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石楠
“女神啊。”清晨第一支歌便是被这醉汉样的声音,以几许啼哭的情调唱出来。他坐在自个被狂风摧残的谷仓前张腿大哭:“请您看看您如今的世界是怎样被不幸的奇遇,无用的虚荣所充斥着——”他没能说完,因险些被飞来的石子击中一角,忙继续哭着翻走了,余光里仍然映着四周的狼藉。他两年的心血和几头牲畜一起被化为乌有,血尿一起飞溅在泛白的谷壳上,而再往前,只剩下,且奇迹般剩下的门梁骨架前,那天降灾星站在那,踏开长腿,单手叉腰。
“别哭得泪流满面,踌躇不前了。”达米安里德皱眉环顾四周,心中却不是没有些许快意,来自将这从初目起就被他定为贫穷,荒蛮和闭塞的山区城镇有被他毁于一旦加之重获新生的前景;他有些毁灭建筑师的个性,毁灭是建筑的前提。他拿马靴踢开石转,抡起手臂,判道:“将这镇上的人都叫起来。让管事来见我——我是'黑龙王'的儿子,劳兹玟的达米安里德。”他简短命令道,说明来意:“我会带你们征服这座被你们浪费的财富,顺带寻找我弟弟。”
达米安里德阐述,给他的开拓加上充沛而富有感情色彩的理由:“他在这山里边失踪了。”
清晨五点,当他跟着那女孩从'桂伊文'山——“这是苔山了。”他暗自嘀咕。那女孩显出某种悲伤的镇定,手抱羔羊,步履平稳,然处处散发失魂落魄之气。他企图搭话,两次都被怀中羔羊的鸣叫掩盖了声音,宛如某种天意,他于是顺遂他一贯的趋势,遗憾却也满足地独自观察起来;他浸透了腐水的靴子踩在林间无穷绿苔之上。 “它感觉像是能延伸到永远。”他快活,寂静地想到。 ——当她们下降而天光早因某种不解之缘破开整篇天空时,山下传来那沸反盈天之声,将这丛林的安静打破了。达米安费雪忧心忡忡,那女孩,却镇定自若,步履如常。她怀中那羔羊已睡了,似乎她周围存在异样无声的空间,显各处静谧。
我似乎是为了做什么事而来的。他感片刻迷茫,然而头脑在迷雾中,怎也想不明白,只低头看见了这只羊。啊!是了。他对自己道:羊……羊……
他出生富裕——尊贵,并没确切地养过这种动物。他手上那只羊挣扎起来,让他出声道:“厄文小姐……”
她回过头。达米安费雪面露挣扎:“这羊……”
它在他身上排出了一些硕大桑葚一样的粪便。但很干净,没什么太不便的地方。她冷静地看着他,说:“你可以把它放下来。它能自己走。”她低身,捡了一根棍子给他,道:“用这个带着它走罢,别弄丢了。”他面露感激,因为发现有事可做。
于是,当达米安里德正紧锣密鼓地组织山民从'瞒雅'登山时,他正追着一只小羊在'桂伊文'向下——放在幼年时,这种飞步垂直下山的事对那个安静拘谨的孩子是不可想象的,而如今达米安费雪毕竟也有颗龙心了,尽管他仍有点恐高。羊——幼羊,显出蓬勃令人自愧不如的生命力,吃沙山的嫩草,而他惊讶见那女孩也如履平地似地下降,阳光照在她年轻光洁的脸上。比之夜间的含泪悲目,她似被清新的空气抚慰,拂去了一些悲伤,而露出更自然的平和。
“将棍子给我罢。”她回头对他道,她怀中的羊也醒了。她将那羊放下来,放开声音;那歌声在山间像凌霄鸟一般环绕,而总共四只小羊被她赶着奔下山去。
“您唱得——真好——厄文小姐!”
达米安费雪也跟着跑了,途中不免踉跄,然心情愉快,似往事也被一扫而空。她回头对他微笑,奇怪她年纪分明如此小,眼神却似有抚慰性,让他颇受鼓励。一个时辰后,走走停停,他出了满身大汗,发黏在额上,太阳已悬在天空了。
她们赶着羊,直接进了城镇。
“他那天去了北边。”她解开衬衫的扣子,露出洁白的胸脯;达米安费雪眼珠转动,但不知如何开口,只看着她随手将黑发捋到一边,颈部修长,更觉得有一言不得不说,却怎么也无机会开口,听她道:“原本走北边好一些,但是我来过周围一两次,看见养动物的人家都在西边。”她如此解释选择这条路的原因,达米安费雪却面颊发烫,赶忙抬头看前,嘴中道:“也很好。您可以寻匹马,继续向西,上大路,然后再往北。”她转头看他,绿眼泛着水光,问:“你也去北边么?”他点头,不着痕迹地打着颤,应:“是,我也去北边……我们可同路,若您乐意……”她沉默了会,推着手中的棍子,最终说:“也好……你应该知道你的父亲在哪。”
羊羔似将悲伤都忘了;她身上的迷惘却能折而复返。她转头看他,霎那面有哀愁:“……父亲意味着什么?”他开合嘴唇,半晌无声,又听她问,语气漂浮空灵,却隐带噩兆似地:“你有母亲么?”
“有的。”达米安费雪回答。他看她恍然一怔,迅速别开了眼。自然,对于一个不知何为父的人来说,母和父之间的关系自然是扑朔迷离,但不知怎么,像是林鹿对雷霆的预感,它不需要知道它究竟是怎样劈开天际,却知道其中的危险。
当她们到了山下,这镇子几乎已经空了。他随她向前,各带那第一次入世的迷茫注视两旁匆匆被掳走了居民的屋子:门关得匆忙,被阳光经年炙烤的黄墙上映出镰刀洁白的去影,窗户摇晃,花瓣零落,陶瓦破碎,门前的篮子被碰倒了。她这样观察是因为她确实未来过,他面露奇异恐是因为想着,他来这样偏僻,相对没那么富裕却无疑平静的地方太少了;看他们小巧的花园。他竟是有龙翼的么?真是罪过!
透亮,晶莹的眼睛透过墙的缝隙看着他。
“噢——厄文小姐——”他抬起手。羊羔向前,发出响亮而寻找的声音,达米安费雪指着门内:“我想还是有人的——”
她停下脚步,棍子指向地面。“我什么也没看见。”她坦诚。达米安费雪向她招手,来他身边。她们蹲下。她仔细凝视,嘴唇翕动,轻声道:“这是什么?”
“——孩子!”达米安费雪说:“看上去男人和大部分女人走了,留了些走不动的孩子,还有老人。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他如此说但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仿佛内心深处他知道愿意却如鲠在喉,脑被云雾所蒙蔽,答案不愿出口。他看她紧紧皱着眉头,手扣在面上。他想问她是不舒服,却见她肩膀起伏,喘着气。
门开了。一个老妇,手握柴刀从门内看着她们,她开口,声音沙哑:“又是怎么?”她的眼珠浑浊,扫过达米安费雪,灼灼似火,令他羞愧。 “你破坏房屋,搅乱日夜,逼问居民,一个半月来不得停歇,还不够么?”他讷讷不语,只见这老妇扫过女孩的脸。
她那老朽的脸上迸发出笑容。
“你。”她走近一步,对她道。达米安费雪自己都被这里老妇吓得够呛,此时自然愿主动去帮扶另一个受害者,那老妇却没说更多,直到女孩抬起脸。那双绿眼从指缝里透出,惶恐而悲痛地看着她。
“你。”她道,笑容满面,话仅如此:“——你回来了。”女孩摇头,她复道,挥舞手中柴刀:“你回来干什么?又去自投罗网么?”老妇笑声沙哑:“即使所有人都劝过你不要,哪怕是你的灾星们?”
“——嗯,女士……”达米安费雪鼓起勇气插到这老妇和女孩中间,避开那柄挥舞的柴刀。 “滚开,臭男人!”她吼了他一嗓子,结实让他颤了一下,舌头不利索。她笑起来: “你不是刚刚那个,哈?”那柴刀在空中像根钢花似旋转:“你又有何贵干?”
他哑了片刻,最后羞赧瑟缩道:“……我们卖羊。”“卖羊?”老妇吼声尖锐,令他头晕眼花,似听见云层中爆鸣声。他抬头,见阳光灿烂,隐有炙花之香,受了些鼓舞,回头指着那几只沿墙边吃草的羊羔道:“啊,是。卖羊……”
“卖?”她开口了,似回神,但更像被雨淋湿但要务缠身不得不前来之人,声音沉重。她琢磨这个词的意思,眨眼,最后确认:“不是卖。”她抬手,对老妇说:“我送给您,希望您……”
“噢,不要钱!太好了,谢谢你们的白痴劲!”她没等她说完。那云中的雷鸣越来越高了,他感眼前黑暗,厄运袭来。老妇向屋内吆喝:“将这几只羊带进去!”儿童应声而来,看上去她是相当擅长统领他们的;孩子像及膝的水将她俩淹没。
“现在可以了?”他的声音打着颤:“如果你想去北方……我们应该走了……”
“哈哈,三只雄的,三只雌的!”那老妇笑道:“你们很快就有肉吃——只要你们听我的,每天乖乖地去放羊——”
达米安费雪回过头;他心里那停滞,相连的节拍预示了某种存在的到来,而至于那笑容锋利向他走来的老妇面容几变为深黑无明的形状。他张开嘴唇。“如果这是你们的馈赠的话,我就原谅你们将这弄得一团乱麻好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没有回答,只抬起头。
云山自北面腾起,阴影遮盖四处。他的眼珠转动,几如癫狂,直到再无余地。啊,啊,啊。他的嘴角抽动:大哥肯定和我说了什么。我应该——
“鸟。”他听她说,而后小声纠正:“不。龙,是吗?”
他点头,如梦初醒。电光过雷,他猛然回身,抓住她的手腕;她抬起头,可见他眼中的黑色。他冒着冷汗。
“——跟我来,厄文小姐。”达米安费雪道,几分语无伦次,狂乱:“额——这是个——这是个邪恶的东西。”邪恶,这词语再次出现。她凝视他,那眼睛似乎看进了他心里。她似乎看见他心中那被搅动旋转至于浑浊的水流,所以什么也没说。他感激地嘟哝了句:多谢。他用上了力: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力气不如他的大哥大,但现在证明也是很够用的了。他紧张得在哆嗦,手指无法控制,使她感到痛,然而她一言不发,只是被他扯着,沿这山镇明黄的路向外走,跑着。
她回头,长发四散,去看那些羊。“它们会怎么样呢?”她轻声说。 “额。”达米安费雪流着汗:“被养大罢。您说呢?”她没有回答;她想了很多,一路下来。她看见那座被死去牛羊堆成的蓝色雕塑;母羊被拖拽在山地里。她无法改变,或者说,因为她选择了走出来。她打开了迷宫。她默默看着,承受罪恶的歉疚。天上,那云层向下俯冲。一只巨大的鸟,尽管不如最大的那只,也是十分庞大了。
“昆莉亚。”达米安费雪嘟哝:“母亲……请你……”
“昆莉亚?”她重复。没有回答,拽着她的这个男人变得极用力。他们跑起来——厄文也迈开脚步,跟着他一起向前。她仍能看见那些羊的影子,泪水溢满她的眼眶,但她身前那个男人自然是看不见也听不到的。她不发一言,用另一只手擦去眼泪,直到光明袭来,大平原开阔的夏绿摇曳在她翠绿的眼眸中,她们互相望着,彼此从一个死亡的冬天中复活,带着朦胧永久的记忆;那对生命不可磨灭,温暖而惨淡的印象。
“啊,我是带您直接回去,还是——您在这等等我,我去取些东西——我该带点明石出来的——总有点罢?”他喃喃自语,直到从胸口摸出个价值不菲的饰品才眉开眼笑:“——厄文小姐?”
他转过头。山地随风而动的灌木丛俯视他;他身后已空无一人。
异常显着,如白纸滴墨。一个半月中,她来此有数十次,从未注意到向南山坡上有座木屋,此时便如群花中的枯木般呈她眼前。昆莉亚感奇异:阳光透云层折入她那双巨眼,似碎钻入眼,直视则有尖锐痛感,尽管她出孛林时夜已深,这夏日的天阳升得实在太快。她盘旋在山峰上,考虑其中风险,因知晓降落后这山体的奇异。她曾告诉学院负责人,这山体似能改变样貌的植被,入内竟令龙心持有者也昏迷的奇香;她们求她带些样本回去,然来去无果,似出了这山,奇幻皆失其效。
她缓缓降落,在那有木屋的山坡下。灰岩中有簇簇羊角花,令她一时失神:她记得她曾来过这一次,记住了这处俯瞰其下的双面绝壁,遮住了月光。那第一日。
兰。
昆莉亚皱眉;那声音绽开涟漪。她记得众人在这昏了过去,警惕幻觉,然诸事如常,光淋洒在她的发上滚烫似火,如天阳替了月光,驱散夜间迷雾。她伫立于此,环顾四望,困惑不去,却不得不行动。昆莉亚攀上岩壁,感其陡峭,却越走越可辨别出一条被人所踏出的石道,痕迹极清,却指向明确,一直向上去。她越上,眉头便越皱起,当她终至那顶上,夏风拂过,多色花堇袭上她的面孔,她一时无言,手握剑柄,瞳孔轻张,看那破损,狼藉的木屋,坐落一片花圃后;屋前有两杆木架,上什挂有白色床单,迎风飘舞。更远,小径通森林,其旁溪流流淌清澈。木屋不高,仅一层而已,外墙清洁,圆木齐整,只屋顶已有磨损痕迹。她目光下移,怅然看那沾上血腥的木棚;散落器官尸首蔓至周遭森林,血洒草地石楠,显然曾有牲口,却遭兽害。
何至这些野兽不似在猎取食物,而仅是杀死拖尸,甚至不曾剥肉而食?她向前一步,另一问题却更使她心寒:屋主如何?
谁又曾住在这乱花迷人的山中?
一个女人。她又听见别耶茨的声音。你觉得这可能吗?她自己的声音。可能么?她抬头,阳光破云,炙烤她的视线;她闭上眼,却在漆黑中,看见个朦胧的圆盘,继而越来越亮……山壁变为树林……那一夜的月亮……
昆莉亚猛然睁开眼睛。她转头,清晰听见森林鸟鸣和溪流中,传来阵阵笑声。她的目光向前飘荡,落在那木屋的窗口,一直向内。其中有人!
她飞身向前。木门被撞开。笑声戛然而止,尖叫。
“女士!女士!”昆莉亚抬起手,安抚眼前这些尖叫着朝她举起镰刀的女人,神色恳切:“我不会伤害你们!”她扫过屋内的装饰,见一张桌旁,两把椅子。桌上有两副餐具;床上有两张枕,床头上有一副木棋,已走了一半……黑子对着她……
她身冒冷汗;昆莉亚转头,看原先盘腿坐在地上的三个女人。水壶随她们起身的动作洒落在地。她注意到地上的毛发。空气中弥漫她们身上的汗味,但一阵冰冷的幽香弥散不去,似丛木层中发散出来。
她颤动嘴唇:“是你们住在这里么,女士们?”
没有回答。她们看着她手边的剑,看见她眼中的黑色;她的眼角边有片龙鳞。那个年轻而机灵的低声同同伴说什么,昆莉亚听不懂她们的话;她们也不懂她。她看见她们手上新鲜的藤刺伤口,镰刀上沾满的草叶,略微摇头。她知道:她们不是这儿的居民。
木门随风晃动;她头脑混乱,心脏猛烈跳动——前夜的异常尚未消散。那摇曳的影子洒在她身上;她背后,但无呼吸声。
她目光一滞:但这是个人影。
昆莉亚猛然回头,手臂用力,片刻之间她身后那人就可身首分离:非她所愿,但已太危险。来人竟在全不被她察觉的情况下站立于那数秒之久。她拔剑而出,面前却出现那面带笑容,孩童的脸,仰起头,叫她,昆莉亚。
昆莉亚的力气真大。她道:多几个像昆莉亚的人多好,界内……
蒂沃。昆莉亚面露惊愕,那女孩的脸已被张妇人忧郁而沉默的面容取代。十年前,蒂沃忽能开口说话,她却再没听见她曾经的声音。她甚至没有躲闪,只闭上了眼。昆莉亚欲收力,却见蒂沃阿甚至向她靠来。“蒂沃!”她失声叫道,只看她黑裙漂浮。
一剑从下劈来,千钧一发之刻拦住了昆莉亚卸力的剑,她咬牙顿地,终将手腕收住,抬头,见劳兹玟的大公子,达米安里德冷眼看着她,架住手上的剑。他揽住母亲,凝视她,沉声道:“军大臣。”
蒂沃阿别开眼;儿子面露冷笑,道:“您在这有何贵干?”
昆莉亚喘着粗气。“有没有事,蒂沃?”她软声道歉:“我不知道是你。”蒂沃阿摇头,达米安里德再施压:“军大臣?”他环顾四周:“这地方莫不是你的秘密基地罢?在父王失踪了一个月的地方?”昆莉亚摇头,莫大的歉疚吞没了她的心。她面露软弱,欲向蒂沃阿走去,只被达米安里德拦住。她抬头,看他那双绿得泛蓝的绿眼,嘴唇翕动。
“……我第一次来这里,纯属意外。”她低声道,面有倦色:“您和您母亲呢,二殿下?两位又缘何在此?”
“我的另一个儿子,昆莉亚。”蒂沃阿忽开口,声音飘忽,目视地面:“达米安费雪,听闻这山的奇妙,昨日来此游玩,不想在我二人面前坠落了。我们下来寻他。”昆莉亚凝视他,艰难点头,转头看蒂沃阿:“又是在这么?可找到了?”
达米安里德冷笑:“尚无。我那弟弟为人孱弱,我实在担心,害怕他为野兽所食。”他张开手臂,指向那三个女人:“特求了山民也上来寻,不想竟在这怠工休息了,亏得我给的赏金。”昆莉亚回头,点头道:“原是山民。”
她又面露难色: “但这山……不是说历来难上么?怎么忽地可以通行了?”蒂沃阿摇头,仍是面色平淡:“我们也不知道,昆莉亚。”她看向远处那洒落鲜血的野花:“先前只有我和里德下来寻,不想竟不曾迷茫,轻松寻到了下山的路,便想着也不是那样异常,我又急切,里德便寻了山民。”她转头看昆莉亚:“方才我看这房屋,想着入内休息,不想惊到了你,实在抱歉,昆莉亚。”
她望蒂沃阿,一时无言;血色铺在二人身后,许久,她才艰难开口,道:“不是你的错,蒂沃。你的潜行能力实在是举世无双。”
昆莉亚心感苦涩。这不可能是无意。她不知道蒂沃阿究竟想做什么;她不由自主地去寻蒂沃阿身上可能的锐器,却知道,对龙来说,只要双手,就足够。她的心在胸腔中不安地跳着。
“所以您呢,军大臣?”达米安里德仍道。昆莉亚面色复杂,达米安里德便显越发得意:“啊,看来您定是有秘务在身,不便言说,我也不勉强。”她不知如何回答:若应,是,必然是默认了她受了国王之命,然此事她原先不愿为国王知道。若是,应,不是……
她不答。达米安里德耸肩,不再理会她,而转头打量这屋子周围。“呵,这群好吃懒做的说谎精,道此地常人不能来,我看还有个女人在这住得妥当。”他抚过木桌和窗棱,在昆莉亚蹙眉的目光中悠然解释:“啊,您看不出么?哪个男人会建他进来需要弯腰的门?”他闭目,吸了口气:“况且这味道,尽管被这些懒女人污了,仍是幽香四溢,怎会不是个美人?”昆莉亚面色微动,被达米安里德看在眼里,他笑道:“在这地方隐遁,有美人香花作伴,也不失为一件妙事,嗯?”
昆莉亚闭眼。她黑暗的视线中,那月亮的轮廓始终不去,令她极纠结地挣扎着。情人。真的么?屋外的血迹又是为何?她们站在其中,仿那血迹是幻境,众人踏足其上,谈笑风生,正如世间万物般……
窗外忽起骚动。蒂沃阿面色略变,翩然出了门,达米安里德紧随其后,大步向前。昆莉亚见一群男人,簇拥个失魂落魄的身影,踉跄这木屋走来。她眨眼,认出那人是谁。
达米安费雪?昆莉亚也奔出门。她看见阳光下达米安里德攥紧的拳头,而达米安费雪瑟缩那处。他身高与兄长不相上下,却显极畏惧。他的嘴唇张开,似要说什么,但瞥见她的瞬间,便失了声音。达米安里德见状微笑,扣过弟弟的肩膀,使他转过身去。他紧紧拥抱他。
“回来就好。”他冷声道。
昆莉亚僵硬原处不动。她缓慢回身,可见四散的肢体器官,在阳光下泛起猩红的光,长久凝视,其上犹如灵光舞动,草地中,夹杂些散落的黑发。她颤抖地低下身,看那三个女人谈笑风生地走出,比划着个飞动的手势,模出耳边不存的长发。她眨眼,见到黑色。不见了。那个手势说;不见了。达米安费雪喃喃道。他被掐断了话,但她仍听见了。
她站起身,微风拂过,抚摸她的龙鳞。她便见到了她,在这澎拜的花香中,站在血色石楠上:黑发, 尚不丰满,而显出女孩的轻盈。她眨眼,知道她从未见过她这模样,因此不是记忆,而是幻觉。
她张开嘴,没能发出声音。那幻影即可消散,面露悲哀,那绿眼透过血色,瞥见她眼角的黑鳞。
和那男人分别后,厄文沿'桂伊文'到'辉伊文'的林间道行走,避开丛林中的兽。那不算什么分别,她感觉出来,在莫大的情感之潮中仍感些许悲哀:她在灌木丛中静看他失了先前的瑟缩,变得歇斯底里,令她想起前夜山中亮起的眼眸。这眼眸,如今也在跟着她,徘徊犹豫,似在两极之间,顾虑是送她离去,还是将她永远,以无生命的形式,留在这。
她深吸一口气,最后回望这葱茏山峰,继而向下狂奔。厄文听见足掌踏过林地的声音,风呼啸而过,众树哀哭,直到再无声音。溪水坠下山崖,她的鞋——最好,最完整,始终等待着一次机会的那双,踏在阳光中的卵石里。她飞跃空中,看见了北部展开的天地:诚然壮丽无比,玟河在夏季闪光呼啸南下,四野遍布丰沃农田果园,牛羊成群,在牧场上穿行,极目而去,东西被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色彩,红痕似火,绿林幽深。
她久久凝视那被掩埋的遥远黑暗,直到向下坠落。厄文像山羊一样沿石子路下行,山林深绿的呼唤远了,地面大河声音强烈。她下到山谷,在声一闪而过的呼喊:“那儿!”中,飞快向前奔去。她从没出过这么远的门,也没走过这么多路;她已跑得太快,气喘吁吁,却仍不停地向前,被那念头驱使,奔向明光中。你永远不该离开。声音道。她只听见自己的喘息声。
当她终于到了玟河支流的岸边,日头已过了极点。她感浑身发烫,四肢无力,用着最后的力气,俯到河边,同野生的羊群一同汲水。她在里边看见自己的面孔,被泥灰覆盖,带有血痕,发丝粘结。她大口饮水,用水洗面,在这冰冷中忘记那洞穿性的种种,几似跟这水流融为一体,直到背后那条大路上,传来隆隆响声。
厄文回头:她见一条极长的车队从南部山丘下蜿蜒而来,溅起尘土。她忽震在原地,因此生也没见过如此多的人和面孔,几痴了。人的面孔和形态,她们的衣物头饰是多么不同!那是种和动物不似的不同,不只在毛发上。她看过她们的眼睛,便见到成千上万不同的心,掠过她眼前,使她应接不暇;那在自然缤纷中不见的极深极淡,不可名状的色彩。她感到好奇又畏惧,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噢,小心点。”一人道。
车队已停了下来,就在这河边。人们不再看她:太多人跟她一样风尘仆仆,衣衫褴褛,面容疲倦。她在其中没什么特别的。人群多围头巾,成群经过她,去河边取水。野兽跑开,她闻到庞大的汗水人气,抚在她面上;她几要将她唯一知道的色彩,那幽暗的绿色,彻底忘了,直到这声音响起。厄文抬起头,见一个围着白头巾的中年男人,长着双金色的眼睛,皮肤被晒得发红,关切地望着她。她不知道缘由:这双金色的眼睛使她猛然一颤。
那看见她的男人也愣住了。
“你……”他向她伸出手。厄文转头便跑。她跑到队伍中间,到那妇女众多的孩子群中,直到那男人再也看不见了。她四处张望,又累又饿,坐在滚烫的草堆中,被四周脏兮兮,吵闹的孩子围着,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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