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Η σπείρα του παραδόξου)
“今夜会有很多人。”两人乘马,向湖南岸前去时,他同她说。 “费雪说,只会有他和里德两人赴宴,使我再带一人就好。”她思索答道;天色渐暗,水泽中的幽暗如若无穷,散发湿润而悠长的气味,草苇漂浮在黑暗深池中,栈道蜿蜒孤独,长远而来,唯有她二人而已,随着夜色降临,水中身影越稀疏,模糊,有庞大而恐惧的印象,她往日对黄昏后走在这栈道中是稍有忌惮的,但今日由于有他相伴,反而安心,露出笑容。这消散的光芒中,她看见他面色凝重,笑容背后隐有难言。
“厄文,”他轻声说:“你要时刻提醒自己——当你在和费雪说话时,回答你的实际是他的兄弟和父亲,他的个人意志不得不很大程度上受到这两人的影响——也许对大多数来说都不免如此。人必须注意到真正说话的人。”
她闻言,略微停顿,偏头望他,见到地平下的余光照在他的耳畔;她以一种沉静却含轻快的声音问他,眸中闪光:“……那么,我在和你说话,或者,你在和我说话时,又是谁在影响?”
他不曾料到她会这样说,似两人间有恃无恐,全然安心的玩乐一般;不,对他来说,目视南岸的林间道路,其中透露出米黄色的砖墙,色泽庄重却明亮对的屋檐,一二昏暗中闪烁的窗棱,他感受到的是危险,但面对她愉快而企盼的笑容,他岂能更作其余,若林鸮喋喋不休那不详的号角。“……我们!”他低声说:“好吧,厄文——我们是——一块的。”他无奈道:“我们互相影响。”“那很好,那很好啊。”她牵着马的缰绳,颈上的那一尊与白色的护身符轻快,动人地跃动,黑发散开,刹那间她若与那体弱而疲倦的年轻女子判若两人,散发同他截然不同的青春活力,让他的心砰砰直跳。 “你能和我说真心话,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她柔声道,微笑中沾染忧愁:“我为费雪感到难过。他是个很温柔的人,生活中却少有快乐。他总是佝偻着背,仿佛害怕人注意到他似的;他总是在躲避什么。你觉得他是在躲他的哥哥吗?”
他面上的笑容黯淡了些,重新露出那冷峻而沉默的男性面孔。“他在躲所有事情,我觉得他是很不喜爱也不希望龙心的那类人,但龙心找到了他——你会让他重获新生,若你能做成这件事,厄文。当龙心离他而去,他会感到他从未活过;他的兄弟,他的父亲,我恐怕他的母亲都在向他施压。”
她沉默了一会;马的步伐平稳,在这栈道上走着轻盈的舞步,畏惧水镜的漆黑魔力。她侧目,仔细而审慎地注视他:“你说起费雪的父亲——你真的不觉得自己是他们的父亲。”他笑了笑,神色复杂,转头看她:“——法律意义上,我不是他们的父亲。蒂沃阿在这两个孩子出生前就和她的丈夫结婚,于实际意义上,她腹中的孩子只与她和她的丈夫有法律的义务,但龙心何曾顾及法律?这两个孩子有我的血。”
她沉默听着;他侧头看了她一眼。“我会同你实话实说,批判或不齿,都交于你定夺。”拉斯提库斯轻声道,二人已至岸边,他使她先至岸上,而跟在她身后,略抬高声音;他嗓音沙哑,含着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焦急:“我只请求你,女儿,”他似在提醒她:“不要因此疏远我,让我帮助你。我不会要求你任何其余思想上的定向。”
树林的清风,林月曼妙的光辉闪烁在层叠无限的树枝之网中,园林里有序的生命气息笼罩着她,鼻腔里充满那镇静的花香,她却静默许久,而,使人惊讶,那在恐怖暗夜中熠熠生辉的活力肉眼可辨地离她而去,每一步,她都变得跟柔软,深沉却飘零,一道光滑的河水纹路浮现在她微微弯下的脊背上,仿有鸟雀停于她的黑袍。空气中弥漫意欲使人沉眠的花香,却相反,使她醒来。不是个很好的时机,因她走在前面,如有些失落的样子,做父亲的又不愿意唐突使她不快,或更说其余,令她沮丧,落在后面,当那座气派的四层宅邸,在黑夜中散发着红黄色的柔光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全无准备,面色惘然。一处典雅的庭院依水而建,多以木质为基底装饰,一身穿白衣的年轻男子站在花坛边为之浇水,夕阳已沉。他身旁放一画架。
她伫立马上,他抬起头。她见他的绿眸睁大,显出中无比纯洁的气象,不知为何,使她心痛,而就在这震颤的瞬间,似不可避免,她凝视他的面容,勾勒他的轮廓,心想,无论他所谓的父亲应该是谁,他确实有些像他的生父;在她隐秘地感到苦涩而压抑时,她对自己说,他确实长得像他,包括那一瞬的惊喜,沉默的回避,暗地的忧伤。纯洁,惹人怜爱。——天啊!
厄文闭上眼。“厄文公主。”达米安费雪从花园内走出,解开身上的围裙,放下木壶,到她身前,颤抖着伸出手,说:“欢迎您来。”她别开眼,他却也不及看她,而抬起头,因阴影从天而降,以长身洒落两人身上。拉斯提库斯使那坐骑绕围栏行了一条精密而富有力度的线,而就达米安费雪所见,他面上蹙起的眉头,欲言又止的神情必然使其是个简单易懂的声明。天可怜见,他确实像是个夜神的骑手,如此恐怖,充满魄力!
“父王。”他垂首道。他口干舌燥,脑海内回想着先前的诸事;这件事总是落到他头上——他扭捏地解释各类信息,又不得不,在最后的时刻,用尽量合理的理由解释其中的偏差——他固然已在给予邀请时就预料到必然是拉斯提库斯陪同厄文来,但想到生父可能的大发雷霆或仅仅是一点压力,就让他冷汗直流。童年的回忆,成日的耳濡目染和精神紧张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他鼓起勇气,吞咽唾沫,道:
“我想告诉您,也许使您不快——今晚的宴会比我们预想的客人要多。当然,如果知道您会大驾光临,恐怕原先不会有这样多。我知道您不喜欢嘈杂的环境,但,万望谅解……”
“无妨。”拉斯提库斯道,翻身下马。他站在女儿身后,两人面前是一束鲜艳带水的红花,枝条极高,悬在厄文眼角;女儿垂下了头,显若有所思,或心情纠葛,没有看他。这两个男人,血肉上的父子互相看着,达米安费雪不可不颤抖,拉斯提库斯只显得不快,尽管某一瞬间,那个不被他压抑的敏感男孩在心里说,是了。这个男人——这个可怕的男人在用这种严肃的表情掩盖什么,但大多时候,达米安费雪必须在恐惧上全神贯注。
“我知道你父亲来了,”他听他说:“——界内在哪儿?”
“爸爸——”他脱口而出,而此时声音如约而至。花园的尽头,大门所在处,一道光明的洪流倾泻而下;厄文从花影下抬起头,她看见一群垂首不见面目的侍从簇拥着两个人影从双开的门扉中走出。这两人的手臂彼此交缠在一起,但在这花影的照耀下她朦胧见到,她们之间遥远的距离。她的父亲于此,几是无意识将手放在她肩上;那向她们走来的是一对男女,手臂镂空,黑暗交汇其中,内有鸿沟,而至于,她和她父亲之间,由于他骤然生出的保护欲,像是将两人剥夺了此类身份,没有任何缝隙,亲密无间。 ——啊,她痛苦地对自己默念道,她不应该再想了。不应该再想。
“爸爸。”达米安费雪说,又转向右面:“大哥——啊,公主和陛下都到了,我正想通知你们——”
“没有必要——费雪,没有必要。”一声音道,含着笑意:“我能感受到。每当他驾临,林木呜咽,像有何种可怖之物,因这就是他的实际,不是吗?”
四人相互望着。说话人从宅邸走来,光明在于身后,直到这光明稀少的花园尽头。两个男人彼此望着:他们的情态有丝趣味盎然的截然不同。都很高大,客人还稍微高一些,但同主人相比,竟然修长的意味胜于强壮。他漫长,漆黑,光泽馥郁的长发垂至腰际,平添柔软的线条美,包裹那身体的曲线,长袍的弧度,面目英俊,但纤毫中皆透露一种阴森的深刻,明亮的柔软——千真万确,这种罕见的对比,使这两人面对面站着,令达米安费雪最为吃惊,因他对图形有无与伦比的敏感,对其中的情感更有言语难明的渴求:他的这两个父亲多么不一样,简直就是天差地别!假若不时常以那幽暗而可怖的神情包裹面相,拉斯提库斯的容貌几是可称优美的,极其秀丽,何以平日如此难以发觉呢?他的难以捉摸固然使人畏惧的理由,达米安费雪却没由来地感到奇怪——奇怪爸爸的手臂和躯干在此处宛如膨胀,饱含力量的球茎,在不协调的组合前堪堪停留;他面上的线条,清晰的胡须显出令人无言的粗犷和奔放,在头饰下极短的头发使他如披着铁甲,母亲,在他身边沉默着,显得柔弱而可悲。从上到下,每一处,爸爸都在显示,宣誓着自己,面带锋利的微笑,不曾低头。他身上散发着沙漠炽烈的气味,冲撞着孛林国王身上雨夜的残存。厄文——他伤感地偏头,看向她,只见她也在出神地注视这一幕。啊!她跟母亲不一样。怎样说?好吧。她们俩是亲近的。这对父女的样子,相对的,相似而相反。他怯弱地从其中感到那难以言说的和谐。父亲很疼爱她。这让他的躯体,在她身前,显得柔和又坚硬,强壮而谦卑。不像爸爸……这真奇怪。他叹息。他无法解释。
他看着他向前走了一步;这两个男人彼此凝视着,神情没有过分地变动,但气氛凝重,眼中闪着凶狠的光,像在撕扯对方一样,终于,在夜色和周遭的沉默中,拉斯提库斯展开了肩——瞧这么两个人在此虎视眈眈地争斗着,固然原本是可笑的,达米安费雪却被此吓得眼眶酸痛。他的腿软了,感到空气中可怖的压力。爸爸仍微笑着。
他低下头——终于让步。 “拉斯提库斯陛下——欢迎光临寒舍。”他听他——界内说:“希望我的在场,不要打扰您的好心情。”
他沉默许久,最终叹气。达米安费雪原以为拉斯提库斯仍会斥责界内;无论何时,只要这两人相见,他们都对彼此冷嘲热讽,且不是那为了伤害的咒骂,相反,倒是为了发泄的忍让。他们愿言语化作刀尖刺进彼此的心里才好,苦于种种事实无法做成。
“……他们关系很不好?”他转过头,见厄文靠近他身边,轻声道。
“——他们恨彼此。”一声音道。达米安费雪转过头,见达米安里德站在二人身后,面露笑容,轻松道:“我觉得父王应该会说:'收起你的惺惺作态。你这样子令我想作呕。'”
厄文很吃惊。达米安里德轻笑起来:“仇恨。真的,并且,还挺可笑的,为了女人——或者说,为了爱情罢。都差不多,您说呢……您很惊讶父王会这么说话吗?噢。您有很多不知道的……”
他叹息。他们回头,见光晕中,拉斯提库斯伸出手:“我今天不是为了使你不快而来的,界内,相反,我想借今天这机会,同你真心谈谈——关于这一切。关于蒂沃,关于这两个孩子,关于你——关于你想要的未来。”
“你指的是'我们之间的陈年纠纷和你人尽皆知的可笑计划',”另一个男人说,微笑:“你上次是这样说的。没什么事能让您放下那嘲讽,高傲的笑容,陛下。”
他闭上眼。“我向你道歉——我现在所希望的是你的—— -解脱和你的帮助,不是你的仇恨和你的抵抗。”拉斯提库斯低头,绿眼荡漾微光:“——我是为我女儿来的,界内。她对世间的痛苦有无数善心的想法,我认为这是个机会。我们没有必要使一切坠落至无可挽回的地步。”
听众静默地看着他;一丝讽刺和悲凉划过那粗犷的面孔。他一言不发。众人等待,空中漂浮微尘,夏夜生命繁茂,说话人显出罕见的执着:
“如果你想看我的诚意——界内,假使没有厄文,我对你向来是有容忍的,你难道会不知道吗?你从来希望我的死亡,我却不希望你的。我完全可杀了你,即使现在,”他张开手,使黑夜漂浮其上:“这屋子里的所有人,这城市中的所有居民。整片土地的生命。我可以。”他的手靠近胸膛,像羽毛划过。 “你想要这颗心——你们所有人都想要,不是吗?”他言语中终出现奇异的裂痕,因他虽在对界内说话,眼中却显荒凉而空洞,最终,倒像是在对着所有人说话。花园寂静,众人听着,国王闭幕,低声道:
“我没有这么做——我仍在等,哪怕到最后一刻。我知道你心里的仇恨和执着,但这机会已经来了。你拯救你自己的机会。”拉斯提库斯说。达米安费雪清晰地听见这声音,奇怪的是,他觉得这阵低沉的声音却显十分遥远,像被夜风的黑暗裹挟离去般,气若游丝。他抬起头,见到空中漂浮的流云;他见到达米安里德漠然而含着嘲笑的眼眸。他垂头,看见地面无情的花草切下耳朵。他看见仆人垂下的头颅。他看见母亲空洞的眼神。国王,张开手,他的眼睛亮起,希望如此渺茫,因他自己的眼里仍含着如此多的恨——方才那句子里,最深刻,最有力的,竟是他灭绝的宣言!我能毁灭你们——我会毁灭你们!
因此,地面的草木颤抖着,鸟鸣似哭泣。人的眼无神地亮着,只有恐惧的颤抖泛着生灵的活气。她的眼睛,在他身旁,无知而纯净地关照着,不知自己走入了怎样荒凉的宴会——忽然,寂静停止,因听众,界内,哈哈大笑。
笑啊笑,无法停止,气喘吁吁。“拉斯提库斯,拉斯提库斯!”他笑得泪出眼眶,头顶的王冠装饰几要跌落。他眼中闪耀着绝望而激烈的色彩,因这一笑中,他做好了准备——尽管不是他乐意的,但他没法忍耐——太可笑!他做好了头首分离,死于非命的准备。生命的火光就此熄灭。
这男人——孛林可怖又可笑的国王看着他。他看见那个令他——令成千上万人都难以忘怀的黑色影子,那最不该梦想着相反之事。
“我请求你听她说话。”拉斯提库斯说。界内掐住妻子的手臂,蒂沃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丈夫举起手,欢迎来客,笑声热情:“为什么不呢,陛下?一笑泯恩仇。让我们——携手共进。”他垂眸,幽暗,痛苦,饱含仇恨与嘲笑地说道:“只要您说出一切,说出真相,我也会说出我的。”
他握住国王的手,给了他一个拥抱。“洛兰。”界内说:“我的老朋友。最好的王子。”泪水同雨狰狞地闪烁在他眼角旁,恐惧与决心交相辉映,宅邸中响起掌声,空洞而齐整。国王勉强回头,看向女儿;所有眼睛都看向她,等待她的理解,步入其中。但她没有这么做。她站在原地,以那纯洁的眼望向四处,然后向内走了一步,如同走向她纯白的祭坛,两个年轻男人跟在她身后。
界内举起手。“开宴!”他欢乐而惊骇地宣布道。
她同那群孩子坐在一起;那群胸中跳动着龙心的年轻人,因除此之外她还另有何处可去呢?这座设计典雅而规整的宅邸似要求仆从噤声,而若她无法做到这一点,自然无法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听到她们的真心。厄文举起玻璃杯,看着其中星光的影子,可听见她周围两个年轻男人胸腔中的跳动声,这跃动声之明显几使来往的侍从似是无心之人。
“请来一杯月竹汁。”当她为此出神时,她侧边,达米安费雪对她举起酒杯;她对他露出微笑,因他看上去较她更紧张,尽管这应是他的家,他母亲的屋子:“这是……产自'月渡河'河岸的果实,有酒香,却不醉人,您来喝,正好——不算酒。”他将自己无害的意图重复两遍,显着焦急,面上伴着红晕,令厄文不禁微笑;这景象几令他看呆了,但达米安费雪毕竟太懂这座屋子的规矩,迅速地,将头转过去,用那漫长的白袖,不留痕迹着遮盖了自己脸上的痕迹。这一切都被他的兄弟看在眼里,他在余光里明白了,同样也在祈求性的一瞥中显示。
“我不是,”他嗫嚅道:“大哥……”
达米安里德冷笑一声。他放过了他;他沉默,玩味性地打量会场各处:他在那些穿梭往来昆虫般的侍从身上停留片刻,很快又将目光转向了主座。他的母亲,他看见,坐在主座上两个男人的身边,沉默垂首,始终不曾说什么话。他凝视她,然后笑了。
“——你在笑什么?”厄文问。她接过了那杯月竹汁,珍重地捧着,侧头看达米安里德;同主座上的情形完全相反,不是两个男人,两个家长在彼此试探交流,这一桌坐在中间的是她,而这对兄弟里年轻的那个很高兴这隔绝的状态,能让他喘口气,尽管在她开口时,他的眼不断瞥着,闪着不安的光,持续不断,如他本源:意愿逃离,却比任何哨兵都敏感。太有能力,不可或缺,长期停留其中。
“我在笑他们两个的状态,”达米安里德做了个手势:“——我已经同你说过,厄文公主,我们的父亲们长期在水火不容的关系里,他们对彼此的仇恨让我们面前的这场景就想未经训练之人在马戏团的钢丝上面一般岌岌可危。想象一下这两人在走钢丝。你不会笑么?”
她确实对他微笑了,平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我不知道您还是这样幽默的,达米安里德殿下。”她说。闻言,他眯起眼,细致地打量她。他是个非常英俊的年轻男人,气质却是他的失败之处;他很有孩子气,却试图用某种成熟的控制将其掩盖,然而,最终,那孩子气中确实隐藏着超越年龄的坚硬,像虚幻中的真正利器。这似乎是那类生来便持有龙心之人的天赋和诅咒。
“啊,别介意。你笑起来确实很美,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到你——见到您,”他说:“我说您美若天仙,难怪我弟弟见到您就呼吸困难,走不动路。我打赌肯定有很多人对您这么说了——这是真的,任何有眼睛的人都能说出来,且,如果您为此而笑了,想想看,”达米安里德提出:“这是您一手使之成真的。非常了不起。”
“您提起我们第一次见面,让我很惊讶,达米安里德殿下。”“叫我里德就好,请。”他爽朗道,她点了头:“——里德。”她的声音含着些幽暗:“因为这些日子来您从来没有这么做,我几乎以为我是出了幻觉,或者您并不记得那个夜晚。”厄文顿了顿:“您杀死了我的两只狗。您从来没有为夺去她们的生命而道歉。”
他面露惊讶,其长度和彻底都显出这并非伪装。他抬了抬眉毛,手中的酒水倾泻,回忆在搜索;在此片刻的凝固中她们能听见主席的声音:“我知道你们很生气。我承认她们所做的基本可以说是不公正的——但这并非没有原因。我希望你们互相理解。你知道我曾经是这么希望的。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鬣犬'。”“……你知道的可能还是太少,我的陛下……再怎么说,你不是被压迫的那一方……”
“——狗。”达米安里德眨眼。 “是的,我的两只狗。”她显得意外平静,同他解释:“你踢碎了一只狗的头骨,很可能使第二只的胃肠破裂。”她停顿片刻,低下头,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噢。”达米安里德大笑:“也许,也许。”她的眉头最终还是蹙起来。 “她怀孕了,我的狗。”“也许罢。”他漫不经心地说,摇晃酒杯,视线看向别处。达米安费雪紧张地看着她们。
厄文抬起头。“这就是您的态度。”她低声说:“您觉得这很好笑吗?”
“我只是觉的这没有什么意义——这句话有没有让您想起什么,厄文殿下?”达米安里德微笑道:“您的狗咬伤了我,甚至企图咬死我,我保护了我自己,而我的天性——这颗龙心,使得她们付出的代价远比我惨重。我的手上有伤口,很快痊愈了,当然。我不怪它们,这是公平的,没有任何事可以预测自己的对手,只能全力以赴。您知道,以您的视角看来,我是一个无耻的闯入者,不过在我看来,我是在我失踪的父亲,前路迷茫,生命垂危,但我不怪您。您太特殊了。”
他向她举杯:“您就像一个天外来客一样——因此,您有您独特的梦想,让世上的人臣服于您温柔的王冠下,相亲相爱。”他的笑容更深刻:“敬您的梦想。”
达米安费雪紧张得打颤;她没有举杯。
“她们的痛苦?”她说:“您有想过她们所承受的痛苦吗?”他并不气恼,笑容仍然完美无缺:“您还是固执地认为我没有任何痛苦——我的痛苦与您死去的良犬相比不值一提。也许——我说了很多次,因为我更以概率和赌博的方式面对生活——我好歹是活着的,我的心是跳动的,而您的狗已被彻底埋葬——您知道就在那之后,为了惩罚我的鲁莽,您的父亲,以及,我实际上的父亲将我的下颔拧碎了,肺打出了血?”
他满意地见她的神情变化;达米安费雪坐立难安,眼神向二人扫过。
“而这种事,并不少见。”达米安里德深刻,低沉地说道,唇边的肌肉似在用力,愿使这句子清晰:“他是个非常阴郁,喜怒无常的男人。我们的父亲,待我们很糟糕。您觉得这痛苦足够了吗?”
“……我知道。”他看见她叹息,这给了他某种快感,令他目不转睛。 “我知道。”厄文道:“我希望他改变,但……”
“啊,您还是放不下。放不下这一切,尽管是两只狗。您放不下那些其实和我们没什么不同的失败者,只是因为他们失败,你更同情他们的遭遇。”达米安里德又举起杯:“来吧,厄文殿下,饮下这酒,不要辜负我们的情谊——我从头到位都是真心的,包括前几日同您说的话。您会以为我在装模作样吗?我全是好心。”他靠近她,低声,在她耳边,重复:
“您这样做是没有意义的。”他将手放在腿上,将那张英俊的面孔调整成温驯而良好的状态,同她道:“您不能只看那些死去,失败的人。存活的人,才是您的未来。”
达米安费雪忽然起身,手撑在桌面上。“……为什么我们不去看望妈妈,大哥?”他低声说:“她今夜看上去心情并不好。”
厄文偏头,看向他。“您的母亲——蒂沃阿,就是那一位,对吗?”她张开的手指中盛着一位身穿黑衣的娇小女士——“是的。”他忧愁地笑笑,似无意识地想引起观者的一二同情,好使他们的世界可回归妥当的温柔,但显然达米安里德是不愿赏光,不愿奉陪的。他站起身,长袍滑落,面有笑意:
“当然,”他举起酒杯:“为什么不?比起直接介入我们父亲间的对话,问问妈妈总是卓有成效的,这似乎是女人的特殊能力:在不动声色间了解一切。”
达米安费雪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但他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并且,再怎么说,他们两人之间的恩怨很大程度来自妈妈,我好奇她对这一切怎样想。诚恳来说,厄文殿下,我从来没停止过好奇。”
“她怎样想?”她如他所愿地做了一个冷静而耐心的聆听者,欢迎站在门前的怂恿者。 “——没必要,厄文殿下,”达米安费雪急忙说,显出某种急切的魄力:“我的意思是,我和大哥——去看望母亲,您为何不去和同席的其余宾客谈谈呢?我看您在我和大哥这儿是注定没什么愉快的事可关注了。”
“你是在说——真相是不愉快的,是吗,费雪?”达米安里德低声笑道:“啊,厄文女士,请看您让我弟弟变得多么勇敢,像是有种魔力般——这样的魔力,说起来,正是我在母亲生上看见过的——像费雪为您着迷,她为我们的父亲着迷——多么精妙的肉体传承,或者,灵魂?”
“大哥!”达米安费雪抬高了些声音;他的面颊染上血色:“——我只是希望一切顺利些。我——我认为厄文殿下的主张是有道理的,世上遍布冲突,我们应互相理解,而不是制造误会。我觉得这时候没必要,起码——没有必要以这样的形式提及,让厄文殿下分心。”“我瞧你将自己的需要和心情统统放在我们这小妹妹之下了。”达米安里德悠然道:“我们缺少父爱和认可的童年,无处不在的——压力和恐惧。你真是温柔,体贴。”2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zeL9khxIR
“他抛弃了你们。”她抬起头,注视他们表情迥然不同的面孔。 “抛弃。”达米安里德道:“他从未认领过我们。”
“我们仍有母亲——母亲认领了我们。她爱我们,为什么你总是不满足呢,大哥?生育,原先就是母亲的事,或者,用你的话来说,是女人的事。”达米安费雪红着脸道说:“只要母亲是自愿,生下我们,父亲就谈不上是否抛弃了我们——他对我们原先就没有什么责任,是你,想要接近他,被拒绝了,才心生怨恨——”
“费雪。”他哥哥没有做任何其余动作。他只是靠近他,压低声音,他的言语便戛然而止,手指打颤。达米安费雪低下头。
“——你说的'没有责任',是什么意思?”兄长柔声说:“你记得母亲幼时抱着我们哭泣吗?你记得当她看见我们的面孔时有多么悲喜交织吗?为什么呢——噢,厄文殿下,如果您这样关切天下人的痛苦,您能告诉我弟弟,为什么我们的母亲在哭吗?”
“爱——是自由的。没人强迫了妈妈。”达米安费雪却先开口了,颤抖道:“她只是选择了悲伤。”
“强迫!”达米安里德狰狞笑道,他转头看厄文:“我更偏向用强奸,您觉得呢,厄文殿下?”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在他眼中已模糊不清,因他的视线被猩红晕染。
“那只是——诱惑。没人是故意的。”达米安费雪小声道。 “随你怎样想罢,”他哥哥嫌恶地说道,他继而转向厄文:“我对我弟弟的执迷不悟就不奉陪了,我看得出你更愿意和他在一起,因此先行告退,我只是愿告诉您,您口里的那些爱和尊重甚至没法招架您的父亲。他还是很喜爱您的,我的母亲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了——您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吗?”他转身离去,临行前尚饱含凶狠地回头看了两人一眼:“你对我的残忍似有相当不满,厄文殿下——但您怎能对我要求更多呢?我毕竟是个在残忍中诞生的人!”
她——实际上比这两人想象中都冷静,她面带冷静而最真实的关切,听了其中的所有对话,再同达米安里德道别。 “——大哥说了实话。”而至于等达米安费雪朦胧垂首,说这句话时,她面露微笑:“这难道不好吗?我们需要对彼此的坦诚。”
“您是对的,您是对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坐下,看着她的眼睛,挣扎许久,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勉强道:“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他觉得我们是在暴力中出生的,他其实不喜欢这样,但他无法说服自己不去这样做。他想要用暴力和强迫解决所有事,而以此为理由。他不喜欢——社会的成规,对于他是一个男人所以强加的成规,所以他不断强调,'男人','女人'——虽然实际情况确实有些复杂,但这就是他的想法。”他低声说:“他变成他自己不喜欢的人。一个残酷的人。”
厄文看着他;他们可感几道隐秘的视线投向此处,但她没有回头。
“……他确实强迫了您的母亲,费雪?”她低声说,语气中充盈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情绪。他苦笑了一下:“不。我不这么认为。更像是诱惑,您听过这样的故事吗,人仅在一幅画之前就无法自抑。他确实说过……他不希望我和大哥出生,这倒是好理解,因为我们流着龙血,这件事也确实使后来的事不可收拾,越来越多的夫人,希望一个流着龙血的孩子……妈妈执意使我们出生。这是她的权利,您知道。”
她沉默许久;这并不奇怪,实际上,世上也很少人愿意对此评论。是对是错——一种生命的诞生是对是错。孰过孰得?父亲的欢愉,还是母亲的执着?
“厄文女士,”她回过神,见达米安费雪认真而慎重地同她说:“我想与您分享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很抱歉也许我没法说得很清楚……这不是我的强项。我更擅长绘画——如果有一天我将您画了下来,您就会知道我有多……感激您。我有时会感谢女神,让那一天是我在'迷宫山',见到了您……”他羞赧地笑了一下,令厄文一愣,但这瞬间很快就过去了,他重露那严肃的面容,对她道:
“我确实认为,我们传统中忽视父亲的责任,强调母亲的权利以及——自由的行为可能并不完全是正确的,从我的许多兄弟身上我都看出这种弊端。我有一个弟弟,叫连夜繁,他甚至写了好几本书探究这一问题,虽然我觉得他似乎也进入了一个奇怪的圈套中——想讨论出母亲和父亲谁更重要……噢。”他苦笑起来:“我只记得我小时候曾很羡慕那些母亲和父亲都在身边的孩子。我享受看见母亲与父亲相爱的家庭……父亲,就我看来,不爱他的任何孩子……也许除了您。我可以理解,您是如此与众不同……也许这是因为他并不爱我们的母亲,我不知道。厄文,我时常想……”
他张开唇,微微偏头,看向宴厅的上方,那坐着宴会主人的地方。他的瞳孔散开隐约的泪光,魂魄为此散光,验证言语的真假:
“我们的母亲和父亲,创造了这个世界;创造了我们的生命,经由她们的结合,我们由此诞生——这是一种和谐,还是一种冲突呢,厄文殿下?”他转头,看向她,神情使她陷入某种深沉而眩晕的思考中:“经文中道,女神创造了我们的世界,但那个和她不同的男人在何处?以此为基础,我们,男人——这个失职而隐形的存在变得无关紧要,没有创造的能力,没有权利,不被期待——唯有等待着,灭亡……”
“不。”她喃喃道。她伸出手,握住了达米安费雪的手腕,令他停了言语,两人对望着,他面露悲怆。 “不?”这声音倒暗含希望。
“不。”她认可了他:“还有爱。”“……爱?”他低声重复道。 “爱,是的。不是您自己说的吗,费雪?您喜欢看那些彼此相爱的人。您平时在企图画什么呢?”
“我在画……”他皱起眉,忽然,眉宇间竟从悲伤中生出一股愤怒和极为隐秘的狂热,但转瞬即逝,被压抑下去。他抬起头,颤颤巍巍地开口:
“爱……”他回复道:“我想画出爱……”他艰难道:“那本该让我出生的事物……”
“是了,正是如此。这就是我们面对的问题!女人和男人,贵族和平民,他们在对抗彼此。那种原先应该融合相生的存在,那种不断的源泉。”她听他说了这句话,忽然微笑,比往日都要热烈。她牵起他的手,高兴道:“多谢你,费雪,我明白了!我知道我在'迷宫山'里所感受到的事物是什么——那源源不断,环绕山脉的香气,彼此缠绕,推动,截然不同而互相拥抱。这不就像是力量和理智,男人和女人吗?”
“为什么我们要彼此对抗?”厄文微笑道;达米安费雪脸红了:“这……”他嗫嚅道。她们站了起来,整个大厅的人都看着他们,他的手臂僵硬。
“啊,你们两个倒是聊得很投缘,我看见了。我和尊陛下,相反,没有任何进展!”
宅邸的主人,面带微笑,展示自己明亮的白牙,对她二人道:“总是在争吵,总是在互相埋怨,止步不前——厄文殿下,您愿不愿意,如您父亲所说,与我交谈?”界内向她举杯:“实话同您说,经过这样多年同您父亲的争执,我已厌倦了其中的无用功,亟待着一种崭新的灵感。我从您和犬子的交流中见到了一二。若您赏光。”
“界内。”拉斯提库斯闻言低声道:“尊敬些。我们之间的龌龊和愚蠢同这些孩子并没有关系。”
“我知道,我知道。犯不着您来教训我。”主人微笑而不耐地回答道:“——您瞧见他是怎样同我说话的了吗?”
厄文走上前。她简单,轻柔,而没有任何畏惧地走着,整个大厅的人都看着她,她走到界内身前,同他行了一礼。
“您很有礼貌,和您父亲不一样。”对此,他笑道,对她举起了酒杯:“我,界内,是一个出生卑微的人,就在这儿,孛林的下城区,受尽了白眼,成天做些力气活——我在大概二十来岁的时候遇见了您的父亲,拉斯提库斯陛下——那时他还是王子。拉斯蒂加王子,啊,真是个好王子,关心民间疾苦,无论出生,无论性别,一视同仁,给予教育,分配工作,人人都爱戴他,也很受母亲器重,对于一个王子来说真是不多见——但忽然间,一切都变了——我让您不耐烦了吗,厄文殿下?”
“没有。”她回答,恭敬而挺拔地站着,却没有丝毫的攻击性:“我在听您说,界内阁下,我希望了解。”
拉斯提库斯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同他短暂地对视了一眼,他带着一种已知道其中内容,却不关心的神情。他只关心一件事。
这是他做得不好的地方……她暗含悲怆地想,他没有明白怎么放手。她该怎么劝说他呢?
但她不明白这件事的真相;现在还不明白。“多谢。”界内微笑道:“一切都变了,”他举起酒杯,朝整座屋子道,使所有人都能听到:“一颗龙心选中了他!一颗最伟大的龙心,一颗使得任何想要挑战他的人都被质问其愚蠢和理智的龙心!”他忽失了原先狂野而宽和的风度,咒骂起来,屋内没有任何声音,除了他的咆哮:
“这样的力量,但他做了什么呢?他将我们从常年的虐待,误解,偏见和贫穷中解救出来了吗?他有为我们做任何事吗?不。”他举起那酒杯,面露凶恶,举得那样高,像一簇火炬:“不!”他怒吼道。
那杯酒被掷到他身边那男人的身上,伴着一声尖叫。酒水溅洒在他的身上,像血,酒杯砸在国王的脸上。大厅中传着粗野的呼吸声。
拉斯提库斯垂下头,一动不动,酒水从他的发间滴落。这指控还在继续:“他做了什么?——除了放纵,奸淫,挥洒他的淫威,什么也没有,然后惩罚那些企图和他做同样事情的人!我们的生活很痛苦,厄文殿下,很痛苦。我们作为男人的生活,和我们这些男人有关的女人,一样痛苦。贫穷,欲望,始终折磨着我们。这是真话,您知道,”他的面目扭曲,令她想起达米安里德,一串明亮的龙鳞从他的唇边绽放,像是朵血花,他的眼看着厄文,他的目光却向着拉斯提库斯,使其中有注视死亡的凄婉:
“——我是冒着随时死去的风险同您说这话的——”
这个粗犷,强壮,同她截然不同的男人自声音中流露些许凄凉,令她变了神色。她的同情和包容似无边无尽,使此人似有何种触动,但转瞬,在他得以转变之前,一双手握住了他的咽喉。会场中尽响此起彼伏的惊恐叫声。“爸爸!”达米安费雪惊呼道。
“——兰!”她脱口而出,已经迟了。她连忙低下头,一双眼睛,在暗处,见此微笑。
但更多人没有注意她。拉斯提库斯伸出那沾满酒水的手,抵住界内的咽喉。“你化龙了。”他低声道,面色暗沉。界内呼吸困难,面露可怖的扭曲笑容,握着这手。他点着头。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气若游丝地说:“看见了么?死亡……”
但这一回死亡没有来。拉斯提库斯深深望着他,光芒从他眼中消逝而离去,当他闭上眼时,一串泪珠从他面上滑落,而他松了手。
“不。”他说;他站起身,在他无言的眼中,刹那间他看见了许多——许多年的幻影,那些祈求,丑恶和欲望——这些自然不被这屋宇中的其余人所见。他的影子洒在中央,落在女儿身前;他没有对她说任何话,只对她展露那双毫无掩饰的眼,那眼中的泪水,而,在她眨眼的瞬间,他面上的悲怆和心碎是清晰可见的,这般至极而沉默的痛苦使众人无言关照,而在流言可以浮起之前,他已张开了手。
“——这些年来,我给你们带来了死亡的阴影,”黑龙王道: “它的恐怖,”他看向那两个他名义上的首生子:“它的沉重。”他瞥向坐在他身侧的这一对男女,声音含着感情,但最终,他看向这屋宇中的所有人。国王的眼越发澄澈而清晰,有如目视全界,包容天下,兴许是头一次,不为恐惧,而为他本身所有,他也像个国王了——为此他必须收起他的悲伤,而他意识到,他似不得不这么做,因他同样需要所有人意同此理:
“你们中的有些人沉沦在庸碌的享乐中,劝说自己,生命的前方就是死亡,此乃无可避免之事,”拉斯提库斯走下台阶,如穿着一件染血的长袍,黑河蜿蜒身后,但无人敢言语。他举目四望:“或者,你们用野心来作为死亡的派遣,对抗它给予压力。”
他沉默,望向四处,见到人低垂的头颅和抿紧的嘴唇,知道他所言不虚,这使他苦笑,闭眼进入那黑暗之中。
在黑暗的尽头……
国王已走到女儿身边。当他睁眼,她正抬头,深沉而复杂地望着他。她看着她,像有千年之久,最后抬起了头:
“我向你们道歉。”他宣布道:“我原谅你们——因我已感受到了女神的旨意:惩罚已足够,现在她期望着你们的爱。足够了。”
起先这话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有零星一二抬起头,似眼见幻梦似地看着他。国王抬起手,黑色的光晕,像是午夜的太阳在他头顶闪光。“——天哪!”因此,越来越多的人被推搡起身,见证这神迹。
“他就是那个…… ”达米安费雪对自己喃喃自语;他掏出了纸笔,莫大的力量刺纸面:他就是那个男人……那个消失的男人……这意味着什么呢?
他飞快地画着。
“——我将会放手。”国王道:“不仅以孛林之王的身份,更以黑龙心之主的名义——我将弃绝这颗龙心,如此,没有痛苦,没有恐怖,死亡的磨难,再没有更多了——只有生的欢乐。”
黑龙说。——她抬起头,面露惊愕,如此是所有人的神情;一笔黑色的水墨滴落达米安费雪的白纸,因在这明光耀目中,天眼可见,一串深黑如夜的泪水自他深绿色的眼中坠落,绝无月色柔和和包容的明光,毫厘之间,心灵颤抖,为其中饱含的仇恨,怨怒和灭绝天命,他任由其坠落,浑身血流如柱。
那眼泪落入地面,砖石溶解,黑湖似蔓延在他脚下;拉斯提库斯举起手:
“将这话远远传开罢,我在此承诺,以我母亲,我的女儿——予我生命和命运的女神之爱为见证,倘若你们能释怀这仇恨,放弃这欲望,所有的痛苦都将随我的生命消逝。告诉你们的姐妹,兄弟,母亲,父亲,告诉你们的友人,告诉所有路过的行人,使普天之生灵,全世的罪人,无所不闻,”他颤抖道,血泪滑落眼眶:“——我的孩子们,倘若你们能做到,我就原谅你们,这命运就此完结,永不复还……”
这声音被海啸般的喧哗吞没,正在这瞬间,他再难支持,口吐鲜血,黑血淋漓,溅落地面。“……国王吐血了!”声音说。 “你听见了吗?你看见了吗?这是梦吗?”
——“父亲!”她叫道,追着他跪倒的身体落下。她落到他的血泊中,但他还是接住了她。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噩梦终于结束了……!”
模糊,朦胧地,她听见一阵声音说。“……别听。厄文,别听。”他含着鲜血,模糊道,用粘稠沾血的手,捂住了她的耳朵。这温暖和痛苦萦绕她,令她颤抖。拉斯提库斯拥住她,将她扣在自己那血腥的怀里着,声音沙哑:“不要听。没事的。”他昏沉道,垂下头,帷幕将她环绕;他已无法自持。
这比任何事,任何话都让她感到恐怖;她感到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光影在她面前掠过……那红色的火,燃烧着光的大厅,塔……
塔……塔……
“你怎么了,兰?”她落下泪来:“兰?出什么事了。”
她什么也听不见了;黑暗中只有血香。他摇着头。“没事,没事的。”他重复,抚着她的头发,紧紧抱着她。她能感到他的眼泪,落在她颈边。 “迦林,”她听他喃喃道:“迦林——你不会有事的。”两人紧紧拥抱着,在这众目睽睽的大厅中央,血阻断了通向其中的路,无人听闻,只有一句话静谧重复。
“迦林,”她听他哽咽道:“你的梦想会实现的。”他轻轻拍着她的背,真若一个父亲,哄着女儿,进入一个泪如雨下的梦中。噩梦结束了!噩梦结束了!在这狂热的声音中,她那双纯洁含泪的绿眼,从他稠密的长发上露出,含着无比理解而苍凉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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