宝贝儿子。”克伦索恩转过头:“重要的不是'死',塔提亚,而是'放弃'——”
“——是的。”拉斯提库斯没有望儿子,尽管认可了他。塔提亚见他俯下身,撑在桌面上,将眼对着她。她能见到他瞳孔中的龙纹:“我们可以暂且不讨论克伦索恩,但你和我,塔提亚。”他的声音忽而变得温柔,唇边有微笑:“我们会失去这颗心,然后死去。然后,这颗龙心就会失去继承者。你不是想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吗,我的孩子?”他放低声音:“它的精髓是,让人无法模仿,无法传承。”
克伦索恩无法插入其中。他只是对着她说;一个年老的男人对着一个中年女人,或者,一只龙,对着一只龙。她脸上的戏谑消失了,听见他的这句话。 这有些滑稽,但她意识到:她们并不了解彼此。
“……经由这一举动,”他低声说,不似诱惑,更若宣言:“你将永生不灭,万世传唱……谁能将你继承?”
“啊,陛下,”塔提亚笑了笑,别开头:“你确实有颗龙王之心。我现在明白了。”
她的眼中没有笑容。拉斯提库斯见状,并不烦恼,而抬起身,对她们二人道:“——无论你们心中有何迷茫,时间有限,情况紧急,务必坚定行动。我将派你去巡回考察各公领的情况,并向众人宣扬'龙心'将被根除的福音,使各地人民对此有所知悉。'环月团'将有斥候与你们随时联络。”他对克伦索恩微笑:“不过也不必紧张,就当四处去旅行一番,也恰到好处。你已在孛林居住够长,克伦索恩。”
“我是送的?”塔提亚嘀咕。拉斯提库斯转向她。
“塔提亚。”他道:“今晚来地下蓄水池寻我。我有事要告知你。”
“又是我?”她指自己。 “只有你。”他回答。
这年春天带着一种水热和谐的光晕,一切皆恰到好处:前冬的雪,丰润的雨,适意的土壤松张,农夫的每一掌泥土都像捧起黑绿的黄金。丰收已可想望。适才过去的春天极其舒适,风拂面令人眷恋,夏季伊始,阳光亦是不烈,甚是温柔。她骑着马,在田间路上行走,忆起来孛林的第一个春天。众人在湖畔大闹,安提庚寻到那枚骨贝,湖中银枝茂密,湖对岸,她抬头望去,见那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影,依偎散步。那时候,拉斯提库斯还好年轻。
但他现在也说不上老,她叼着一根草叶,对自己想,他没怎么变化,只是有了些皱纹。他像那传说中没有等来自己的恋人不敢老去的水仙女。纳希塔尼舍有太多这样的故事,与西土格格不入。那儿的男人像野兽,女人要爱情。但是时间——时间却悄悄离去,有如潮汐……
再次涨潮。塔提亚下马时,林间树动如海,阳光若水钻穿梭其浪涛间,歌声阵阵,徜徉不息,旋律若有若无。她背对木屋,正对树林,眯眼见光,忽听背后有声,铁锹入土,草灰飞扬,斗篷随运动在空中画弧,那劳作之声,对她已陌生。她听此人道:
“和谐,慈悲,创造的宁静,请赐予我们,女神。生化,智慧,劳作的奥秘,请教授我们,女神。转变,勇气,跨越的美丽,请祝福我们,女神。”
“噢,泽莲。”她吹了声口哨:“看看你,现在可是脱胎换骨了……”
这一句描述已很充分。'蓝龙'转过头——一冬一春后,她面上的狡黠和自满已荡然无存,唯有曾经因自食其力的蛮力和天性的粗犷乐观残存身上。她的面容清晰而有利,瞳孔分明澄澈,身穿农夫的上衣和长裤,手臂占有泥土,其上,黑蓝色的龙鳞闪耀光芒。自从去年冬的换心,那颜色越发漆黑,一如她神情中的深沉。这深沉来自一种天真的纯洁,她隐隐有印象,只在泽莲侧头的瞬间明了:昆莉亚。她凝望这年轻女人脸上她无法忘记的痕迹,忽失了声音。
“你到了,塔提亚。”相较之下,单纯的心不似她这样多思。泽莲手握铁杵,又拾起身边的水瓢,领她向前:“我们可以开始集会。”
“我是第一次来。”塔提亚打趣道:“这是什么性质的会?民间女神教义交流会?提前告诉你,我可是个半吊子。奇瑞亚邀请了我。”
“——不必担心。”木门已开,内里一人开口。此人坐在桌边,手中拿有一副长牌,身穿长裙,她不曾见过。这人抬头看她:面容精致,年轻貌美。声音亦是优雅清澈:“这不是任何宗教集会,塔提亚女士。只是沉思会,在这里,我们思考自己的困惑,同时将其换作最美好的祝愿。”
她听这话,不回答,只凝视他。“你是个男人。”她说。 “在下确实是。”此人答,两人对视,她挑眉见他那如女性般的躯体和样貌,长牌合拢,手上黑鳞浮现。他向她行礼,平静道:“在下是孛林龙子吠陀先,依在黑荔波斯修身之求,作女性样貌,万望谅解。”“棺院还收男性成员了?”她嘀咕,来开椅子坐下。吠陀先抬头,张开手:
“欢迎您来,塔提亚女士。这是我们今日的参与者:我的兄弟,泽年。您的朋友,奇瑞亚女士。木屋的看护者,泽莲女士。欢迎你们来。”塔提亚点头:“很好。我们要干点什么?”吠陀先回答:“听与会者倾诉,替她们祝福。”她笑了:“替别人祝福?”他点头:“正是。”
她转头看奇瑞亚。她坐在桌的另一侧,不曾与她交谈。装神弄鬼,她想。
第一个发言的是泽年。他站起身,对四周各鞠一躬,颤声道 :
“多谢你们听我忏悔,各位姐妹,兄弟们——虽然我现在不应再称您为兄弟,但既然吠陀先,您提出,这不过是友情的标志,我便也如此感激地领受这祝福。我即将离开孛林,回到劳兹玟,我母亲给予我的领地,在离开前,为疏解我软弱心中的犹疑和困惑,我在此同你们诉说我的忏悔和我的决心:这片土地是我曾犯下罪行母亲予我的遗产。她对泽莲和泽莲的母亲犯下了不可挽回的大过,尽管如此,这仍然是片丰饶,人口众多,需要管理的地区,我已卸下龙心,从此便也再不追求。我决心投入到领地的妥善管理中——我将会邀请一位聪慧慈悲的女士与我组成家庭,共同治理,使农业,商业与机巧行业繁荣,使教育和医疗充分而有益,使人民的生活幸福。”他略停顿,眼中浮现泪光,合手道:“使那日女神给予我的奇迹与慈悲,得以下放到我统治的民众之身。”
“你的发言很好,使我感动。”吠陀先将手放于膝上,令塔提亚想到从前教会的修女品评她们的德行。她不免发出一声轻笑,引他侧目。她面作抱歉,勉强收敛,吠陀先不曾多说,他转头,目视泽年,道:“我为你感到欣慰,我的兄弟泽年,这样,你就从我们的兄弟达米安里德和他错误的道路的控制中挣脱,莫有比这良善的。”
塔提亚挑眉。“你竟公开反对达米安里德?”吠陀先略侧目,平静道:“我不反对任何特定人物,塔提亚女士,只有他们的信仰,观念,或行为。”他略顿了顿,道:“也包括您。”她这回不得不公开笑了声,无人在意。他轻合双眼,道:“我为您祈祷,泽年兄弟。愿您的罪在劳作和奉献中被宽恕,生的和谐降临于您。”泽年感激垂首,道:“多谢你,吠陀先兄弟。”他继而转头,双手扶桌,朝泽莲望去,再开口,声音亦有波动:“……尽管如此,我最想听的,还是您的意见。”他低声道:“我不请求您原谅我。我也不会怪您,如果您不愿同我说话。”
泽莲摇头。她同样垂首,将下颔靠在那双粗大的双手。过去她或梦想成为一个藩王类的人物,现在这力量投入到对农人简朴的想望中。“我当然原谅您,泽年。”她仍有几分不自然地操着极礼貌,近乎慈悲的教会语,使塔提亚惊讶且皱眉是,已很契合了。至于这地步,可说是惊恐的,既见过她先前的模样。她有几分不惯地移动了番身体,听她续道:“正是和您相识,我认识到了我的使命和责任。过去,我将龙心视作我游戏人间的器具,妄图使这博大的力量为我的快乐和舒心尽情使用, 这是何等的错误,我的罪孽并不比您轻。我们母辈的伤痛和罪恶,我无意在您身上讨到公正,如今,我只愿成为女神忠诚的园匠,侍供她的花园,伺奉她恩赐的水流。”
“我很感激。”他回应,深深望了她一眼,继而缓慢欠身坐下。 “我祈祷我们彼此使命的顺利。”泽莲道。
“我印象深刻……”另一人说话。她转头,见奇瑞亚微笑礼貌而轻松。她感到她们终究“师出同门”,在此情境下都颇见冥顽不化:“泽莲……你在侍奉女神,还是厄文公主?”她道: “或者她们对你来说,并无差别?”她抬眼望她,面上蕴含些许焦灼,显然,她本人对这问题不是彻底坚定。 “我侍奉的她慈悲的精神。”她最后谨慎道。 “我明白了。”奇瑞亚道,闭眼笑道:“我为您祈祷,”她幽幽道:“祈祷您获知真相。”无人回答, 也无人制止。沉思会的宗旨似是自由。
“是真相。”她抬头。吠陀先平和望她。他似能看出人在想什么。 “您的发言结束了么?”他问奇瑞亚。她摇头,继而转向泽年:“我尤其喜欢您的一个想法。”他颤抖一下,仍露出微笑,似询问:哪一个?奇瑞亚道:“有关统治的那一个。”她端庄道,似有权威:“您明白,好的,丰饶的,因此混沌的事物,需要统治。没有任何疑问。”在他能回答之前,她已率先做出结束的姿态,祈祷:
“……我愿您领会统治的艺术。”她道,笑容锋利。泽年闭上眼。他无法认同,却也无法反驳。 “我决定将我的一部分遗产捐给穷苦之人,资助她们学习,建屋。”他转头对吠陀先说。 “这很好。”他认同,但没有更多有力的帮助,只是一瞥。塔提亚觉得这很有趣,他让她想的一样事物,一时却无法说出。
“抱歉,”她举手:“但我完全是新来的,不知该干些什么。”他抬起头,手指抬起,棕色的长方形被翻转,那副沉寂已久的长牌重新被握在手中。两人对视:
“——奇瑞亚女士希望我为您占卜。”吠陀先道。 “占卜?”塔提亚哈哈笑了。 “正是,请看这副长牌,这是灵符中司掌,且只司掌命运的一副。”他轻抽一张牌,为她展示它背后的图样,圆月临海。 “噢,如果你能用这小玩意算人的命运,我觉得你比白龙王还厉害哩。据我所知,他只能管人的过去……”
他对她微笑;她顿失笑意,严阵以待。“如您所说,”她听他柔声道:“我不能算每个人的命运……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如此,我考虑了许久,奇瑞亚女士从去年冬就开始询问我,我无法回答。我正在观察您,塔提亚女士。”她假笑了一下:“你的观察结果?”
他闭上眼,摊开了那副长牌。“——请您抽四张牌,塔提亚女士。”他声音渐低:“我可以为您占卜,'血龙王的女儿'。您的位置微妙却重要。”
她用眼神威胁奇瑞亚;这女人油盐不进,好整以暇地看戏。我现在明白了,她嘟哝,这小子像命运本身。看一切,说很少,什么也不做。她做了个怪相——最后一刻前,她还想拒绝,却动了手。她整齐摸出四张牌,平静道:“抽好了。”
吠陀先睁开眼。他翻过那四张牌。牌面上空无一物。“你耍我?”塔提亚道。 “只有受过训练的'先知'才能阅读牌面,塔提亚女士。”吠陀先蹙眉,低声解释:“我的兄弟们称我为'女先知',意在嘲笑,然而我确实在'棺院'获得了这一称号,才有幸为您解牌。”“这让你可以肆无忌惮地乱说,对不对,”她显得兴趣缺缺:“我什么也看不见。”她看见他面上的汗珠和蹙眉之相,见他微笑:“……有这样的风险。”他认同道。
他举起了牌。
“——火焰。”他道。塔提亚勉强点头。他转向第二张:“混沌。”他道。 “起码没错。”她说。第三张他沉默了一会。开口道:“逆转——一个复杂的形象。天底的水流至天顶,寒热转换,在最不可能之处燃烧。至极的折磨与苦痛。”她沉默一会,接着大笑:“我可不会说我乐意听这个。”
“请您继续。”奇瑞亚道。她饶有兴趣,但沉默持续许久,最后,第四张的结局还是没有来。吠陀先摇头:“这是张锁牌。”塔提亚蹙眉:“这是什么意思?”他看向她,解释:“意味着它需要钥匙去破译。锁牌又被称为关键牌——这是种博弈,越高的失落风险意味着更高的聚集。无相在此有形,这是张复杂的锁牌。”他将它扣在桌面上,对二人道:“我知晓二百五十六种锁牌的解法,但它不在其中。”
“……意味着它很有可能是真的?”泽莲开口,声音很轻。 “正是。”吠陀先回答,目视塔提亚;她感到不自在,却没有移开眼。她看见拉斯提库斯的绿眼睛。 “你抽到的是一张接近真正先视的预知牌,塔提亚。它为你画了一个极简单而又复杂的图像,蕴含你的过去,现在,未来。”他说十分平静而深沉:“我需要时间为你解开。”
她沉默片刻。“我明天就会离开孛林。”她说。 “我正好利用这段时间为您解开。”吠陀先微笑:“这不是简单的工作——同样,您可以选择不知道它。”
她犹豫片刻。“……我当然选择知道,”塔提亚瞥向奇瑞亚,皱眉道:“若我不好奇我的命运,为何我抽取它?”他微微一笑,不曾多说。
沉思会不久结束。塔提亚出门取马,奇瑞亚跟上,她抱怨道:“你越来越神神叨叨的了,现在还找了个算命的来唬我。”奇瑞亚回答:“我看你信得比我深,塔提亚。”她骂着上马,奇瑞亚看她。
“我有时不知道你是在当间谍,还是已投入其中——像那时的昆莉亚一般。”她说。 “我向你保证我只是在随心所欲,”塔提亚回答:“我受够被拴着干这干那了,让我体验一番——人生。”奇瑞亚凝视她,神色玩味:“你开始相信爱了,塔提亚。”
这让她沉默了很久。“我不是相信爱……”她说。 “你开始同那些人相处得很好,我能看出来。”她说。塔提亚摸鼻头,最后放弃了。
“想想吧,奇瑞亚……!”她小声道,近乎抱怨:“如果爱真的是种很强的——力量!像种奇迹一样,为什么反对?如何能不赞同?”
她看着她。木林洒下阴影,像她们童年的树林,时间苍茫,有些变了,有些永远不。她对她露出一个隽永深邃的微笑:“我向你保证,”奇瑞亚轻声说:“它不是。”
两人分别。塔提亚的心有些乱,但她忍耐住;她骑马,在林间穿梭,光芒间或将她笼罩,终于到一片漫长的深林中。光芒消失,直到大路的前端出现。她一直向前,向着光去,风灌满通道,她抬手相拒,再睁眼,光芒刺眼。道路不出现,光明不来;光明来的瞬间,她开眼,满目璀璨。
她站在那,官袍轻漾风中 ,明暗交错。塔提亚不动,等她回头,对她露出那清澈如水的眼眸,神情干净。
她动了动嘴唇。
“……楛珠。”她道。两人在大道上互相望着,树影摩挲长影,远处,孛林的村落躺卧。她们向彼此走去。
路在半途的对话似总是不愉快的,而近来她能寻到一张桌与她小酌三两倍且推心置腹的机会实在不多,毋宁说,从来没有。她没有心能给出,昆莉亚没有时间。如今想来,先前十五载的和谐实乃出自某种等级地位的悬殊和来自鸿蒙时代的默契,她像童年时的小狗,蜷缩在昆莉亚的屋子里,在奶香中戴上了项圈。十五年!什么人会这么浪费时间?
……那类从一开始就被荒废,耗尽了的人……
她戴着某种疲倦,于傍晚清澈凉爽的亮光中回到'黑池堡垒',昆莉亚那甚少内容的话于她耳边回荡不绝。你好吗?你的心情如何?此番离开孛林,还要小心。我很高兴见你行在正途上。我很担心你。
正途。她从堡垒大堂进入地下,走得不快,向下的螺旋带她的回忆,因先前也被搅起,像海中的沙尘。塔提亚记起二人上一回在那条大路上谈话,正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个月夜,关于在这处被她所谋杀的伊莱苦塔。上回,昆莉亚肝肠寸断,这回已显平静。
“塔提亚。”一低沉声音呼唤道。她抬头,站在入口处,见湖中平台上,拉斯提库斯伫着那有名的巨剑'慈悲'望她。 “你很准时。”他微笑道,声音平稳:“我以为我还要再等待一会。”
“现在我有所犹豫了。”她侧身对着她,半身不出楼梯,狐疑道:“您是要用这剑砍了我吗?何以将它摆在这儿?”此言似让拉斯提库斯非常意外。 “噢。”他松手,看他手上那柄剑,对他来说似是剑随处可见的平常物:“我没有想要吓唬你——我只是在,练手。活动一下身子。”他将'慈悲'摆到一旁,又拾起一柄长剑,复道:“像你也知道的一样,凡事都需要一定的练习,并且我近来没有太多时间放松,这是很好的休息。”
“啊,好。”她鼓掌,悄无声息地向前,走向那平台:“我很赞同您的态度,很赞同。”
她走过那道黑水;伊莱苦塔也曾走过,她的尸体飘过。你还记得伊莱苦塔吗?她问。你提得这么频繁,我就算想,也忘不掉。什么让她这么特殊?
因为她标志了你的转变。人可能为无可奈何的理由杀人,有犹豫,挣扎,苦痛,愤怒,在那之前,你是否有,我并不知道,在那之后,你心中已无类似情感。你可以为任何事越过这底线,像那儿并没有界限。
——那儿并没有。你看见了吗?那道底线?
——你要用心感受。
“塔提亚拜见陛下。”塔提亚走到拉斯提库斯身前,才低身行礼,收了先前的戏谑。拉斯提库斯的态度如常,仍在审视她;她的心。她抬头问:“您今日传唤我来是为何事?”他点头,回答道:“你马上就要带克伦索恩巡游四处,武艺的精良必不可少。我知道你是个出色的剑士,但还有一件事,你没有掌握。”他抬起剑,在她挑眉抬眸时,已对她做出了准备架势:
“我今天会教你。”
——你的心,塔提亚。它会告诉你该怎么做。你真正的心,不是控制你的龙心……
塔提亚也从身侧抽出剑,同拉斯提库斯平刃相对。'出色'可以形容她这样的凶猛之人,却不适用拉斯提库斯——'恐怖',更合适。对于一个对剑术武学一窍不通的门外人来说,他身上释放出的压力也是显着的。
“多指教,陛下。”她面有疑惑:“尽管我觉得我从你这什么也学不到的事实已很显着了。我不是徒劳地挣扎了很多次吗?”
“如果你指的是想学习我的力气,速度或者习惯,你确实学不到,塔提亚。没人可以,也全然无不必要,模仿另一人,”拉斯提库斯回答,恍如雕塑一般,发丝都似被强制静止,刀光凝滞:“但我可以纠正你的一种心态。”他向她点头:“现在,试着攻击我。”
“啊!”她做出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要自取其辱了——承认,陛下!”
——你知道我不行,楛珠。你知道我们有些人就是不能画出那道线,如果那样我们会发现我们自己在哪里。不在那条线之内。我们只能将那条线抹掉。不,我干嘛说这样的话?它不存在。从最开始就不存在。
——我理解你。我怎能不呢,塔塔?我……
“三剑你就将我打到了湖边。”两人在边界角力,拉斯提库斯对她说。 “那我应该做什么呢,陛下,跟您聊天吗?”塔提亚回答:“而且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您会教给我什么呀!在边缘转体吗——”她收了声,拉斯提库斯反手发力,使她失了贫嘴的充裕精力,转瞬攻守之势相异,这回是他向她走来,但步伐非常轻,几乎可称不紧不慢,每次挥剑上什至有一个轻盈的剑花。
“这不是技巧,这是力气。”塔提亚道。 “我没有说这是技巧,但注意,塔提亚,如果你没有这么在意能否找到我的破绽,或自己的力气是否耗尽,给你带来危险,你有充分的能力在这剑下过得很轻松。”拉斯提库斯定住剑,二人剑刃相碰,未着丝力,彼此的控制都可称天衣无缝,只是她面上还有些凝重,反观拉斯提库斯,可称一片轻松。
“再向我来。”他说。 “您是在玩我吗?”塔提亚无奈道,右手发力,浑身肌肉以娴熟而诡谲的方式运动,蕴含想象兼记忆,横挥接六连突刺,最后一击,她甚至跳了起来,轻盈而迅猛,朝拉斯提库斯冲去。
——看了你的模样,我感到非常伤心。这是我最深刻的感觉。
塔提亚一愣;她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已快到了什么地步。那龙心迸发的血改变了她的常理,若她面前所站的不是拉斯提库斯,难想多少人会在这一串动作中倒下,铁剑隐隐震动,发烫。她的剑像红焰的旋风,沾染她的红发,在她欲受力前的瞬间,她见拉斯提库斯露出微笑,一阵风似凉水袭来,拂过她耳畔,每一剑都掠过她的脸颊发丝,不带伤害,唯余水风。拉斯提库斯同她擦肩而过,长袍如一阵柔旗划过她眼前。
她回头,瞳孔睁大。“很好,塔提亚!看着我——当你出每一剑的时候,都看着与你共舞的这个人,感受她的韵律和节奏,你们就不会伤害彼此。”“你在和我跳舞?”她声音颤抖,不再使用敬称: “你——和我?”“你和我,是的。”拉斯提库斯回答,剑刃再次交错,两人以圆弧交替:“看着我的眼睛,塔提亚,如我也会的一样。”她看他的绿眼睛,先前的玩笑和轻松荡然无存,只是一两秒,她便感受到一丝钻心的愤怒和恼火,手上的力道也不由加重,那刀刃的弧线破坏了共舞的和谐,直向着他的心脏去。拉斯提库斯耐心将这剑打开,敦促她回到原先的轨迹上:
“你看见了吗,孩子?多么急不可耐!你缺少耐心,好像你很厌烦此事一样。这分明是你的心之所爱。不看我的眼睛,你会失去我的真意,而看了我的眼睛,你无法掩饰你的仇恨。舞蹈需要和谐——需要我们彼此合作。你是卡涅琳恩的孩子,有她如火的性格,”他挑开她的剑,塔提亚转了个身,见他面色认真:“但我们不必是这般水火不容的关系。”
她的嘴唇颤抖,但她什么也没说。接下来,她始终保持如此态度,眉头紧缩。这般抵抗的态度似理应让吸收和接纳不可能,然而,逐渐,当她的神思涣散,记忆飘到她不知的地方去,她感觉到水珠在她周围破碎,循环,像水的纱布,环着她的火焰。那其中蕴着一种神妙的魔力,而在她企图伸手去将其捉住时候,她体力不支,踉跄倒地。
——你想要我做什么?你想我说什么,楛珠……我感到你似乎只会在我……的时候,满意……
她扶着心口,剧烈喘息。已是深夜,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许久。她意识涣散,但从未受伤。拉斯提库斯伸手扶她,但她摇头,勉强站起,走到阶梯旁,坐下。
——只在我为此而死的时候。
她对她微笑,像是死亡对她而言没什么可畏惧的;像她始终在为此作准备。“你期望我死?”她咬牙道。
“我会跟你在一起。”她只回答。
塔提亚抬眼看拉斯提库斯,同她的大汗淋漓对比,他几毫无变化。幽暗月光下,他的皮肤泛着尸体那样的白。晦气东西。她在内心虚弱地咒骂道:黑龙心。“看起来你的心尚不很完全,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拉斯提库斯道。她摇头,皱眉看他:“你现在想和我们保持和谐了——为什么那时候,二十余年前,你不这么做?”他没有回答,一时间,他的面容显得复杂,骇人的恨意和宽容在其中交织。
“不是时候。”他回答,笑起来。他同样在台阶上坐下,就在她身旁,塔提亚很不习惯。他待她似乎跟待他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最让她难以理解。
“现在我看着你,我发现我其实并不了解卡涅琳恩。”他看着她,感慨道:“也许我们不那样做,更好。也许我们没有选择,但,再怎么说,你的责任没有那样大——我今天想告诉你的是,不要期望胜利,也不要害怕死亡。”她们对视着,汗水滴落,拉斯提库斯的绿眼中,龙纹转动:“那是我们必须学会的——如果我们要献出这颗心。”
“……为了什么?”她筋疲力尽,喃喃道。
他长久,几梦幻般,慈爱地看着她;当他再度起身时,恐又会变得莫测而庄严,但这一刻,她见到了他的真实。他向她伸出手,又收了回去:
“为了一个新的开始,”他颤声道:“像你不曾经受那污浊一般,干净而自由,孩子……”
她闭上眼。疲倦不堪。她拖着身子,回到房间,沉睡——梦见许多。下午那条大道上,她追着昆莉亚远去的身影和飞扬的官袍,竭尽全力,无果。此日清晨醒来,精力已回复,她用刀刮去龙鳞,而后去吃早饭,克伦索恩已在等她。
“……我们出发?”他询问:“先去白山。南方现在很热。”“我没意见。”她回答,心不在焉。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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