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誓约
一日醒来时,她罕见较他更早,正半着衣衫,在床边,对窗,梳理那头浓密的黑发。窗外孛林的景仍漂浮幽绿晨雾,恍惚间,此地虽不是他的故乡,也在过去许多年岁中几从不熟悉,到他对竟这灰绿的景致生出了几分归属感,其原因,也恰如其分地正在眼前。大约十年来,自她唤他为‘多米尼安’,他带军队常驻孛林,凡无战事便返此堡垒,同她居行一处,天长日久,往日每来的歉疚难眠转作软骨浸髓的安心眷恋——他像只漂泊来的候鸟,流浪的孤狼,被这堡垒的女主人接纳为了一员,更较施舍,迎他在等位主座,予他,在漫长的鏖战后,对某处称呼为家的权利。他如此想,如此望,虽睁眼,但未发出任何声音,只见她轻盈耐心地梳理长发,如看一种更古老,更熟悉的时间的流淌方式。骤然,在他总克制无言,知晓这日子将不长久的心里迸发出阵广大无垠,几似永恒的爱意,使他面露那苦涩的笑容。肉体凝滞此处——然除肉体,像那实际的功业外,还有何事能留存?必不永恒。他否定的倾向,心中的愧疚使他贬低他对她最深刻的礼物,后日被证明,几如证道,确实存在——他的爱。他对此没有任何宏大或傲慢的倾向,因为他的爱是她爱的乐章的伴奏,它响起因为这整体存在,像这瞬间兰德克黛因蕴含深沉美善的繁茂山河般注定比永远更少一些。那足够了,由是人的意识,在其中融为一体,不分高下,不分彼此,只为了那些聆乐之心美丽沉静的欢乐。
爱创造了这一切,从她饱含这愿望的梦中,而这是谁,无论做什么,企图否认,都无法抹去的。从她的犹豫和哀伤中,人不是能看见么?那闪烁,纯净而无比幽深的绿眸,为诸生保存了他们原先该知道的所有情谊,所有纯洁。由是他们愿百千而上,对她这具缺乏拔山动海之力的女子身躯,不吝残忍和智慧攻击,只为否定自己被玷污的命途。这毫无疑问拨动他心中的残酷和愤怒,而就在这极致的纯净和纯粹的残忍中,她回过头,同他的眼对上了。他看见她裸露胸口上的一点紫红色伤痕,两双被天与地分离,风和水交汇的眼,多情而复杂地互相望着,见他出神,而她微笑。他抬手去,感她缓缓靠近,俯身他手心,发出满足而感慨的叹息。柔软,鲜活,她的身体依恋他,灵魂喜爱他,诚如春风,将他包裹。但为什么?他分开唇,像困惑,劝告,迷蒙,几许深沉,最终却留恋地望着她——为什么,当世间的一切都赞美孤独的强大时,都称颂冰冷而高超的智慧,热烈而张扬的快乐时,她要将自己的心口张开,同一个不能带给她任何事物,唯有掠夺,唯有灾难的人,沉沦在这寂静,无强无弱,似凝固的爱中?他每每想问,都没有机会——她们共同吞噬了这机会,用手臂和呼应,身体的拥抱。她俯身他怀中,感他轻搂着,抚着她,沉浸在这她不可误会的,她最珍贵的相逢中。
他的爱——唯一的问题是,为何兰德克黛因的光明和黑暗,偏偏在这颓圮之时才相逢?但这难以解语,像人对苍天苦难的呼唤和质问。她选择在这昏沉中拥抱甘霖,让那苦痛永远染上了一丝柔软的极乐,故悲喜交织,不可忘怀。故而:他永远是他,总是回来,只要他能,只要他还在。悲痛和挚爱交杂的触感像一只手,塑化了他的灵魂。
那天清晨有些冷,她靠近他,在微弱薄雾的明光中 ,轻吻着他的唇瓣。爱和死如雷轰鸣,他闭上眼,感受这瞬间爱欲温柔的感触,听她呢喃。那声音像个秘密,藏着深邃的起源,光渐虚幻,扭曲,他去辨认,不愿错过她的教诲。
“……拉斯提库斯。”然而没有任何秘诀和妙语,如此世之道。永永远远,永永远远,停留在地上,唯以爱的极致而登天不去罢。不辨前路,悲伤而怀恋,他仅听见他的真名,从千年之前的梦中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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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没入丛林时便已是月升时了。厄文公主——留步!她能听见这声音从她背后响起,但她没有回头。山林和道路间像隔了条封印似的白石环路,旁边,一簇被狂风吹来的树枝在入内时就划破了她的外袍。那碎布飘入黑风中,她抬手,边跑,边将破边挽在小腿上,在后来人的眼中,她的身影很快就没入黑暗,再看不见。奔跑,攀爬在这座山中——那感觉理应是颇奇妙的,起初她心中被一天来接连不断的惨状所侵占,已是几乎麻木的了:整整一天龙群在天空中鏖战。起初,她尚在辨认谁在伤害谁,谁可能需要怎样的帮助,但很快就停止了这般尝试——那双属于‘她’的眼睛变成光影纯粹无感的流逝,见证一场又一场的震动和血腥,而该称之为‘她’的这个存在溶解在虚空中——直到现在,她重新奔跑在丛林中。她先前,不敢,也不能——想任何事,想生死麻木的循环,无意义地在放纵的青年后遭遇横祸,或者按部就班地,最终倒卧土中。某一阵痛苦,那是警告,不断的痛苦,变成了僵死,一具僵尸,只有被名为‘欢娱’的极乐和‘流俗’的怪诞所刺才会醒来。血雨已变得冰冷,如在劝告所见者不要怜悯这般命运。
……但她应该么?
她拼命地跑着,不断跌倒在地,像在过去的岁月中,几百次死生里,无论她在哪儿,她在做什么,当她看上去麻木不仁,总在刹那回眸中醒来。山河在梦中感慨她柔软的坚定,但她自己,只感到无比苦涩,无比冗杂。她应该想这一切吗,或者她应该想她自己?这问题她无法回答,而事实上,她的头脑就像联通蓝土的水不断地在她自己的感情,万事的联络间回荡,而有时,哪怕她微弱地劝道,别想这件事——不会有过去,也不会有结果,她的心也很诚实。在忧虑成网的百万时间中,或有一抹黑暗坠落那精密的绳结之中,将千思万绪都打破了——只留下她自己。她踏入水潭中,涉向对岸,但那水越来越深,越来越粘稠,终于,在水潭中央,她踏空了,向下沉。像在乌云中散开,黑发漂浮,她看见荧蓝的浮光下,牛有角的头骨,空洞地望着她。
泪水随那水飞散,她知道她回来了,同样,听到她自己的心:那是多么痛苦而甜蜜的感受,交织一处。‘迷宫山’的岁月恍若隔世,如今,看见这景象,怎能不呢喃那离别的吻也许是再正确不过的——留在这儿,永远别看,永远别降落。她摆动手臂,浮出水面,眼前因缺氧而漆黑,缓慢地,在犹疑中,看见夜晚山林中亮起的眼。蓝色,绿色,金色的眼睛,愈来愈多,像宝石般看着她在水中漂浮。野兽的眼显公正无情;野兽的眼显悲悯哀伤。千象镜子照出了她的那些朋友,在她离开之前——“阿澜。”她道。——在她不由自主地从她的梦中放手这世界前,那生灵彼此遥望,不曾触碰,不曾残害——亦没有深爱的光景。——“阿提。”她喃喃——高低上下,爱恨情仇因此而生,神光离合间抽丝剥茧,她已抬起手,为这看似无解的悲伤哭泣起来。从整个世界的角度来说,她做的事自然是很无谓的,有些人可能称此为徒劳或者失败——这样说是将她看作某个更大整体的一部分,但如果仅仅从她自己,从她个人的得失来说,这恐更是可笑的。在她放手的一刻,如同她从‘迷宫山’中救起了她的‘兰’,她没能将自己放在这变得危险而痛苦世界中较安全的位置,反而,像昏了头脑般,落到了惨淡的境地,而似乎仅仅是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
她游上岸,浑身湿透,同众野兽相对站着,‘辉伊文’山的深处,传来隐约的哀嚎。水从她身上的滴落,她勉力忍住悲痛,野兽们不曾攻击,她们望着,像心心相惜,梦中光景。
“……我要过去。”她轻声说:“我必须去,请你们理解我,我的朋友。”
而,忠实于它们的名字,野兽们在这个褪去了兽性的瞬间,像纯洁而智慧的羊羔,无言地思索,考量,劝说着。她很坚定。她挺直柔软的腰身,显出如神的忧愁慈悲,于是它们颔首答应了。食肉的牙在这么短暂的瞬间跌落,骄傲的躯体谦卑地俯拜着,为她让开道路。“……再见。”她悲伤而沉重地说道,从它们身边走过,道别——而刹那时间就开始流动,那友善,那克制,那庄严,跌落回她们如今有的,唯一的世界中。她扶着树干,听见风中的哭声……听见野兽嘶吼,撕扯……那奇迹的时间太短……
“……兰。”她的嘴唇颤抖。穿过层林,她找着他——是了。她为了天下共乐的世俗庄严而来,她为了人人和美,野兽生明的盛景而来——并且她能,但最终,如果不是为了那微不足道的原因,她不会在这里。许多奇迹都是短暂的,但如果你问一个漫长的奇迹?
一千年,两千年……永远。“兰。”她跌跌撞撞地向上走,辨认出风中的哭声;她的腿出血,无处不痛,但她越攀越快,不得不如此。他爱她。这句子是不是听起来很短小,很软弱?如果人说:她也爱他。这也不比之前更有力。但她来了,带着所有的可能,都是因那唯一一个展示过的奇迹——而她永远也无法说清,她究竟有多爱他……像是那稀少的机会,像是那黑暗的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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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能已经不在了……”她喃喃道,两人接吻,那声音显模糊——她们过的,显然,是一种夫妻生活,无论那头衔和解释是什么样的,无论后来人对妻子和丈夫这些词语生出了怎样的仇怨。她们做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对彼此既有精神上的喜爱,又有肉体上欲望时会做的事,并且只要能共处,那并不是不频繁。其中的细节倒是司空见惯,无处不相同的——那怀疑冰冷刺痛的周身都是幻觉的热情欢乐,白日不闻的低沉呢喃,肢体纠缠,重量交叠,在一次又一次的确认中越发深沉,如海如湖的迷幻。他们说些平日只在言语幽暗中的沉默的事,唤起对现实的怀疑——这高鸣不见底的欢乐可是真实,就在阵阵喟叹中压在这惨淡世界的上方,像那床榻中存在一个异界的天国或地狱。她们都有时好奇为何那潮水交融的感触还未结束,又心照不宣地共坠其中。抛弃了慈爱的庄严,丢下了言语的制约,所以当她躺在枕上,低声说:“死亡。”时,他恍惚以为她在形容这肉体交合时出魂的感觉——他如此感觉,但害怕被命运知晓,故吻着她汗湿的额头,同样劝她也这样掩耳盗铃:“别说这样的话……”她觉得痒;她觉得阳光带藤蔓攀在她额上,捧着他的脸颊,轻声,沙哑地笑着:“怎么了?我说我爱你。”她抬起手臂,甜蜜,而没有欲望地咬着他的唇瓣:“你让我好快乐,像所有悲伤都离去了,如此真实……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已经不在这儿了。我会到死亡那儿去。 ”她们互相抱着,她笑他:“怎么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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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自己也在哭。“——厄文公主!”有人高声叫道:“跑!您疯了吗?他会——”
达米安里德拖着半条彻底被切断的腿,爆发出全身力气从身后捂住弟弟的嘴。“上来压住他。”他对身边一个男人说,但他没有理会他。没人理会他,所有的幸存者都用那变形而呆滞的脸抬起头,看着那黑衣男人向上走去,身后的影拖得极长。那没有任何感情的动作和机械,沉稳的动作无不显示他的意图和先前没什么不同——他们带着某种后来也不曾离去,深入骨髓的恐惧,一丝邪恶的好奇,注视那毁灭他们的悲剧毁灭自己。故达米安里德只能自己,用确实存在他身中,而无关那颗龙心的意志压住达米安费雪。他抬起那可见骨,让他面目扭曲的伤腿扣住弟弟,在他耳边不断道:
“你可不能死了。”这话像深刻的诅咒和祈求般回荡:“你可不能死了,费雪!”
压得那么低……
不是他一个人有这么一颗心。后来,这倒显示,他们两个人都有这样的胆气,因达米安费雪转头,用那寒冷骇人的神情瞪视着他。
“让开!”他低吼道。这龙心对他做了多么不公正的事!他原先有如此强硬不可违抗的意志。他抬手将达米安里德打翻在地,飞身向前,不曾回头,像是先前那飞至此地欲撷取性命的不是他,那懦弱胆怯的绘画者,也向来不是他——人的性格多么复杂,不是吗——还是只有在最后的时刻,人才能面对自己的真心?“厄文!”他大喊道:“别让他靠近——”
那男人回了头。像慈悲就在此地,掀开剑光似海,月光纷落;他见‘瞒雅’的白花坠落,恍然在那绿眼中看到‘迷宫山’中第一眼,拨动了他的心弦。无血之伤使他颓唐跪地,淹没在旋转的迷宫中,仰天张目,见那眼光中唤醒了时间,唤醒了他的愿望。达米安费雪抬手,唯见那年轻女人对他笑了,轻摇头颅。两人被月海吞没,唯留给他这寓言般的图景,寂如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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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伤口是怎么来的?”那天清晨是有些冷——那是真的。他感到她的手臂上有层轻微的战栗,因此抬头看了一眼。离得这样近,他就看见她身上的淤青了,环着腰背。她没有回答——她给他的感觉像是她不想回答,不愿谈及这件事。“没事。”她这样说,他的面色便彻底苍白了,将她的手握住,低声问:“我弄伤你了?”她轻轻笑了一下,对他摇头——但他手足无措,久久不动,像个从仙境中骤然被驱逐的盲人,无处可去。“没事。”她仍低低道:“你又不是故意的,兰……你累了。”
她在他耳边重复:你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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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也是有些克制的。只是情形所迫,又不是真夫妻——夫妻是什么?有些称号的情人。情人又是什么……在彼此身上排解过肉体欲望的人。这样想下去,没完没了,且在他的想法中,他虽是——人,会老,会死,最关键是,罪孽太多——她却不是。他怎同她谈情?站在那塔高处,等他冷静了,他就感到那阵空虚最终还是侵蚀了他——当他不跟她在一起时。我们说不稳定的事就是不存在的,而不抵抗就无所不在的事是真实的,难道不是?他深深呼吸着空气中那潮湿,幽暗的森林的气味。这气味,带着些香气,还是让他想到她,无时不刻,无所不侵。当他不回堡垒,他们就像没有必然的关系,只有必死和无果的命运等着他。总是这样。他拨动火焰的时候想她,夜不能寐的时候想她。在海岸边他想着她,在那城墙深处,冰湖上,他仍想着。
“您回去吧。一睡着,就是,‘林林’,‘林林’地叫……大伙都怪不好意思的哩。”维格说——是了。维格这孩子,也是从那时候就在他身边了。好长一段时间,充斥着松香冷雪的气味,但最终,只有回到她身边的那瞬间是最深刻的……泪水沾在面上的感觉,即使现在还忘不掉,两人就这么沉默地看着,日落海面,嘴唇碰着,说着面上说不了的话:不要走。别离开我。我不想走。我想跟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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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吧?”他低声问。她摇头,柔声道:“还好。”她们又吻了一会,没有特别的目的,只是想用抚摸消磨掉这段时间,或企图在命运的注视下,用某种慵懒瞒天过海,掩盖那想印刻永远的意图。过了一会,肌肤已盖不过空气的冰冷,紧绷滚烫,她忽轻轻离了他,喘息道——又是些司空见惯的情人间的言语,似乎哪儿都是一样的,这时候,假使她们想要特别些,也不可能,如果后来再有女人和男人这样相爱,肯定也免不了这样说话,日间的矜持都消除了,好像不捏着嗓子,低着声音就没法开口;这也没什么不好。全都消弭了。
一切。
“我想要。”她拉着他,像不愿让他走似的;他那回很顺服,沉默,因为他既满足了欲望,更不敢说出口,让那无形的监视者听到。他很温柔克制地动了会身子,直到她难自制地缠住他,颤抖不已。起先,他倒还能控制,但她靠得越来越紧,他像是陷进去了似的,渐失了清明。——糟。那伤口就是这么来的。“……兰……”她拉着他接吻,引他陷得更深,搂她不放。
这样要受伤的……他要这么说,但嘴上只道:“林林。”她呢喃着应了。那些克制,温和,似乎在这时都效用不深——没有那么深。如果它真正作用了——这一切原本都不该发生,这食髓之味,何必在黄昏时赤裸相拥中知道?但那黄昏中褪去的眼光如同潮水,洒落在这海中人鱼般的躯体上,她们无言心中唯有的愿望,便是黎明不要来。
厄德里俄斯。他叹道;她靠在他怀中,已睡着了,面容安宁,他不忍落泪至她面上。唉……君上何故垂泪?
慈悲皆付蹉跎!一死了之,无欲无求,故能解脱,但他……
“宝宝……”她喃喃道:“我想和你……”
他悲戚地听着。她面上带着水光似的笑容,像梦正在破碎时。孩子;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听这愿望。一个这样的愿望,让我们有个幸福的家庭——无论多梦幻,都不可能叫一个人完成。为何不同而放弃,回天而去?他同她靠在同处,若座雕塑,诉说百劫不还的遗憾:他怎愿丢下她一个人?
而兴许,在这愿望出现时,天堂就此破碎,唯留尘世最后的荣光而已,故而,她同他约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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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行为给了她剧烈无垠痛苦——她不想去描述它,也不想深究其原因结果——她不想将它视作牺牲,但也同样不愿直视它的本质。在一连串的淤紫,阵痛和淌下身体的血液中,她恍惚了精神,又看见那片高远群山外的天空,湿润的雨帘散在层林最末,赤足走着,精疲力尽,伤横累累,她恍惚,孤独地走向绵延水泽深处。很快,死亡就会变成解脱。天空中的白鸟说着,地面的草野呢喃。何不回天而去,若在地面这唯视肉体和浮华的残酷中,比痛苦更深,还有孤独?若天中无去处,好歹脱离这肉身,就此自由——流泪的眼睛同样渴求着,只最后一念,柔情刚强,不愿将这话出口。
她捂住唇,压抑苦痛的呻吟。小屋中的光昏暗,混着淅沥的雨声。为什么不愿出口——为什么不愿解脱,当生已无丝毫高洁,唯死有方寸荣誉?在那荒野中,她站起身,听见丛林破开,传来呼唤。
“……拉斯提库斯。”她低低道:“轻一些。疼。”她没有期望过这会产生何种效果,更像对天的喟叹。“拉斯提库斯。”她念着这名字,察觉其中给她的安慰……她是多么相信他,相信这曾经留下过她的手……从那第一天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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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来人呼唤道。她回过头,刹那怆然中迸发的欣慰像不朽的繁花,泪水朦胧眼眶,人心就此消弭,合二为一,定下那再不登天,传承万世的命运,天上地下,永不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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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血淋洒人身。“……疼?”他迫使浑身落血,模糊道;他抬起身,用昏黑,为血蒙蔽的眼努力去辨认她。他伸手用手指去看她,摸到她身上的伤口,她不停的颤抖。
“疼……林林……疼?”他哽咽道,泪水不停落下,碰到她身下的伤口,低低哭泣。
她虚弱抬手,将他抱在怀中。“对不起。”他意识模糊地重复道:“对不起……林林……疼……”
她摇头,看向窗外,也是朦胧。天是黑的,已辨明不得时间,不知多久方能天亮,然逐渐她能看见这室内的情景,见这小屋中摆设一如她离开之时,感时空交错,忽生惘然。她感她身边这躯体越来越安静,越来越冷,像在最后的施暴中已耗尽了所有的生命,愿以她的献身和满山的尸体,作为落幕的丰碑。人们会怎么想这件事,记载这件事?他们会赞颂她最后的出现,或继续诋毁她——诚实来说,若见到她身上的伤口,大部分人都不会再这么说。现在,躺在这儿,她像是朵自投罗网的毒花,用她的痛苦,和他的满足,终于镇压了这头野兽,而满地都是她残存的花瓣。她向下看,看见摆在桌上那盘未能穷尽的游戏,终于忍不住啜泣出声,悲伤难以自抑。她是为了什么离开了这座山——渴望去理解其中原因——渴望那转瞬即逝,浮光掠影的错误恋情。这痛苦,证明了前者的高尚,和后者的无常,由此从如神和如人的两个角度都恰如其分地塑造了她,后日看来,这该说是成功的。但悲伤倾泻而出,逐渐不可抑制,为二者皆非的原因。她艰难地转身,听见那具身体的心跳消逝,嚎啕大哭……就在这张床上,她曾仰起头,看他的脸,其中情愫如何言说?像是永远……像整个世界……
她感到那只手抬起了,鳞片已彻底褪去,由此温暖而宽大,抚过她的脸。眼帘掀开,深沉,幽暗,黑暗褪去,唯有绿色。那手抹去她的泪水,将她揽入怀中——黑血如河,洒过她的伤体,褪去所有损伤和痛苦,他落血又将它抹去,像褪去她的衣衫;那血流后,她像从月中降落,丰润完好,呼吸急促,带那情潮的深沉。雾气涌起,漫过群山,为这千年一度的相逢,他从死亡中睁眼,崩落罪恶的外壳,用那人身温暖丰满的唇瓣轻柔深入地吻着她,低低唤着她的名:“迦林。”他抱着她——再不是以那黑暗中的茫然而痛苦的方式——而就像她所想要的——从她见到他的第一时开始就隐隐生出的那样。他抱着她,像那肉融入了肉中,唇齿相交,呼吸相合,泪水都染上了欢愉,苍白中溢满生命的红晕。他分开她的腿,亲吻那诞生之初的花心,似先前的痛苦都不存在,那束代表爱的花羞涩而湿润地被他爱抚,淌下蜜糖似的露水。发丝光洁,散乱而缠绵地落在榻上,丝缕间穿梭低吟的满足和期待。
自然,这会让她的行为,不再如此高洁——如果她承认。但有何能掩饰的——掩饰她长久渴望他的拥抱和温柔的占有,希求这手指能揽过她的身体,涂上不腐朽的爱欲——她克制了,但却没有掩饰,如果有人能看见他能看见的,这永无法被掩饰。她恍惚,甚至,混乱了,看见匆匆流淌的记忆 ,在无数世中沉于沙中,终于浮起,为层层痛苦镌刻这如云的极乐。言语至此有限,两人所言,无非是彼此的名字,更胜万语。
她感到那蕴藏的宫殿在颤抖,流射出滚烫的水经行在她全身,正在天昏昏最暗时,要攀登那极致的诱惑,兑现千年前的约定。月宫震颤,吐息的冷海热潮,包裹全体。
“——兰。”她急促道,抱紧了他的肩。卧在海中,那尖锐的铁剑终软化,化作人身,轻覆在她身上;她张开唇,同他拥抱。月坠入海,此刻极深极静,又陷入那不可否认的放纵欢乐中。她的头脑泛着亮白的光彩,轻微喘息,而刹那,日登中天,黑云开幕。
起初,那倒是很小的一丝光彩,像地面有什么事惊扰了空中的一片云 ,使它破天来看。一目恐使它深思,沉默许久,众见那一缕从天国洒落的微光,望这黎明来到的前一刻——那包括每一个人。孛林落入湖中的士兵,劳兹玟风沙后的民众,‘迷宫山’中劫后余生的男人,盖特伊雷什文城墙上的孩童,甚至是北海边那正准备出发的船队,都回眸来看。
自然,包括了正在南海上漂泊的流民。这艘船队的船长此刻漂浮在几艘小艇的其一上,远远落在后面,仍是满面血污。安多米扬.美斯明不分昼夜和现实,只感心中涟漪,恍然抬目,正见到那云中的一束彩光,张开唇瓣。
那云,思索着当下的境况,品味着空气中的悲苦,忽彻底明了这命定之时——每一个秘密的命运都有相似的质地,而它的特别往往取决于选择——正是这一刻!它恰如其分地知道,千年之约已至,久久徘徊便在此结束——
正是诞生之时!
日光迸裂开来,绚丽彩光,仿要变天换地,照彻兰德克黛因 ,其如此壮丽煊赫,仿任何矮小和罪恶都无所遁藏。太阳啊——温暖,明亮,普照世界,无所不包,乃至令兰德克黛因的人民忽视了这片土地,相反,实则更是片被月光所映照的地面的事实,沉浸在这转身华丽,璀璨耀目的日光里。万里云开,闪钻石光芒,仿阵壮阔的歌声,回荡山川之间。
不过倒不是每个人都会被这事物夺去心智——有些人,譬如,安多米扬.美斯明,就从那无暇的白光中认出了一抹红色。那抹红色,如何忘记?她伸出手,辨认出里边的黑色,银色,辨认出其中灿烈的哭嚎,无情的凝视。你!她正要开口,却跌落在船,听见背后传来热烈的欢呼,含泪的掌声。
“天命之王!”奇瑞亚笑道,宣布:“——正在此日,我的朋友们,三十年大愿已成——日分正午,在此降生!”
她跪在船上,被烫伤的嗓子咳出血,听中‘鬣犬’举手欢呼,庆贺声久久不息,浑身无力。她再难支撑,跌入梦中,含着泪水,沉眠长待。
他,站在北海边,自然也注意到这束光彩。云光驱散黑天,风从南涌来,推开片透亮的天,他抬头看着,直到身前人柔声道:“时间到了,大公子。”他方回神,面前是那白银崭新的海面,浪花闪烁,通向最北,无人可至的世界最尽头。那座遥远的岛屿,古称‘复生’的黑荔波斯,躺卧其中,诱人如前,融入其中,听海以决。他垂头,则见吠陀先屈膝下跪,沉稳平静,轻声道:“我已准备好,请您赐我您的龙血,白龙王。”
海风散开那银色的发,黑色的袍,点了头。他走至吠陀先身前,伸出自己已然血流的手,在他的眉心,眼下,各自划过,又使他饮下。神恩在绽放,这效力理应比过去更要弱,他却未感到任何阻挠——吠陀先的记忆很干净,他行走在那些白色殿堂中,唯有理智和几许隐约,极克制的感情流过。当他睁眼,他们对视 ,两双眼都是熔金之色。他见吠陀先微笑,胸前的黑衣绽开那黑血流淌的伤口。它的颜色已在变红,他见他如折花般温柔地抬起手,伸入那血流中,握住了自己的那颗心。
他站得很直,便是在那心脏已在他手中时也是如此。他见他眨眼,继而缓缓倒落,克伦索恩顺他而下,俯跪在吠陀先身前,合上了他的眼。
“……从今至后,恐有许久,你会是这世上剩下最后的巨龙,献魂于此心,长伫此地,守护陛下的肉身——多有折难了,吠陀先。”他目视他的面容,沉重道——那颗心便在他手上,光彩照着吠陀先的微笑。
“无妨……大公子,请。”他轻声说:“我愿成为您的无魂者,任您驱使,唯愿你们……能达成大业。”
“——不敢懈怠。”克伦索恩答,心入吠陀先身中,海风和缓,他抬眼看去,感万事皆是寂静。那心初来无声,继而搏动,越发沉稳,但他感孤独,独自一人。他起身,看那岛屿,许久,一个人影极轻盈而优美地从地上起身,站在他身侧;他回过头,看吠陀先的面孔,刹那失神。那是怎样的感觉——同一张没有灵魂的面孔对视中,在世界的尽头?他没有说话,冰风贯通在二人之间,那金眼,纯洁;那笑容,恒久,不是没有诱惑,不是不使人心潮澎拜……但比孤独更孤独。
“……该走了。”如此沉默,犹如过了一纪,他轻声开口:“去黑荔波斯,取来诺德白王的‘封魂棺’,从此带至‘迷宫山’,若有人对厄文公主不敬,格杀勿论。”
那无魂者微微一笑。“是。”他答道,退开一步,步履轻盈。他看着他升天化龙,飞舞这银海之上。他的龙身已改变为纯白,奇怪却似毫无光彩。神恩的树条在空中漂浮,发出不满的落花声,仿质问此人为何不听它的号令。克伦索恩站在北海边,长久不动,在一声潮鸣后,终于低头,掩面而泣。
她并不知道这些,当然。
巡茹潘多在那阳光破开云层后终于敢上山,跟在泽莲后面。她的第一反应实则仍然是,她们飞上去,转眼间就意识到这权利和能力都荡然无存,甚至从劫后余生的庆幸中生出了几分不满。这感情,很快被周遭横陈凄惨的尸山淹没,她瞠目结舌,见泽莲紧蹙着眉,不发一言地抬刀砍去周遭障碍向前——沉默,很快却被显示,也很难抑制她们心中的真实所想,因泽莲挥刀的手很快就慢了,肌肉发颤,面色充斥压抑难言的痛苦,只凭意志不断动着。但这力气多柔软可欺!空气中似有神恩的笑声,诉说它对自个恩惠的满意。巡茹潘多高兴了一瞬,因她走了半个时辰便发现她的瘸腿渐渐有了力气,而终于在一条小溪之前,她纵身一跃,大笑出声:天呐!她能跳了。她忘乎所以,在溪水中手舞足蹈,听见泽莲的怒吼。不知道自己的同伴怎样生了气,她回过头,见她重重坐下,满面汗水,无法说话。
很难相信——不知疲倦的泽莲,竟然累得瘫倒在地,于原本该危机四伏的丛林中的睡着了。幸运的是这林子,现在几乎只是座死林,除了这些融入了周遭景物的尸体——很抱歉,但她必须得承认,这景色就同画一样。他们脸上的恐惧,肢体扭曲的凝固这么深刻,就像末日的绘画,留在山中供人观看,恰如其分地在山岩,树下,地洞,灌木中出现,指引她们的方向,无言诉说先前的经过。言语这时候是比图像清晰的,如同真相般被人渴望。但没有声音,而巡茹潘多也疲倦了,她同样坠入睡眠,在醒来的时候,领会到了常人的苦难:她的皮肤变得红肿难耐,四周蚊虫如水。她不敢说话,抓起泽莲便跑,在山林中飞奔,跌倒,飞奔,跑了那么久,竟然不出一千米,真让人惊讶——这就是没有龙心的日子!
要从龙变成人是不容易的——算上那清晨的光,她们实际上花了整整三天才找到另一群人,而路上无止境的尸首已悄然接纳了苍蝇蚯蚓,准备给自己变个模样。这山中弥漫着一种腐臭,乃至两拨人彼此遇见的时候,都以为对方是山中的怨灵。
“天呐!”巡茹潘多跑到泽莲背后,大叫道:“达米安费雪!”她摸着泽莲的刀:“杀了他。泽莲,杀了他……”
泽莲摇头。她和达米安费雪彼此望着——他身后,还剩下大约二十个人,算上他背上背着的那个伤口坏疽的哥哥,还有十二个是龙子。这就是黑龙王剩下儿子的数量了,和女儿是个很好的平衡。她们彼此看着,一言不发,像沉浸在一场宏大的梦中,无法醒来。
巡茹潘多转头,她张开了嘴。
“一座屋子。”她抬手道,惊异于眼前景象的平静,和美。后称‘龙牢’,为这屠杀而永被囚禁其中的死者命名,五座山峰中有四座都遍布伤痕和胀气, 但唯有这最南边的一座,‘瞒雅’,在环山的内部闪烁着阳光静美的光彩,花海似幻,泪为此流。
“我们还有机会,费雪。”一个男人说,达米安费雪的嘴唇动了动,泽莲已扑了上去,但此时她双拳怎敌这么多男人?她被撞倒在地,巡茹潘多听见他们恐惧,瑟缩,富有报复含义的声音。
“让她们也尝尝……”
“停手。”达米安费雪喃喃道:“……这惩罚还不够么?你们还想要更多?”
但没有人听见他。一阵巨大的响声,伴随阴影,令那些男人夺路而逃,哭嚎不止——幸存者一生也摆脱不了他们对黑夜的恐惧。蜡烛整夜燃烧,哭叫,诅咒,哀求,愤怒,轮番上阵,也无法获得平静。达米安费雪背着哥哥,站立,看着那出现的巨龙。“怎么还有龙?”巡茹潘多失声叫。没有回应。泽莲拉着她,向山坡上冲去,达米安费雪背着那伤员,无法跑得这样快,而他也再无力气了,只站在远处,看那巨龙降落在小屋前,张开巨口,露出石棺。
他颤抖起来,呼吸急促。预言回响在他心中,他拒绝的一刻,便已被相信。他闭上眼,背着达米安里德,向下走去。
“等……”巡茹潘多道——她这辈子也没走过这么长的路。好像梦中的道路,不是吗?花海缠着她们,花瓣四散,每次跌倒都有香气扑面,敦促她再走。许多次,她都觉得,她再也到不了了,但终点就漂浮在她上方,于是她踉踉跄跄,手脚并用,捏着这具新的,脆弱的身体,往上爬去,奇怪的是,当她到了顶上,那龙就不见了。幻觉?她暗道,只见一个黑衣身影站在那。
“——”巡茹潘多愣了,半晌,才叫这个兄弟的名字:“吠陀先。”
他没有回头,没有左顾右盼。他显极安静,她不记得能见这样安静的人,而他走进去时,她就看见在屋旁边,摆着一尊石棺,像能放进两人这么大。她眨了眨眼,瞧见那石棺的缝隙上,夹着一串紫花……
“——是我,厄文……吠陀先已成了我的秘使……他会保留龙身,当你见了他,便如见了我。”那声音道,极空灵:“我知道你不一定乐意,但按照安排,这颗心,仍然留给你,以防万一……这是父亲的嘱咐。”
没有回应。吠陀先——的身体——她不知道为什么应该这么说,但就是这么做了,或许这就是直觉——低头,似有些意外:
“……我会带走父亲。他怎么和你在一起?你……”
声音停顿了。巡茹潘多悄悄走上前。泽莲在哪儿呢?她不知什么就跟丢了,只身一人。她站在窗边,偷偷往里望:很平静,跟外头完全不一样,没有血,没有尸体。这是间摆设被打乱了一点,但仍很温馨,整洁的小屋,床上,躺着一个合衣而睡的人。巡茹潘多自然愣住了,包括这个有点儿奇怪的吠陀先,也显惊讶。
“……没有,大哥。”声音说;她的回答落在地上,那是唯一一阵声音,像这山中的花一般香。她没有看见她的脸,没有看见她的表情,她唯一看见的,就是一个女人背着窗,梳理那头浓密的黑发,而在她回头的瞬间,巡茹潘多跌落在地,看见那千年誓言中,始终不熄的绿眼,引她向这新的一天。
“祝您一路顺风。”厄德里俄斯说。她听起来十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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