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Η αμαρτία της δόξας)
“……关于你父亲身体的情况,恐怕许多都是真的……我和维里昂已密切讨论过了,因,说实话,我们也不能保证,你父亲完全对我们坦诚。”她拨开走廊上轻薄的白纱,走在他身侧,姿态放松,却实则警戒:“他显然对此有自己的考虑,颇为慎重。”“……甚至不和你们二人说?”他低声答,面孔深深隐没斗篷中。昆莉亚摇头:“这是有道理的。”她低头看他,目光温柔:“如果他希望不使任何人知其真相,那也必然不可告知我二人,使旁人有迹可循。——我对我自己的保密能力,可没有这样大的信心。”克伦索恩点头微应,又实在无法放心,略问些如,他精神如何,面色怎样的问题,昆莉亚一一作答:“精神尚可,会客时也无大碍,只是毕竟人言纷纷,有时状态尚佳,也被谣传为体调不良。”她原先仍要说,转角处却忽显二人影。昆莉亚略上前,将克伦索恩护在身后,与来人对面:这是两个结伴的男士,诺德面相,漂亮精致。三人对视,克伦索恩低头,其中一男士露出笑容。
“……一位东部的朋友?”他道。 “正是。”昆莉亚回答,声音稳重,面有微笑,不见异样。 “这倒不常见——我一向觉得我们的东部朋友对这类事,不甚有兴趣。您是为何而来?”那男士手握一枚银色的怀表,内里繁复螺旋透过表面的玻璃清晰可见,整只装置于他手中摇摆,起伏在空气中漂浮的水雾中有动人韵律。
“为了血……”他微笑:“还是为了……真相?”
昆莉亚目视他片刻,张开嘴唇,声音震动。她语气平常:“真相。”“啊,那您很有勇气。真相往往是难以令人承受的,即使对您这样高大健壮的女士来说,也是如此。”那说话男子,显然是二人资历更深,更年长的一位,张开那悬有银表的手,对她两人做出邀请:“见如此同道中人,我很愿尽地主之谊,为您和您的同伴,提供一个更好的位置。您也看见,隔得这样远,又有这层白纱阻拦,声音不会清晰。……您怎样看?”
克伦索恩不动神色的握住昆莉亚在背后的手。别。他传递信息,见她摇头:“多谢您,但不必了。”她张开手:“我们对高处的位置很满意,且,东部亦有传统,无功不受禄,纵使是远客,亦不多加客气,还望您谅解我的唐突了。”“哪里。”那男子呵呵笑道:“有朋自远方来,我喜不自胜。”他向前一步,白袍展开,似被海风吹开,隐有雾气;他身后那年轻男人跟上,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他经过克伦索恩身边,略微回头,露出那金光流转的眼:“那么祝你们二人有个愉快的夜晚……”
“……昆莉亚女士。”他展唇微笑。克伦索恩浑身僵硬,昆莉亚回头相望,眉头略蹙,却不动声色,身体强健地舒展着。
“他是凡尼笪。”那人转眼消失,克伦索恩想去追,被昆莉亚一手捉住;他解释:“难云阿的一个门徒……像索乌。”“我知道。”她轻声道,对他摇头。昆莉亚引他向前,目视前方,却同他叙道:“维里昂已审了索乌好几日,海境城就是他供出来的。”她面色平静,却含些苍凉:“我也不知道多少是真,目的为何。不过看样子,此事注定不能简单收场。”她忽停步,二人站于一面对会场正中心的二层回廊前,面前,白纱扶起,隐可见其下摆放的桌椅,人多穿白衣。
“真的是克留姗多。”克伦索恩喃喃。他已看见站在会场中央一巨大白板前的红发女人,她抱臂站立,不同任何人交谈,神色严峻。昆莉亚唯点头回应,她放手于那栏柱上。 “她要干什么?”克伦索恩不解,抬眸,却见她苦笑。她凝视其下片刻,终低头,向他看着。二人对视,克伦索恩微怔,见她那温和而平静的栗色眼眸中,竟浮现一缕深黑而庞大的苦涩,使人想到那希望终丧而折戟沉沙的末日骑士,纵使固守至最后一刻,血染石城,除却其遗留在时间中的温柔固执,似终无益处。她抬唇,宛于心不忍,又像恐惊动何事。
“……她想告知真相。”她终于道,握住了他的肩膀:“我们听她说罢,克伦索恩。”
他,自然,更愿再问些问题,然瞬间这会场内的明光尽数熄灭,唯有窗棱中月光入内,剔透面前白纱。会场静默,直到悠悠响起一阵乐声,其音律诡谲难辨,使他的皮肤上泛起寒粒,尽管在夏夜之中。大厅中央,明光不若先前敞亮,而如在水滴般幽暗,四处如时响起阵阵轻微的惊叹声,漂浮在他刹那皤然的面孔上——在环绕回廊的白纱上,光影交错,沙纹海波的图案依次浮现,他张开唇,面露惊愕。每一图案都样式不同,似图腾,却又有人形,宛孤立,又可被头脑连贯。见其瞬间,他再不能忍耐,感脑髓骨质被血脉冰封,冰晶中凝结出道道光影。他从这纱影画上,看出:
三个跪于阶前的人影,无不令他目不能移,深感熟稔;一张开双臂,作怀抱状的女子身影,在图形转换中步步后退,尽管无能见面孔,汇聚线条的洁白中却尽现那怆然悲凉和恐惧。这纱画的光源,来自中央的一炉状物,内有明光,然其光线越亮,越烈,室内空气的温度便越低,仿其乃在吸纳百相生灵之吐息,吞噬世间日光之能量焕发异彩。那弦乐,不知从何演奏而来,起先若莫大的哀歌,声无律法,唯哀情凄切,绵延不绝,渐引另二调入其声部,使这奏鸣至于惊人的合生——“啊!”高台上,有人叫了一声,克伦索恩抬头,只见从建筑顶上骤然吹落一高数十米的纱帘,自上而下, 图像浮现,似时间海潮冲刷而过,贯通为一首组曲,因果不由外力控制,依次现身。克伦索恩微摇头颅,后退一步,见那顶上线条若狂澜凌天,两个人形交织一处,血战不休,中端转为沉降压抑的和缓曲线,众生俯首,唯一人站立,头戴王冠;那尖锐的王冠被光圈晕染为幽影黑色,令他面露惊恐惘然,至于此人轮廓气息,无不使他摇头,而当他看向其后之影子,更步伐踉跄,险些跌倒。
“……克伦索恩……”昆莉亚伸手将他托住。她目光低垂,亦是沉重。克伦索恩摇头,目光向下,看那线条转为柔软绵延,光线,却在那处彻底转为鲜红血色,一个最典型的女子体态,柔美,温和而丰饶地,仰躺在地,手臂略古头顶,长发似瀑倾倒。光影的控制极其娴熟精妙,明暗交错间,其身下的光点浮动似液体滴落,猩红深邃。在其上,一白光所笼之处,若有一白衣男子,弯腰向她躺倒的身躯,缓缓取出一椭圆物状态。
他浑身颤抖,胃部翻腾。这乐章中忽浮现阵淅沥水声,尖锐唐突,节奏紊乱,却终使人可辨。一阵哭声,颤抖而凄厉,似被婴儿所发出。
“——呕。”克伦索恩低下头,捂住胸口。 “克伦索恩!”昆莉亚低呼道,更用力,将他抱揽过在怀里。她似愿望唤回他的心神,然他被她搀扶中,若骨头散了架一般,难以站立,泛着泪水,眩晕,空洞的眼神,仍看着这高大长卷的下方:现在它的图形彻底改变了,上方的白,中部的黑,下方的红,被一幅全然由黑白相间线条所织就的画面所代替。它起先是两尊紧密相依人形的模样,人可辩认出,这大约是一个高大的人,怀抱着一个稍小的人,使此人微睡般,躺在怀中,唯露出脸颊——这倒可能是母亲抱着孩子,又似是儿子抱着母亲,若男人抱着女人,又终于像是个活人,怀抱着死者。光线淋漓下落,若这二人形,连同其头上的王冠,身上的衣袍,尽数溶解为流淌的黑暗,线条四溢,观者又在惊愕中,辨认出这变化后,已失人形的图像:黑水如血脉,白线勾四海。山川穿行,原野千里,黑白交织,唯有中心那一抔漆黑,深不见底,赫然是兰德克黛因之地图。
窃窃私语,惊叹不息,又不免,已含着洞察的愕然和恐惧。人声夹杂在这巧夺天工,使人叹服的奏鸣中,也如乐器的一环:这是怎样一首歌!三个声部,三种咏叹,三组旋律恰如其分地组合一处,岂非不和谐,岂非不满足,却终收纳一宇之内,高音飘渺巍峨,上夺空海,浩渺无情,唯含笑意和谐神秘;中段恢弘激荡,昂扬辉煌,纳有金戈铁马,战鼓轰鸣,却带苍凉醉意,沉迷血海之中;低音处,其哀怨凄惨,若气力将尽,无所依靠之人的绵长哭泣,只终有地底雷鸣相伴,其哀切哭声后宛有似有似无的河海惊涛,山崩地裂,天地倒转般的坍塌幻影,夺魂摄魄。三部一曲,气象万千,绵延不绝,克伦索恩偏头,竟见邻处有一人不胜此曲之力,拨开人群,不顾阻挠,用头反复撞击木栏。
“我受不了了!”他叫道;众人去拉,却不料他一时生出这样大的力气,跨过栏杆,飞跃而下,在惊呼中砸在一层,失了动静。克伦索恩虚弱,痴痴地看着,气息虚浮,见即便如此闹剧,如此骚动,对于这大章旋律而言,都太小,至微不可闻,而,底下,他听讲一女声,若在一空旷大殿内声言,远播四处:
“我已犹豫了很久,是否要将真相说出……”
这女子,克留姗多道,昆莉亚手臂绷紧,左腿在后,隐有蓄势待发之意。
“这绝不是愉快的——我向你们承诺,我们历史的真相,以此死亡和绝望开始——而其后接连而至的时间,也不为人所愿。然真实便是真实,”她顿了顿,那乐声至最高处,将要飘散,她续道:“——且,终究是我们唯一所得的真实,今日,我将此历史,公之于众……”
三声合一,音色悠久,然众人都抬头,因一阵更广阔之声,携其破坏性的力量,终于将这乐阵干扰。室外人来纷扰此前从未能破开此屋的屏障,然这声音摧枯拉朽,几使室内一切显不堪一击,摇摇欲坠。
“……其关乎,且总关乎,龙心……”
——龙鸣。刹那,克伦索恩见室内四周爆出的人形,其身为人,影却已变,光刻墙上,显峥嵘嶙峋的骨刺。昆莉亚回头看他一眼,面有不忍,他向她摇头,轻声道:“你去罢,昆莉亚姨。我没事。”咆哮从天而降,空中龙影已笼罩在建筑上方,屋外,人群尖叫可闻。 “——我使叙铂来护着你。”昆莉亚道,面上黑鳞已出,眼望一层中央端坐的诸主客。尽生转目之间,初时,那处所坐似乎无外乎是些身着白衣的文弱男子,而骤然冷风旋起,像浮生寒云,旋风撕扯四方白纱,揭开上下分离的帷幕,而那围绕成半月形的主客中心爆发出惶然白光,比先前克伦索恩所见那龙心更盛百倍的龙心十数于此,房梁颤抖,昆莉亚目出黑暗,克伦索恩知她已准备化龙,向后退开,不想却落入一怀抱当中。
他回头,见先前她们遇见的诺德男子,凡尼笪,微笑看他。这笑容,不知为何,使他浑身发颤,几欲作呕。“克伦索恩!”昆莉亚惊呼,伸手去护,不想四周忽现另二白衣人,只使她慢了一步,克伦索恩发出一声闷呼,极轻,似力气已耗尽。
这痛苦是前所未有的。他低头,看自己的心口被洞穿,鳞片吞吃血肉作护甲,攥住这只手,更予双倍痛苦,然最难耐的定是他胸中愿逃离颤动的龙心,呻吟淌血,令他愿痛昏过去。转瞬对他来说似数分漫长,他头晕目眩,舌尖苦涩,无法出声,只见凡尼笪背后有红发一闪。他以为是叙铂,用全力向后退,望摆脱这手的控制,然因心脏苦痛,浑身抽搐,一步不能动。
“——我告诉你了,别离开我——是不是啊?”来人道。红刀割出两道刀网,砍在凡尼笪的手腕上。屋宇颤抖,克伦索恩背后有阴影爆发,半龙身鳞片撞在墙上令木石坍塌。他甚无力回头,只感昆莉亚背身跃出,与身后之人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冲撞爆响。
“——你们还带了挺多人嘛?”她道。红刀切割龙麟:“准备毕其功于一役了,还是很自信自己能和王室军队硬碰硬?”
凡尼笪侧眼看她,面色平常,悠然自得。“……你看起来比之前稍微强了一些,但,还是不够。你毕竟没有真正化龙。放弃罢,待昆莉亚回来,这颗心,已在我手——”
声音戛然而止。克伦索恩泪眼相对,只见红光割裂空中,猛然转向;她在转眼间换手发力,转体半周,右手在后,全力切向凡尼笪的头颅,猝不及防,他的颈转眼间便被砍出一巨大裂口,龙鳞追上,她冷哼一声,口中怒吼,分开双头长刀,双刀对角下劈,终使凡尼笪头身分离。断头身躯四肢中的力气终减弱,放松钳制,克伦索恩踉跄倒地,喘息不止,靠在砖石簌簌抖落的柱面上。
“……塔提……亚……”他用极低的声音喃喃道,见她正欲将红刀砸入这无头身躯的胸口,面目狰狞。
“塔……”他咳出血来,欲叫住她。她们应先出去。
“没用的。”一旁,那滚落地面的头颅开口道:“噢。你还不知道化龙的滋味。没用的。”
“塔提亚,快……”他向她伸出手:“他要化……”
他尚未能说完这句话,便感她飞身袭上,将他抱在怀中,巨大的动量,夹杂那冰风,冲垮了石栏。塔提亚飞速转体,使自己背部朝下,两人坠落一层的砖石中,她感骨穿血肉的刺痛,闷哼一声,连忙抬头。
“克伦索恩?”她道。无人回应,片刻,她怀中这人吐出口血来,手指抽搐,紧握她的衣袖。 “啊,你也太脆弱了。”她骂道,将他扛起来,全力加速;红刀已被留在身后,她却略不在意,因此时更为紧要之事数不胜数。她跨步,像飞在空中,眼冒火光,冲向门口,一心不乱;时间似,无限,粘稠地被拉长了,她能看见空中碎石的轨迹;她抬手用龙鳞坚硬的那边将飞来的障碍打开。她奔进行人尖叫,哭喊,面目拉长凄凉的街道中,仍不敢停息。
她起跳,向前飞跃一步,落地后向前划去五六米。她倒在地面上,身上躺着克伦索恩。塔提亚咬牙,爬起身,抱起克伦索恩,再次向前,拨开人群。
爆发,破裂和坍塌声已来。她回头,眼中被那迸发的白光,像被永昼降临般的气浪充满。在这漫长的瞬间,她的红发铺满视界中的每一寸天空,然后,在眨眼间,那座洁白的学院迸裂开来,地面塌陷若熔岩爆发。她闭眼,用力一推,将克伦索恩向前,向上扔去。地面的塌陷停留在他身体之前,她松了口气,咬紧牙关,狠命抬手,握住了边缘,龙鳞生长,攀附石壁。她攀到一处,那地方便断裂,她闷哼一声,又抬手捉住另一处,反复数次,终使上身露出地平:街道四处笼罩寒雾,飞沙走石,不见人影,只有隐隐啜泣声。她感到浑身骨头疼,迈腿向上,却感阴影浮现眼前。
她抬头。
“……温霓?”她皱眉,尚未问出口,便感一脚迎面而来,正中她鼻梁。这痛感非同小可,她勉力忍住,却不想石面崩断,使她向下飞落,她再伸手动腿,却未捉住石壁,而是人肉。塔提亚抬头,面有血污,狰狞万分。温霓猝不及防,失去平衡,向下跌来。
“克伦索恩!”她吼道,下落:“——跑!”
特里图恩大街至于梅伊森-扎贡前的最后一林道,马匹颓然倒下, 将其上骑手也甩至其旁,这样多年来,许是第一回。层林掩埋月色,马匹抽搐喘息,瘫倒树旁,拉斯提库斯手捂嘴唇,胸口起伏,侧目望向那马匹,目光歉疚。
“父亲……”厄文道,下马欲相助,却目视两方,踌躇不能。这双方似都是她意愿相助却无能无力的,至于霎那她的目光中竟流露出一种绝望。 “不。”拉斯提库斯低声道:“不。厄文。这不是你的问题。别看。”他半跪于地,黑血淤积身下土层,朝她轻挥手:“请。女儿。请转过头,我很快就好。”
他的声音哽咽了;他缓慢,几手脚并用地跪行到这奄奄一息,浑身燃烧他这腐坏之血的坐骑身边,俯身于上,在死亡降临前的短暂一秒内深沉,惨痛地感受它的挣扎和不可逃离之悲愤。如果这马匹恨他,意愿杀死他,他又岂有怨言?他以血喂养,浇灌了它,使它需比自己的同类狂奔不息快过百倍之精神,胜于疾风,不眠不休,又在此刻,当他过去的血燃烧殆尽之时,偿还了透支的性命,被死亡之重弩击倒在地。他俯首,跪倒在马身上,发出微弱的喘息,言语不可辨别,林鸟高飞之时,马瞳痛苦地收光,映照它们微弱的影子,而,再一瞬,所有的光影,所有的记忆和将来都消失了。他将自个的表情掩埋在发下,手将掌心握出血,不发一言,贯穿了这匹马的脑髓,结束了它的所有痛苦。
血洗刷着脑浆。他站起身,浑身沉重,感难以迈步。他垂头,看十步之外那拘谨,疲倦的身影,嘴唇颤动。他愿叫她,却忽失了勇气,手指抬放数次,方迈步向前,嘶哑道:
“女儿。”他呼唤道:“好了,结束了……别回头。就……往前走……”
她深吸了口气;她确实不曾回头,缓慢但坚实地向前去。他跟在她背后,艰难沉重,起初,几有些无法追上她的感觉,令他心生焦急。他劝自己这倒是应然的,不愿胸中那数久不闻的感情溢出,但眼眸中满是无法逃离的苦涩。“往前,”他虚弱道:“别回头。”他不愿让她见更多残忍了,然而,听了他的声音,她终于还是停住,似违反了一逃出生天的诺言,回了头:而她所见的残酷别无他物,仅有他沾满血污而惘然的面孔。她摇了摇头,向他走来,张开怀抱。她用她年幼而绝不强壮的身体,企图支持他,令他惨痛地闭上眼,内心却有无边的酸涩和安详。
“我扶着你……”她低声说,勉力去支撑他的身体。他摇了摇头,却未拒绝:“谢谢你。”他动情地说,声音很低,不愿让她察觉了,但她却明白了,垂下头,抿着唇。黑血缓缓滴落,二人艰难,沉重地攀着那千级楼梯。风吹开黑衣黑发, 血正干涸,当月色出现而又消失,堡垒正门已近时,她已快没了力气。他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上行,面前便出现了那抹白色。
手上,面上,尽是黑血,两人若沼泽中的跋涉者,引来人轻笑。
“如此狼狈?”风带她的白裙,飞花而散。她露出那女神般的笑容,对二人伸出手:“要不要我帮你们两位?”
“我可以叫来侍卫。”她说。 “维斯塔。”拉斯提库斯沉声道,松了厄文的手,向她逼来:“别声扬。”二人彼此看着,隔一臂不到,她咯咯笑道:“你好有趣噢,对不对,拉斯提库斯?”她向后伸手:“你说呢,叙铂?”“叙铂什么也说不了呀。大王,您这是掉到哪儿去了,这样脏?”“你甚至好像不明白眼前的情况。为什么对我这么凶?”她说。他皱眉,低头对叙铂说:“将你的外袍脱下来,给厄文公主披上。你将她护送到房里,明白了吗,叙铂?”
他举头望二人。“我现在应该听谁的呢?”他问询这妇人。 “总是我的,叙铂。”女子道。 “叙铂!”这男子呵斥道,低吼瘆人。他较之这妇人显高大不少,然叙铂似仍不为所动。内里若有行人走动声。
“维斯塔。”他无法了,只好低声求她;她笑了:“好吧。叙铂,你去罢。”她轻轻刮了下他的面颊,对他低语道:“好好照看厄文公主,叙铂。”她说得意味深长,眼望那年轻女子。 “维斯塔!”拉斯提库斯挡在她身前,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她笑容不减。
厄文垂头,一言不发,向前走了。“我便先去了,父亲……维斯塔夫人。”她声音低沉,情绪复杂。 “厄文。”拉斯提库斯伸手去拦,欲再看她一面,她却已随叙铂,没入黑暗中。
“你还有精力担心别人呢,拉斯提库斯。”堡垒前,终余她二人而已,衣袍前黑白交织,她抬起那不染尘埃的纤长手指,抚摸他的脸颊,叹道:“你将自己弄成什么样了。我告诉过你……”“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他蹙眉,轻抬脸颊,避开她的手指,道:“你也最好不要贸然在人前出现,惹人注意,我现在不能保证一定可护着你。你要小心……”
她将手指放在他的唇上。“嘘。”她幽冷道,带着些埋怨:“废话少说,跟我来。”她牵起他的手,将他拉着向前,使他踉跄一下。她笑了声,见他面目恍惚,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我像不像她?”她柔声说。月光在廊间穿梭。他垂目,苦笑,答非所问:“你这是在伤害你自己。我最不愿看你这样了。”他上前一步,走在她身边,像拒绝她的玩弄般,自然让她不快。他企图松开她的手,道:“你先走罢。我累,又浑身是血。”她冷眼看着他,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使这白衣紧靠着他的外袍,玷污,毁灭了那洁白;黑血渗入其中。
“不。”她道,眼神忽澄澈,寒冷,暗含悲伤。她牵着他的手,十指扣在一起;她的手指冰冷,他的手指粗糙而粘稠。等到了九层,沉重地摸索过那深黑的走廊,开门的瞬间,他两腿发软,跪倒在门廊处,浑身颤抖,喉咙里呕出血来,对她挥手,依稀道:“你不用管我。进去罢。”她俯下身,伸手到他腋下,紧紧贴着他,企图将他扶起来;他喉里都是血,难以说话,只能摆手,欲推开她,又害怕她受伤,只好勉力站起。她的衣袍因为搀扶他已全是黑血的印记,不仅脏污,且黯淡失色,使他连连摇头。她扶着他进了浴室,终于放了手;他握着那白瓷作的浴盆,血不断混着水落下去。他呕了足有半分钟,直到肩不再颤抖,才接了清水,捧在手上,洗脸。
她始终站在他身后,冷眼看着,双手交叠,露出右手上的一串珍珠。她望着,然后将珍珠链子取下,放在浴台上,走上前,从后背扶着他的肩,使他转头,他面上都是水珠,显那对绿眸,格外清澈又惯常幽深,她望他片刻,踮起脚,吻了他。他一惊,很疲倦地转过头,也伸手去捉她,道:“别这样。”他轻易便挣开了,因她吻得也不重,掠过唇瓣,就落在脸颊上。她抱着他的肩,吻毕了,才睁眼,波光流转地看他。
“我们约好了……”他低声说:“上回就是最后一回。算了,好不好?”她说:“我不吻你。这只是在嘴唇上靠一下,都不行吗?”他不曾料到如此,愣了一下,又见她寒冷目光中的水色,心疼不已,点了头。他将嘴唇落到她的唇上,这感觉既少见,古怪,滑稽,又温暖。她的手捧着他的脸,抚着他的颈部,让他神思涣散。他闻着她身上的香气,鼻梁轻轻压着她的鼻梁,像化成了一只大犬,想依偎她,安慰她。他总共这样吻了她三下,面露怅然,放开了她。她看着他,忽然,面露笑容。
“好了,你不听我的。”她含泪道:“又要离开我了。你要死了。我知道这样不行的,谁都做不成,尤其不是你。”“维斯塔。”他伸手,她却离开了,到另一边的浴室去梳洗。他看着她离开,面色沉重,终返回浴室内,沐浴更衣。
他外出时,点了一支蜡烛,手握她的珍珠手链,走到床边,吹灭了蜡烛。他仍感到浑身同碎裂般疼痛,尤其是心脏,使他几无力再做任何事。他见月光微弱地洒在她躺于床上的身影上,沉默不言,坐到另一端,上了床。他躺下,便感她动了,朝他转过身,眸子散暗光,看着他。他动了嘴唇,终于不曾说什么,而抬起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将那串珍珠手链,重新为她戴了上去。月色幽暗,他仍见她面色一动,直起身,长发如瀑,洒落他身前:
“你平日最不爱奢侈,但对我总是纵容的。” 她轻声道,向他低下身,身姿极柔软而妖冶,落到他怀中。她抬手,却绝无幻惑之意,唯有几许茫然,几许依恋和伤悲,揽着他的肩,同他紧紧靠在一起,在他耳畔道:“你不喜那些道德败坏之人,对我也不追究。我知道你是认为我情有可原,但你有没有想过,拉斯提库斯……”
她喃喃道:你有没有想过我已经变了。我已经不再那里了。
两人对望着。“我已经死在这儿了。”她握着他的手指,泪水滑落:“就在这儿。为何你一定要追上去?”“你被吓着了。”他闭目,握着她的肩:“没人会伤着你。只要你不再在那些杀人者后背推波助澜——不管你先前有没有和'白河'与'血心会'有合作,今后都不要跟她们有来往了,好不好?”
他语气疲倦,手指却轻抚她的面颊。力道轻柔却庄重,他捧起她的脸,同她望着:“如果我不相信你没有变,我怎能相信这世界还有任何转机?你就在这里,哪儿都没去过,正是因此,你才受了这样多伤害,迦林。你最多不过伤害你自己。”他抚过她的下颔,又低头,吻过她的泪珠,轻声道:“就算你有些许改变,迷途彷徨,我也会来寻你,在这儿等着你,像你等了我一样。”他的嘴唇爱抚她的脸颊,她却哭得更伤心,蜷缩在他怀里,握着他胸前的衣物,声音哽咽,不可辨认: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她哭泣道:“我恨他们!我做不到像她那样——我见你对她那样温柔,那样微笑,便感嫉妒……她这是逼着你走上这条不归路……逼着你去死!”
“我原本就时日无多了。”他温柔道,迎着她朦胧的泪眼。冷酷与柔情交织其中,她道:“你还是爱她多些罢?爱那个完美无瑕的善人。”她抿唇:“为此你不惜自寻死路。”他闻言,并不气恼,也不显莫名,而揽住她,轻笑道,声音沙哑而愉快,像是二人坐在树下,月光似阳光,照耀人生灵活现的面容:
“让我同你说,迦林,我已明白,这世界无处不是你所承受的伤痕,万事万物的灵魂都为你哭泣,尽管他们内心不知。这每一处丑恶都是你绽开的伤口,每一处怨恨都沾着你的泪水,我曾深深为此怨怒,却终于明白,若这世上还留有一处污秽和罪恶,阳光风雨就不可能像你不曾知晓悲伤时那样纯净无暇,而,如此,我也绝不可能同你相爱——若我想要爱你,我必然要见到这每一处罪孽都洁净如初,方才圆满。我为你犯了罪,迦林——”
他微笑道:“我为爱,杀了太多人。”他微微停顿,凝视她的面容,而在她透彻的审视中,那眼中瞬间逆转千年的纯洁终于变了模样,极深,极暗的阴影,至于瞒天过海,倒隐色彩。她打了个颤,便在他怀中。
“——你说了谎。”维斯塔利亚说:“你不是要赎罪……你要犯更多的罪。最后一次,最深的一回。”
他看着她。他的影子忽变得浓郁而广阔,将她包裹其中,侵蚀,使月光张开手臂,欢迎了他,黑暗中,他低下头,将唇靠在她的唇上,久久地,像永远般将她揽在怀中。
“——最后一次。”拉斯提库斯道:“将他们的罪和我的爱葬在一处,在这土壤上,迦林,你便重生罢。”
他吻着她的眼泪,奇怪,她现在倒平静了,摩挲着他的唇上的伤口。“我很高兴,”她轻声说:“你对我说了实话。你去罢,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的。”她将那月牙型的微笑刻在他的吻上:“你会和我在一起,直到最后,直到永远……”
她抱着她——这个实际无所谓名字的对手,滚落塌陷的石面,一直滚到地底,周遭是从地下喷涌爆裂的龙血。她率先翻滚而起,抬头看头顶飞舞的龙群,恍惚又是那一夜在孛林,群龙奋发。她感浑身骨碎疼痛,仍面带微笑,见地上那龙子起身,面色狼狈;她张开手臂,身无长物:
“来吧,温霓,是不是?你是为什么来的,我的龙心?”塔提亚朝她勾手:“提醒你,我现在还没有一颗所谓的龙心,所以你可能会白忙乎一场,甚至不如上去寻克伦索恩。”
“自然有人处理他。”这龙子道,抹唇边血迹起身,虽显柔弱,却绝对不可小觑,她深知此事:这是个龙心持有者,面上沉肃的神色,多为其心思慎密所至。
“你的台风很跳脱,为人倒恰恰相反,”塔提亚笑,弓身,做出格斗起手势:“——在我看来,你是在掩饰什么。想不想知道我对此的看法?”她开唇,露出尖锐的犬齿:“因为恐惧。”
她见温霓神色为不快一深,她却已猛冲出去,毫无规律或章法,也略无些许优美,唯有蛮力纯粹。温霓为此惊诧,反应却快,轻捷闪身,同她擦过。“好!”塔提亚叫,左脚为轴,回身冲拳,三连接六连,暴雨般不停,使温霓不得不面露不耐而左躲右闪。她显着不惯这般无规则,尤其是,无理智的战法,面色极其不善,最后一拳时,反手握剑柄,突刺而出,塔提亚大笑一声,闪也不闪,右手龙鳞爆出,断拳收紧,将那极快一刺生生握住,断鳞破碎新鳞生长,温霓神色阴鹫,侧身发力,那刺剑仍突破防线,拨鳞向塔提亚鼻尖而来。她始终面带微笑,双脚扎作马步,左手亦倾上,龙鳞尚未来得及长出,唯用力不减,鲜血溅落。温霓见她伤而反笑,微微一愣,不想刹那塔提亚松开双手,左腿上劈带右腿,整个人倒腾在空中,双腿飞旋着打在她脸上。她面色扭曲,痛叫一声,塔提亚已翻身转体,落在两步处,披散红发,双拳相撞,声音剧烈,笑容灿烂。
“该死!”温霓咒道,面上鳞片因恼怒暴出:“——你是猴子么,岂有这样的战法?这剑可是有毒的!”
她言毕,不禁愣神:这剑上之毒,她再清楚不过,此时清晰见塔提亚左手伤口的溃烂被那宛火烧炙烤的龙鳞包裹吞噬,顷刻重归火色,眨眼便收了面色因个人感情所生的戾色,重归那深沉皱眉的低嗓女子。
“你这龙心,实乃天下秘宝,恐仅在拉斯提库斯那黑龙心之下,难怪你尚且不曾化龙,也敢与我一战。——我听过你的事迹,塔提亚,知道你的厉害。龙心的判断不比人心,绝不停留表面,这龙心的主人赏识你,如今,它也重新选择了你,必然有其理由。我不是你的敌人,”温霓略收那刺剑于背后,朗声与她道;二人周身,无色龙血环绕仍在下陷,崩塌的地面,寒烟飘渺,却无不带汗珠:“只愿同你交流。”
“哈。”她闻言,扭腕松骨,挑眉瞪目,道:“若同我交流了,发现我是你的敌人,又当如何?”
温霓见她已乘话头,亦面露微笑:“倘若如此,到那时候再为敌,亦不迟。”她张开手:“我佩服你的斗志,塔提亚,但你要知道,若你不化龙,终难战胜我,而在这地底,你插翅难飞。”塔提亚略抬下颔,无畏道:“——倘若我化龙?此处落命的,可必然就是你了。”温霓笑而摇头,对她伸手:
“你不会的。事情便是如此,塔提亚:心从来不欺骗。若你化龙,你必然会同我们站在一起——而若你不化龙,命运便只能由我定夺,看来今日你的星星,是在一个相当凶险的位置。”
她只有冷笑。“那可抱歉了,不能让您如愿以偿。”她又低下身,姿态诡谲,撇嘴道:“我还有一个算命先生,等着我回去开牌呢,可不至于牌面未开,我人倒先死了?——死亡,我瞧着也不是什么难看出来的命运。比起这个,我不如好好拿这时间问你们一句……你们,这些拉斯提库斯的孩子,就是为什么想要这颗龙心?”
“你是假装,还是真的不知道,”温霓眯起眼:“塔提亚——为何我们想要这颗龙心?”
“这谁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她嗤之以鼻。那年轻女人叹息,而后平静道:“自然是为了自由。”她面露嫌恶:“老生常谈——谁告诉你们这颗龙心就能给你们自由了?”温霓也不恼,背剑在手,道:“自然。曾经的血龙心之主卡涅琳恩尚且殒命拉斯提库斯之手,血龙心之眷属,也必不可凌驾宗主之上,但,相反,若没有这颗龙心,迎接我们的,则全然是奴役,绝望的命运。你已听过'真史'了吗?”
她摇头。“我来时正好被打断了。怎么,是什么有趣的东西不成?”温霓微笑:“以故事而言,还算有趣——看你是其中的什么角色。如果你是的奴隶的主人,你会高兴么?”
“我敢打赌,你根本不知道我会因为什么高兴。”她挑眉:“你呢?”“作为奴隶主,我高兴不到哪里去,但作为奴隶,我肯定不会高兴。我非常容易哭——现在已看不出来。”温霓抬手,抚上喉头,面带笑容:“幼时,因母亲威胁打骂我,我哭坏了嗓子。”“她威胁你什么?”塔提亚飞速道。
“她道如果我化不成巨龙,或无法赚得巨额财富还债,便要卖我去沃特林作人的产子之妻——渴求一流有龙血孩子的家庭,在那时并不少见。”“你母亲是个疯子。”塔提亚道。 “是。”温霓平静回应:“那又如何?世上绝大部分人,都是疯子,'真史'恰如其分地说明了这点。你若想知道,我便复述给你。”
“——如果你不着急让我死。”二人周身,巨石滚落,双方却皆安然不动。 “我什至不是为此而来。”温霓道:“但恐怕,我还是必须简练。塔提亚,它是一个这样的故事——我们唯一的故事:
在梅伊森-扎贡中,女神在开世之初便在与自己的侍从和创造物,她的儿子们,这些龙群中的斗争中落败。她面对臣服和奴役的命运,为此哀叹:我的造物比我更为完美,无可奈何,我只能屈居附属地位。然而这样的生活,何有快意?我的后嗣对我已别无所求,除却我这再生的能力,倘若如此,我便不如将这一切,作为诀别之礼,遗留于此,告却这悲凉命运。 ”
乱石滚落,龙身砸在地面民居处,声响动天,两人对视,她那低沉嗓音继续:
“她将自己的神之宫殿,遗作树之果实,其名'神恩',植为梅伊森-扎贡之体,投身死地,从此,类她之后嗣无不染这悲凉曲调,软弱意志,难以化成巨龙之姿。'神恩'赐予人延续的能力,龙心,却予他们三种不同命运,权力,智慧,繁衍。最初的一千年,人以龙尸为衍体,女子多为玩物食物,凄惨无助,因无强力在手。”
龙血逡巡二人靴边,塔提亚神色微微一动,温霓声音不止,续道:
“那第二个千年,转机却来。一女子,夺取了一承载繁殖这一命运的古老龙心之力,又颇为智慧这一命运眷顾。”她翻转剑柄,放剑在手:“她召集天下女子,广饲其以龙心之血,正是时,神恩衰败,龙心退行,只有她,料其如此,提前储备龙血,积蓄广池之下,以渡千年,这饮下龙血的女士兵,便名叫……”
“——'鬣犬'。”塔提亚冷声道。 “正是。”温霓道:“如今,千年已过,河换山平,我们这已死女神的后裔,可仰赖的龙血和秘密,已荡然无存,四面受敌,身居狼虎之中,无数曾受'鬣犬'镇压的男子视我们为不共戴天的大敌,与曾经那繁衍后代的龙尸无异。如此,我们不禁思考……”
她睁大瞳孔。
“——我们真的命该如此么?究竟缺少了什么……使我们身陷囫囵?”
两人对视。“你看起来不是很惊讶,尽管有些不高兴。”温霓道。
“我不会惊讶。纳希塔尼舍的女人自始至终都过的是这样的生活,我可预料。”她抬头:“我只好奇……你们找到的救星,便是这血龙心。”她笑了笑:“因为其余两颗,已试过,无用?”
温霓微笑。
“这是象征着权利的龙心——属于谋害女神的三天使之一,'轮回'。'永世'天使的白龙心是个寒冷的骗局,因世事无常,绝无永恒,属于'灭绝'的黑龙心,乃是终极的惩罚,结局,是初代大牧首不曾拥有的血龙心,怀抱着这世界的答案:轮回不休,无物常驻,无论是那曾弃命而死的女神,还是现在以'灭绝'命运凌驾着我们的拉斯提库斯。她们终究远逝,而我们要握住的,不是永久不变的力量,而是切实可感,不断变化的命运。”
她向她伸出手:“是一种希望,塔提亚。那或有一刻,千难万险,天时地利,或能凌驾众生的可能。没人会被永远奴役,没人会永身陷囫囵……”
“——希望。”她忽道,眼望天空。这声音空洞异常,使温霓皱眉,她抬眸,见塔提亚张开双手,似手捧从天而降的火焰雨:“你想的不错,但却终究是错的。你知道为什么?”
她蹙眉;塔提亚猛然睁眼,温霓大骇,那忽然爆发的蓝瞳仿有火烧,庞大炽烈,像阵十字刀光凌面袭来。“使这龙心诞生的力量,此非希望……”她听她低声道,眨眼之间,人影已消失,从天而降,正在那被鳞手掌冲心而来时:
“……而是绝望。”塔提亚浑身发力,笑容已消,将温霓击倒在地,瞳孔泛红:“我知道——仅仅知道——就是知道!”
“你疯了。”温霓道,语有哀伤:“你让我别无选择,塔提亚。抱歉——别过。你放弃的命运,我必须选择,这便是你踌躇不决的后果——”
她周身升起磅礴黑云,冰冷刺骨,几融人肌肤。——我要死了。她那瞬间确实如此想到,干脆之极,使人想不到前一刻的丰沛气势和无畏风格, 似她有不得不必胜的理由。在翻到于龙血池中的瞬间,浑身疼痛,她头脑空白,意识到她始终未有,那巨物之眼悲悯而残酷地凌于她身,风鼓水动如波浪琴声,恰如死亡宣告时,她只感脑海中一二面孔交织,却终无清晰。她抬起手,做最后一次挣扎,化龙。
毫无动静;她确实无法化龙。为何?
雷霆从天而降,黑暗咆哮,降临在温霓的龙身时,双龙嘶吼,声音震耳欲聋,她险些因这暴怒而昏厥过去,双手护头,只在那红发和红鳞的间隙里,看见一远比温霓庞大而尖锐,较之几似恐惧化身,死亡使者的影,降落在她身上,长翅尖锐绽开,旋风动石,逼温霓上升。忽然起来,见此景,她记起一她诚然不曾见过的雨中庭院,悬在夜中,龙身之下,她举着伞,那张平静,敦厚,却神秘得与日俱增的面孔,微笑望她。
“……楛珠。”她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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