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盘生肉
'环月团'举行葬礼,在近二十年来竟是种稀罕事了。夜色吞没黄昏,给孛林再疏走一批沉柔的暖气时,昆莉亚带着一束白花去到了'圣王'教堂,见那圆形建筑分出两排道,一边给'环月团'作葬礼用,另一半为行人作常通行。手捧那束白花,站在人群中,昆莉亚感她自己变为了自个手中所持的柔嫩植物,被一种白色所代表,而非她那具高大富有威胁性的黑色身体,象征某种哀悼的心情。她静静凝望消逝的夕阳,随行人一起,看那些身穿灰服的北方士兵依次进入圣堂,许是久来头一次,低下了他们戴龙鳞的头颅。 '环月'是骄傲,异域,甚至有几分幼稚和任性的,许多年的共事中,昆莉亚明白这些在二十七年前被国王从极北发掘的士兵终究是群沉浸在久远不变自由中的外来者,身心视整个规律的外部世界为他们胯下的马,他们的快乐,就是提着枪,穿着皮衣,一圈圈绕着鲜花盛开的苔原奔驰,曾经,她也自问过,她是否能和这些同僚们互相理解,终于只在日复一日的察视中放弃了:她原本属于纳希塔尼舍的农田,而他们在马上不愿醒来,先时无法交集,只被这诞生的龙心,汇集联系在一处。
但龙心又是何物?那寓于斗争,矛盾和纠葛的核,擎控她们生命的更高之物,言语既无触碰,相交便如毁折,在此阴影下,似其寄宿的人身人心,终于是沉默无言,相隔万里了。她闭上眼,湿润水珠从花枝上滴落,一如暗影覆上她的面容,黄昏更沉,站在她身边一年轻旁观者,身穿学院的制服,凝望她许久,终于笑道:“军大臣。”一声传出,前排人群后望,见她身形,如海浪散开,对她行礼。她身上那绣龙纹的深色长袍垂落脚边,道道划过人渴望,窥探的;她也垂头致意。
“麻烦你跑一趟了,昆莉亚。”进了室内,有人来迎接她,口中道:“维里昂不来么?”
安伊南道。昆莉亚将花束放置祭坛上,可见其上奉品寥寥,更远,成排站立的'环月'军官,俱是团中老人,皆是北地人,不含任何别地面貌的新血,也是面色各异,却无不暗含不调和之不满。昆莉亚叹息,复整顿声音,道:“来的。他应是还于堡垒处理些事务,一会便到。”二人沿'圣王'教会今日被辟给作葬仪场地的走廊前行,安伊南神色尴尬疲倦,同她道歉:“别在意这些小子的怠慢,十余年安乐,还是被惯坏了。”昆莉亚掠众军官神色,竟可清晰见其中派系差异,沉默不语,忽想起二十余年前,参加耶能的葬礼,尽归北地风俗,她随众人化龙北行,一路到达北海边,点燃冰火,歌声传唱她所不知的语言,彻夜不息,直到耶能的尸体漂浮海上,直去月下,再不见了。那一叶月下舟,曾数年漂浮在她思绪中,只见变化极光照亮耶能苍白面孔,也点照他身旁躺的那女人:瓦妮莎也同他一起去了。这是耶能的兄弟们擅自决定的:既然耶能为瓦妮莎自尽,何不让她们天涯共旅呢?她不知道。因能阻止这事的人全已离开,前日已被火所焚化,烧尽了那些早已被血浸得漆黑无白的骨头。最终,她便神色恍惚,尚且不在清醒时,就见着瓦妮莎漂浮而去了。她仍然见到那天清晨,钟未敲响时,透过房门,见到她熟睡恬静的面孔……
“昆莉亚?”安伊南唤她。她点头回神,思索片刻,终于先道:“如何这一回不照北地风俗举行葬礼呢?”她略抬手,指周围颇见中部宗教气息的装潢,其阴影下那些'环月'军官显格格不入。安伊南不是傻瓜,知她在暗示什么,也不心高气傲,逞能自大;她总是想安伊南或是藏了些心思的。对于一个北地来的战士而言,他的脾气太柔而灵活了。她几分疲倦地看着他,见他赔笑道:“别说啦。”安伊南唏嘘:“还说什么呢?别耶茨屡劝不听。以为已在中部站稳了脚,以为一颗龙心,就让他能骑在这女神都头上了。他以为大王看轻他,可以出其不意。”他抚过白发,显又后怕,又叹息,不是不含谴责:“怎么劝,怎么骂,都不听。我都不认识他了;他是我的表哥呀!”他兀自回忆起来:“那年秋天,我们捕猎回来,见村子里跑来个黑衣男人,要我们随他去打一场仗……他说他现在没什么可给我们的,但之后,他一定回报……别耶茨偷偷跟我说:'这男人会成大事的,安伊南'。他翻来覆去地说:'我们要跟上他。之后,就不用过苦日子了……'唉!”安伊南瞧着'圣王'教会洁白的天顶,忽然和手,拜了一拜:“苦日子——也有苦日子的好!”他又嘟哝:“怎么能暗自揣摩大王的心思呢?他那颗心,谁又看得透……”安伊南连拜了几次,终于流泪。昆莉亚沉默望着,许久,才说:“你还是伤心罢,安伊南?”他摇头又点头道:“我们已是一辈子的兄弟,这颗龙心毁了他,看着他在我面前被挖了心,怎会不难过呢?”昆莉亚沉默。她上望'圣王'洁白的穹顶,觉得陌生,因她少年时隶属'圣母'教会,少来此处,只依稀认出近年这建筑被改动的痕迹,因'圣王'教会曾是研读《静经》的尊邸,如今却也拜服在《奉经》下了。
“安伊南,”她便仰着头,开口问:“那依你之见,陛下处死别耶茨,是对,还是不对?”
他那哭声停了。昆莉亚点头,见安伊南抬头,金眼中显出清明:她感哀伤。果然,安伊南是在等这场对话罢?他道人不能揣测国王的心思,哪一个人的心思,尤其是这些妄图驾驭龙心,使为己所用,而非受其控制的人,是可以琢磨的呢?因为你何时知道哪一颗心占了上风,何时前生所有的愿望,都以被后来篡夺的心全盘改写?她见安伊南的眼泪划过他的微笑:“你定不愿听我说,'国王所作之事,岂会不对',一类的话,昆莉亚?”她不否认。安伊南闭眼,手扶腰部,摇头道:“别耶茨早有谋逆之心,他这回被相作替罪羊,也是先前出头之故。他已做得太显眼,至于他那儿子,更是火上浇油。”安伊南睁眼看二人面前女神像,道:“他素来不敬重女神都之传统,全盘被柳彻尼学去,那孩子还小,不知伪装,便坏了事,触了大王的逆鳞。”他转头微笑,看昆莉亚,道:“他侮辱的那人,还是你的姐妹罢,昆莉亚?”她点头,一言不发地听着,在心底叹了气,却不得不做决定。
她正要开口,背后,门又开了。安伊南同她一道回头,见维格斯坦第从远端走来。昆莉亚神色柔和,叫他:“维里昂。”总理大臣上前,先吻了妻子的面颊,再和安伊南问好,自不管其余众军官。 “欢迎你光临,维里昂。”安伊南道,维格斯坦第却开门见山,与他握手后便问妻子:“两位已聊过交接诸事了罢?”昆莉亚摇头,刚欲补上:正要说起,维格斯坦第略看她的神色,笑了笑,便已明白她想法,直接同安伊南道:“若无变故,后日的总团会议上,我和昆莉亚便向陛下推举你为中部代团长,你意下如何,安伊南?”昆莉亚见这军官略有一愣,继而面露笑容,小声道:“自然好。”他用力与维里昂握手,又向昆莉亚行礼,道:“我定不辜负两位的期望。”维里昂笑:“客气了。你合适而已,同我二人并无太大关系。”之后三人分开;安伊南去承办葬礼事宜,昆莉亚见他脚步稳健,身上是数年不见的欢快。
她面有惘然,脑海中反复这些日来的奔波,只觉浮生若梦,然甫一回神,只见顶上牧首念悼词,内容笼统浅薄,旁听者自然是不知'别耶茨'究竟是何许人也,他所犯之罪后是否有深刻原因。她垂目见与会众人竟昏睡大半,还醒之人,大抵也漂浮在自个梦中,似那两具纯白的棺椁,既失了其中的龙心,已无任何特别。牧首道:“既已以生还罪,女神便将你赦免。”昆莉亚忽感肩上一沉,只见身侧,维里昂竟也睡了,眉头紧皱,不见先前轻松。他嘴唇翕动,道:“……大公子。”昆莉亚欲说何事,终于不言。
葬仪结束后,维里昂极快醒来,似先前不曾入睡,又或者他可控睡眠。'环月团'诸军官起身更快,如迫不及待离开,过二人身边,又有人寒声道:“你们这奸淫夫妇,莫以为便能如此高枕无忧。”昆莉亚甚不见来人面孔,只听维里昂笑道:“既有此打算,还是先莫说给我二人听罢?”那人冷笑道:“说了又何妨?你终究只有两人而已!”后扬长而去。昆莉亚看那背影,认出其许多同伴,不感惊讶,只摇头。
夜已深了,二人出'圣王'教堂,看街边仍站许多民众,见总理大臣出行,纷纷围上问询,道:“听闻别耶茨团长是为大公子替死,这是真事么?”昆莉亚见询问人有老有少,女男混杂,一时千张面孔重叠,嘿然无言,只听声音起伏:“听闻陛下失踪,也是大公子所为,也是真事么?”“谋逆人造成城内许多公家私财损失,无需赔偿,无需道歉吗,总理大臣?”维格斯坦第抬手,起先微笑,后抬高声音,其声似从广管中发出,盖动用了龙心之构造,暗改了体腔结构,道:“此乃小人传言,请诸位莫信这纷纷谗言!龙战所致一切损失,届时可上报藏玉阁,一并赔付,还请莫担心。”他举起手:“陛下业已回都,孛林之长久安宁可保,只请众住民乐业善居,消解心中暗忧。”昆莉亚见人群相视而望,内有犹豫,终于有人高声问出:“——但我今日见陛下又离都,至今未回呀!”此话一出,人群又涌上,喊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总理大臣?不得到答复,我们心当不安!”
她可见维里昂心中起了不快,尽管面上仍微笑;他不是对这民众不快,而有些更深,更隐秘的事,缠着他的龙心,让他感痛苦。她见状,上前一步,也抬手道:“请诸位稍安勿躁。陛下因私事出行,臣子也不便多问,然前番乱象已告一段落,我夫妇二人以性命担保,必向陛下进谏,唯尽心尽力保全境安稳而已,目前可说,只有如此。”
昆莉亚声音低沉,也用上龙腔,远播各处。这声音如有石般魔力和压迫,竟使居民终显信服。人群散去,许多人却来吻她的手,以年轻女孩最多,向她道:“请您保护我们,帮助我们,军大臣!”昆莉亚看她们的面容,却知道她们的眼睛,见到了她的龙心,颇感痛苦,只能一一答应,等人群终散尽,街道复归星月夜的寂静,她回头,只见维里昂在街道侧边,赏玩白花。昆莉亚走到他身旁,低声问:“还好?”他笑笑,道:“还过得去。”维里昂也望着她,说:“你呢?”她原先应说:好,但不知怎么,犹豫了,手碰到那花的刺,听维里昂叹气。
二人不骑马,步行向前,享片刻寂静。他道:“你恐是被安伊南的变化惊到了罢?”她不否认,只道:“我没有想到他竟然内里也是这么冷彻的人。”维里昂笑:“如何说起?”她便将她和安伊南的问答说了一遍,维里昂轻声回,似有嘲讽:“他倒是回答得很标准。”昆莉亚叹息,接过他手上得白花,抚摸其柔嫩叶片,道:“标准么?”她忽地失了那理论,精准的语言,或许她原先就不善于此,只被这花瓣得感触攫取了心神,道:“我不知道。我只感觉,他言谈间所说的错误,并非他真心所认为的错误,非由心所感,便像一人说起,花,但却不能回忆起它在手指上这脆弱,柔软,引人怜爱的感触。”她摇头:“假使柳彻尼轻薄的不是塔提亚这般狠辣的角色,假使克伦索恩不是佯装柔弱,其后果,便不是这样小了——人又不后怕,不难过么?”
她声音低了,看维里昂面色沉重,仍对她笑了笑,抚过她粗糙的手指,道:“夫人确实是黑龙心所属。”他话语里,难得带了丝真正的柔情,于他是罕见的:她知道维里昂一生,也只对几个人有这般感情,她几时变为其中之一,总让她觉得恍惚:因为她对维里昂,不见得有什么非常特别的寄予——她似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他笑笑,显理解,握着他的手,说:“只有真正的漆黑之血,才有这广博的爱和慈悲。我的血,别耶茨的血,安伊南的血,终于是冷的。”她惊讶,反问:“莫非——”维里昂赶紧赔不是:“玩笑而已。白龙心还未侵蚀到'环月'内部:我们皆是在洛兰的眷顾下所化的龙。不必担心。”
他又话锋一转,语气略暗,道:“只不过——这龙心所属,确实不是一成不变,学院先前已有猜想,我自己也向来这么觉得。”他见昆莉亚面色不佳,便点到为止,玩笑道:“研究院如此科学精密,岂知这便是关乎人心的粗糙飘渺之物呢?人心变了,龙心也就变了。多么危险而简单。”昆莉亚只能点头。又走过一街区,月色高悬,她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开口,问:“……克伦索恩还好么?”
她见维格斯坦第的脸色确实变了:他在她面前放了心防,终于难掩饰其下黯然。她看他长久无言,末了叹气,抬首道:“不好,一直不肯开口说话。我看了一次,便在水牢里俯着睡,四处都脏。”昆莉亚诧异:“真的准备关在水牢里么?”他点头,道:“洛兰的意思。他定是发怒了——克伦索恩这一发难,害死了数十人。”昆莉亚面色凝重,不知说什么为好,却听维里昂说了:“……那孩子怎会这样呢?何时的事?他又怎能击落他父亲——一概不知,扑朔迷离。”
她摇头。“……克伦索恩也是不得不自保罢,维里昂?”昆莉亚低声道:“你瞧他那日晚痛哭的样子,像是蓄谋为之么?”维格斯坦第抬头,沉思片刻,开口道:“夫人的意思是,他不是故意发难,而是顺势而为?”昆莉亚感犹豫,终于点了头,对他道:“我去那'迷宫山'数次,感那山里极古怪。克伦索恩从未前去过阿奈尔雷什文,怎会知道有这么一块迷魂之地?”维格斯坦第摇头,显苦恼:“夫人对米涅斯蒙的龙心有所不知。若他真承了这颗龙心,知道那地之蹊跷不足为奇。这龙心是极危险的。”他最末又苦笑了:“——只是若洛兰下定决心,也不足为惧。”
昆莉亚知晓这意思:让国王处决自己的儿子,不啻于让他断了自己的心脉。他岂忍心这么做?自二十五年前失了母亲,这孩子已成了龙王之唯一私心。她最明白维里昂为这孩子花的心思,然孩子的父亲投在其中的心血,又埋了多少黑城压境的血恨,那是除本人以外谁也不知的了。
“于公,我不愿见克伦索恩被处死。常人已难忍受丧子之痛,其被龙心所放大,我恐洛兰真会陷入痴狂,群龙虎视眈眈他那颗龙心,纷争一起,对天下有何好处?”维格斯坦第自嘲道:“于私,我也不愿见这结果。”他握紧了她的手。
昆莉亚未说话:她知道维里昂的心血。他自小敬爱国王,视他为家人,克伦索恩对他来说又像是个教子,又像是个亲生的弟弟。然而因他而起的那些人命,又如何化解?倘若他是被迫,又当如何?她感自个心跳:——若一切都归咎这龙心,谁又该承担罪责?
昆莉亚忽感心中一滞。二人已到屋口,她听维里昂说:“明日你可以去看看蒂沃。”他语气暗淡:“她的孩子恐是保不住了。”她很吃惊,道:“喝些洛兰的血也没用么?”维里昂苦笑,道:“她不愿喝。”昆莉亚沉默不语。她回头,见那一轮冷月,思绪飞舞:这些年,她常将自个投入那终极的宿命中,安然于她将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便不再思索一路来此罪孽几何?内里,她难道认为自己是无罪的么?为何她想要袒护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的黑袍在夜风中飞舞,一时内心纠葛,似又站在大平原那遍布尸首的荒坟中,见草野四倒,感这魂灵生来死去,轮回不息,不得解脱。某一层面,她同国王是一样的:只杀那律法无法审判的有血,有心之人,因此她知道那断言的正确——倘若那孩子化龙,他必然是要伏诛了,无论原因。为何他不曾来寻求她跟维里昂的帮助?何事让他感到他必须孤苦无依么?昆莉亚想不清,在关门前一刻,她只朦胧,想到了她。
你可千万不要化龙。她脱下鞋,闭上眼,塔塔啊……
塔提亚翌日醒了,见日初未盛,这坐落主大街的豪屋——情形是破旧的,然地标位置实在优越,内置价格难少——已空,桌上摆了一叠早饭,火腿生肉,先前便是冷的,淡红的肉丝里透出几丝安抚意味。她仍穿着睡衣笑了,边叉边想,很受用。塔提亚先前实则是没有睡衣的,仍同军旅习惯,合衣便睡,也不爱洗澡,后被维格斯坦第抱怨引了蚊蚤,勒令她三日必须洗一次,久来她也较旧日变得'奢靡','娇贵'了;她将那冷肉结实吃完了,才回楼上,取麻绳绑了头发,又理了件新衬衣,带马出门。马,是饮了龙血的,比别处都快,这屋宇四周也被打理得芬芳典雅,很像富贵之家了,就是时常空旷,并无人气,终于有些浪费了。 “欸。”她正想,身后传来声音,她回头,看那头上绑着白绳,脚上十分脏的小孩背着个脏兮兮的布包,从窗户里跳出来,对她说:“等等叙铂。”
塔提亚掏耳朵。
“等你干嘛?”她不买账。这小鬼显对走门有些忌惮,更常从屋顶,窗户里出来,也不知是什么变的。他爬窗的方式不似乎那一起一挂的猴爬式,而更柔和,灵活些——倒像条从岩石里钻出来的蛇。他的骨头必定是相当软的,技巧也不错,引她注意,故多打量了几番,结果叙铂便追上来了,跟她并肩。她推他:“去去。我有事。”她解释:“我要上班。”叙铂乐呵呵地跟她笑,两只手抓着布包,说:“叙铂上学。”塔提亚脸上写'管我屁事',忽心生寒念,正开口,这小白痴已补上了,说:“维斯塔夫人说她要是没回来,叙铂就跟你一起去。”塔提亚便明白了,嘟哝:“白痴上什么学呢。”叙铂低头,将一片树叶串到绳子上,说:“叙铂也不知道呢。”他又零零散散从兜里掏出碎玻璃,石头,末了还有几颗珍珠,及前日碎了的贝壳,混沌地捧在一起,忽专注了,塔提亚忽心虚,想:也是。文盲也能当老师呢。
她便带着叙铂上马,走了,去程珍珠掉了一颗。塔提亚将马停在'圣母'教堂边,又把叙铂抱下来,嘱咐他:“别走丢了。”然后叉着兜进去。走了会,那名流贵族学院的围墙里爆发出阵阵呼声,她面露苦痛,晓得今日是不得安生,进去一看,果不其然,只见学院的坪里围着两圈人,里面隐约透露出个高个儿,白发的年轻女人。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在她身边好生站着,玩泥巴,那年轻女人——该说是年轻女孩,便抬眼,看见她了。
那女孩对塔提亚抬起手。塔提亚巴不得身后有人,四处看,只听她带着些北地口音,道:“就是那日在宴会上托着宝塔走过的人。”
塔提亚眉头跳了跳,心说这倒还有些新意,起码是她更光辉的事迹,见裴佩雷蒂.盖特伊雷什文和个本地山女王一样朝她款款走来,对她说:“今后我就在这处学习,希望能同你好好相处。”周边的人都能听到她说话,讲的尽是:“这位塔提亚是我们盖特伊雷什文领有名的传奇人物,曾在'海境墙'前同我父王鏖战了整上午,是了不起的战士。”或:“各位要向她学习。”
塔提亚已闭目不愿看不愿听了,只想快闪开,然而这话一出就被里三层玩三层围个水泄不通,她睁眼就看这些乳臭未干的小贵族个个奇光溢彩地看着她,直接泄了气,举手投降,说:“以前是以前。我没龙心。没喝龙血。什么也没有。”她指指外边:“闪一边去。”那眼睛,尤其是先前见过她在草坪上猛揍一个现已去世的人的,只是熠熠生辉地看着她,看着她裸露出的锁骨;她的白衬衣开了,许是人太多,她又确实感心口那龙鳞发烫。她欲大喊:闪开!然嗓子发干,用手去捉,也不知为什么,年轻人,特别是年轻女孩,见了她手上那凸起,显凶暴但不失优美的血管,很向往。她便失去了说话的机会。
“——我听说柳彻尼死了,塔提亚老师,”那贵族女孩,罗什云温说:“真的么?”
塔提亚眼珠转。这事儿她应该说她不知道的,可又是还不开口,四处学生就七嘴八舌了:“听说他父亲死了,他就转学,不在孛林了。”“是死了。我娘看见尸体了哩,好可怕的。”“我叔叔说没死。”“我听说是前天晚上出事时被踩死的。”吵得她头晕眼花。她听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呵呵笑了,干脆放弃,抬手叫道:“行了,死了。”
她做一副'所有人都向我看齐'的手势,忽还有点怀念:许多年前她们竞选'鬣犬'的时候,就是要喊着,'大人,这男孩是我杀的! ',然后欢天喜地地被选上。虽然她没这个福气,因差点被砍死了。塔提亚咳了一声,道:“柳彻尼死了。”她竖大拇指:“我杀的。”众人眼睛随她,她解释:“我跟国王举报。”然后她顺利将这论述变得官方,正义并且正统起来:“所以有困难找国王。懂?”众学生脸色茫然,塔提亚一锤定音:“你们来这里是学习的,别天天惦记打打杀杀,龙心龙心。”她挥手:去去去。
作鸟兽散。
送走那还恋恋不舍,欲知更多,全不晓得其中利弊和害怕的,她回头,看裴佩雷蒂.盖特伊雷什文还站在草坪中。拉斯提库斯的这个女儿,身量高,好像心态也十分成熟一般,实则是十五岁加一两分,不能更多了。她母亲是盖特伊雷什文大公,彭赛彭斯.盖特伊雷什文,塔提亚只同台作战过,没见过的。远远见了一次,她已失了自由身,乃孛林双大臣的阶下囚加家养狗了。裴佩雷蒂别眼,金眼显形状优美,内里似有说很多,但看了半晌,只看出:野心。她母亲怀孕,生她时,做了很大决心,从卧室里都跑走两三回,最后跟国王说:“要是不是女儿,我就不要这孩子。我一定要生一个女儿,陛下同意否?”拉斯提库斯那些年精神不很好,塔提亚是见过的,看他精疲力尽,有气无力似地点头,道,好——不过精神不好,归精神不好,据说在床上是很雄风不减的,北地男人原先不爱作此类竞争,自那以后都面上无光,因见识了盖特伊雷什文叛乱后拉斯提库斯进诺德首府,先前矜持的北地女人都伸手去抚他的发,他的袍子,眼里便是裴佩雷蒂这会的样子。野心。那绽在澄蓝天空中的黑云,终是将谣言平定,洗彻诺德无暇的晴空。但终于诺德是一位龙子也没有,不知是诸位夫人到底跨不过国王是个大老粗,不通文理的槛,还是国王更强硬:诺德和沃特林,不出龙。他睡在梦里,也不忘这物华天宝之地出过的才俊,如何夺了他的毕生唯一所求。
盖特伊雷什文最后得了四位公主。塔提亚踱步过去,开腔:“公主也准备久住孛林了?”她指指地面:“在这儿读书?”裴佩雷蒂优雅地转过脑袋,道:“还未定,只来看看。”她娴静冰冷道:“看父王的意见。”塔提亚浑身起鸡皮疙瘩,觉得两人处不来,还是溜了好,准备告辞,只转身时听裴佩雷蒂说:“您的个性同佩提娅与我说起的,很不一样。”塔提亚浑身一震,原想装傻一走了之,不想这年轻女孩喋喋不休,一环又扣一环:“德蔻诗道您性格刚烈,玛文妲说您残忍莫测。”她笑笑:“我倒看您,颇习惯这般安乐宁静的生活。”
她山神回这女贵族身边。“我的个妈妈。”她愁眉苦脸:“你平时都跟什么不干不净的人来往?你妈知道吗?”她刮脖子:“要掉脑袋的。”裴佩雷蒂显冷静:“家母管理盖特伊雷什文港口,其中船只往来,峡湾众多,也不是能面面俱到。我偶和水手交谈,又有何僭越呢?”塔提亚似吃了粪便一般,有口难言,半晌,才说:“她们现在也开辟北方业务了,啊哈哈。”她挠头:“在南方吃椰子过不下去了罢?”塔提亚抽身离开,飘然而去:“替我向水手们问好。”她又转头,诚恳道:“孛林现在还接受招安的。”她显真心了,实诚:“反正她们也化不了龙。黑老大不管的。”
裴佩雷蒂一笑:“父王不管么?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很严厉的人。”塔提亚觉得跟这女孩说话确实费劲,避而不答,搪塞而过,准备去找叙铂,将他安置了,忽看那树下的小白痴一下跪倒,对天招手。她神色一凛。
号角十三声。
塔提亚俯身半跪, 双手过头,道:“天可怜见,我可没非分之想。”那黑龙之影掠过城市遮日之貌,带阵阴凉水气,吹动裴佩雷蒂的白衣。她站立不动,面带微笑,印了那句老话:父亲叫得越甜,刀子磨得越光。拉斯提库斯死一个月,这不,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她先前嫌这生活平静,恐是不知好歹!
“'血龙王的女儿。'”她听那年轻女孩道:“假使她们不来寻你,你又能甘心么?”
塔提亚不答。那黑龙一过,她便起身,大步朝叙铂走去,将他拎起来。他在空中漂浮,仍快乐地看天上。他指墙上:“猫咪。”塔提亚敷衍:“嗯嗯。”叙铂道:“叙铂也想养猫咪。”塔提亚道:“跟维斯塔利亚说去。”她忽想那女人就挺像只大猫的,叙铂又指地上,道:“垃圾。”塔提亚皱眉,道这小鬼怎么骂人呢,一瞧那处真挺着学校里收废物的小银车。姿态很堂皇,然而效用很淳朴。叙铂道:“叙铂要收垃圾。”塔提亚无奈:“行吧。”她觉得他定已找到自己的目标了,果然,一放手,这小孩就奔着银色垃圾手推车去,摆弄两下,似久别重逢之老友般,摇摇晃晃,但极快乐,推着便走了。她见之感慨。远处,裴佩雷蒂仍望她。
“还有一事,”她听她柔声道:“奇瑞亚向您问好。”塔提亚终瞳孔放大,猛地回头,只见那承一龙心的女孩已如幻影般离去,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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