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于至善
她梦见她有了个父亲,甚至,还有一个兄弟在身旁。她们坐在花开如云的庭院中,见清晨薄雾散去,久久,三人不动,起先她不惯这寂静氛围,感那草拂脚踝的触感,风中的弥散的芳香都传达出幽暗的朦胧和无知,而在她如今已不见过去任何光影的头脑中始终弥漫着对这静默的警惕。然她坐在溪边的木凳上,感身体僵硬,不可反抗着宁谧美好对她的禁锢。溪声如歌,柔风吹拂,她宛要失心,沉溺其中,忽见一彩蝶飞过,引她目光微动,心绪复杂。那鳞固美,只是羽翼上七彩光泽,似藏着她不可解读的关于这梦境的真言。在她暗思其纯粹之美的瞬间,危机的警示,恐惧的含义,冲身的热意促她勃发向前,梦的寂静如此破碎:她迅捷伸手,向那飞行扇动,剔透的时间。
蝴蝶掠过她的手指——更在之上,仿是在瞬间变为透明,融入空气中般,她张唇抬头见那羽翼若轻盈,似天虹之幕将顶上的清晨天空笼罩在宝石色的碎光中。偏于一隅的限制就此解开,她难掩惊奇,看四周尽可温暖的景色,弥漫粉色,淡暖的气息,有如一个轻柔的吻。从河中钻出微笑的江豚扑开水面,流云浮动在被染为梯光的瀑布上。美,在从她手心中逃出生天的瞬间,容纳包裹一切。她恍然低头,见她的父亲和兄弟落座静思,为天空彩画笼罩,神色均是静谧。这花园拥蓬莱间的朦胧,祈祷之地的稚嫩梦幻和应许之地的永久寂静,那父亲,身披浓密黑发,掩其下面容,那兄弟,银发似雪,面带微笑,精致可爱。两人嘴唇微动,唱响此曲:
祈祷世界永葆其变化生长恒久的美丽,祈祷其居民有耐心耕耘的智慧,祈祷万物流转着生生不息的勇气。
“随我们一起唱,'轮回'。”父亲柔声道:“勇气最是属于你的祝福,你是母亲最坚强,勇敢的孩子。”
但她感到迷茫。 善亦善,美亦美,但她眼前的画面变化,人群俯卧于地,她行走其间,看脏房朽木,烟歌四处,哀哭交织,人面麻木,不见这庭院中居民的和谐优美。固然,她似对这花园中的美丽产生了几许怀念,但更胜于此她感身体中爆发的愤怒,而在她能选择前,她已伸手,将红色的颜料泼了上去,人散雾追,这雾气为她趁手,由是这些人惧这红色的颜料。这猩红的颜料掩盖了地上散乱而悲痛的身体,使她无法看清这是她自己。她复抬头,心中空洞,只生出深重的孤独。天空漆黑而血红。
“你想得太多了,'轮回'姐妹。”她恍然抬头,隔这仙境天国的云雾与这向来无言的微笑兄弟对视,感她的唇角紧张地绷紧。他对露出白银似光华的微笑,劝诱道:“时间……永不停止,我们化形后的岁月难以相见……但你不必为暂未发生的事恐惧。”“但我所见之事明白显着,言语不可欺骗我心。”她冷硬回答。他颔首显理解:“见你不如我这般善于困惑,自己和余人同样。”
父亲不曾间破二人对话。他只缓缓起身,走向溪流通来之处,雾气愈浓,香气缭绕。 “咱们走。”'永世'邀'轮回',并随其后。溪声歌唱,紫花荆段浓密, 她火般长发被绑作细密发辫,层绺环绕,模式相同,只层数加深,每一匝却无不含不同情光,使这云彩美丽的发如魂的丝线,魂的镜光。她边走着,垂首抚起一串,思索其中的道理。她感她的意识中有一串事实被接连剥夺了:谁将这发披在了她身上?谁将她编织成温柔的情网?她这兄弟,为何见如此银白如海,双眸闪耀似金?她,相反,抬那璀璨宝蓝的瞳孔张望,唯寻到父亲发间香帐的气息。父亲又是与二人不同,深黑若夜,而她的'永世'兄弟见状,微笑抚指唇上,向她而来,在这静谧恒久的香风中,对她道:
“这是母亲为我们选的色容。她为我们编了头发,画了面容。你一会就能见到她。”
两人年龄身量都相仿,她注视二人色彩,静默问道:“除此之外呢?”她道:“这色彩是否会给我们的本质带来什么影响?”
他微笑摇头:“现在还没什么不一样。”
她踏行茜草中,思索,霞光照映,黑夜前引。
“那是什么呢?”她望那背影说。
“那是'灭绝'。”'永世'道。
“为何他是父亲?”
“因为母亲名唤'灵生',他乃母亲的对应,便被我们唤作父亲了。”
母亲的辉光已落各处:红色藤蔓柔绕颈间,茜色草叶沾湿润水珠。两人走得慢了些,父亲在前回头,那面目间也是朦胧,不可知其实际,倒像是那人自身也迷茫般。她恍然领悟,看向道路前。
“他也不知道我们要去何处,要做什么。”'轮回'道。 '永世'笑,点头:“自然啦。这都是母亲决定的,但大体,咱们是知道的。”
“什么?”
二人走,溪流尽了,路程向下,一座藤蔓缠绕的林木躺卧于此,四周飘忽云气,内似置一石棺。
“去学真正的智慧。”'永世'答。她抬头,看那漆黑人影步入云雾,俯身向下,无处不静谧,弥漫凝乳般的沉重安详。 '灭绝'踏入水泽,伸手,往那云深处,扶起一个人形,花层簌簌抖落,她见着,心中忽寂静了,不语而明,祥和无边,那人形正是她形肉的来处。
“你是和她最像的。”'永世'同她道:“理应少孤独。我依父亲之身体,将独游许久,那时再相见,还请同我分享你所见所闻。 ”
她侧目。
“如此像,有何意义?”
“你的灵魂是属于你的。”'永世'眨眼:“这是你的义务和自由。”
她抬眼看那被云雾淹没的身影,心中忽动,心弦拨动她不知的旋律,问:“那父亲,又要做什么?”她思考面目的不同,身份的不同,总是有意义……
“他将去展示爱。”'永世'微笑,他眨那金色双眸,奇怪他道他旅程尚未开始,却若已行至永远。
'灭绝'恭谦垂首,雾朦胧中,将'灵生'扶起,见此魂光朦胧,她心中微动,竟也是见过这缔约之时的:广树下,她看那带有辉光的灵魂抬头,从她的肉胎中,久久看向她的对立,电光之间,爱人尚不知彼此面目,何事却注定要在地上被讲述。 这时间极长,'轮回'若感神智朦胧,却看母亲转过头。
她看见她无悲无喜的面孔,仍透出无尽的爱。恍惚间,她理解了这就是她们的自由和义务,将这面容所映事物的刻印在地上。她皱眉,'灵生'和'灭绝'在水上对视,她想到,但她做了什么?
手心挥洒血火,金戈击打肉骨,俯视山川燃火,她站高处,感热风吹拂,那时,这赫然已是'轮回'之名唯一的内容,关乎死亡,再生,重复不改……
恍然回神,不知身在何处,身内或有悔恨麻木,期许茫然,都付空洞之中,她抬头,只见那面容上丝丝缕缕的泪,绿眸望她,穿过年月。
此乃梦中最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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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梦中缓醒,第一件事是察觉那飞速消散的魇景和现实如此不同。灼热的气息像火炎灾祸铺面而来,她皱眉,抗那不快抬头,见'君王殿'的总海图俯瞰她。夜色中那图案若杀戮交织,似平原上的战旗飞舞。海蓝色的沙盒上布满船只,她俯身边缘,拿起一只,记忆雾般的回复,窗外,红花绽放,隐有骚乱之声。
她外出寻找混乱来源,却感在迷宫中穿行。这迷宫,像因她自愿迷路般不可脱出,或也可以说,是她自己造出的迷宫。一只手扶住额头,她看向四周,愿找个人问询,但四周如梦摇晃的无舌红色幽灵自是无能回应。安多米扬当是感战争将近,做了噩梦,天旋地转中前进,终到了出口,见偏殿花园中士兵奔走,见她则来捉她,焦急道。 “阁下。”“阁下。”“她们阻止我们……”“侯爵有命令……”她摇头,应接不暇,看见城市中飞涌的火光。 “城里怎么了?”她问。 “有人放火。”士兵答——这些士兵,跟她相处了三个月,就变得信任,亲切她,因在她身上察觉到某种丝缕相连,但对这至亲至爱的感情,她却无法放下眉头。她摇头。 “现在怎么办,阁下?”士兵问。 “等我命令。”安多米扬拨开这些士兵,奔上主殿,蓝袍飞散在空中。她奔至议会厅前,不顾卫兵阻挠,推开大门,大步入内,对内里众人朗声道:
“必须立刻撤离喀朗闵尼斯。”她貌似唐突道,但态度坚决,面对落地大窗。窗前乃喀城下部燃烧景致,炼狱般的热度遥远可感,红莲绽放,使人心惊。近处,喀城八十二贵族齐聚,人群如海分开,显在眼前正是阿宁摩莎搀扶家中族长,'君王殿'最有势力的封臣,布劳列斯侯。此人乃南大都大公后裔,不止数月以来,便是过去也和美斯明家族颇不对付。果然这老者见她来,嘶声道:“休得自由心意,美斯明!喀朗闵尼斯是我们的城市,岂是你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她抬手对众贵族,展示自己身后的士兵:“我们有龙心,尚有一搏之力。”
殿外,士兵随她入内,内里,士兵将贵族环绕。指挥混乱,一时群兵不知听谁是好,面面相觑。
“若你们不想失去这自古以来就属于我们的丰饶之地,小辈们,不要听败军之言。”那老者振臂一挥:“孛林的龙子们,正在抢夺拉斯提库斯的龙心,我们岂能坐以待毙?南部的血自古以来流淌在我们的血脉中,绝不将无价之宝拱手让人!”
贵族为之欢呼,安多米扬却脸色抽搐,忽有踉跄。那贵族以为她怯场,得意道:“退下吧,美斯明,你到底是个商人,不是军官。无论你受了拉斯提库斯的什么恩惠,都无法动摇南部人保卫家园的决心。”
她却听得朦胧。南部的血。
怎样的血?她感眩晕。安多米扬勉力维持神智,扬目一瞪:宇内燃水,眸烧此物唤天火。八十二列爵见此竟骤然噤声,像她一人手无寸铁对抗屋内众人,身竟若钢铁一般,布劳列斯侯见此眯眼,赞许道:“你还颇有些胆色,'蓝眼王'的后代尚不是浪得虚名。”她声音宽厚了些:“但你不得不让出路来,小美斯明,这不是任何人,而是你的当家姨母决定的。”
“姨母?”安多米扬一愣。
布劳列斯侯微笑: “正是如此。你看看,你的家臣和士兵,哪一个在你身边。美斯明阁下已将她们尽数撤下,知道你性格倔强。”她挥那戴满血红戒指的手,嘶哑道:“你走罢。这是我们南方人的家事,原本就和美斯明家没关系。你们不过是二十年前才来的外人,莫妄图凭借几分本事,插手其中。”
布劳列斯侯抬手:“将她拿下,送至偏殿。”
数双手臂向她袭来,安多米扬疾呼:“别做傻事!你任凭冲动行事,满城人都要落——”命。她未能说完,已被层层围住,心中凛然,仍要反抗。然,尚在她可回避前,一双手便袭上她身侧,红刀浮现,刀身一震,刀柄分为两段,扫开周遭半径一米内的诸人,像道猩红旋风。安多米扬抬头,认出这刀,眼神错愕。
这是'鬣犬'校官的红刀。
她抬头,见那深发女子面有岁月纹路,极淡然地立身于此,横刀看周遭士兵,气势仪态自不平常。身后大门又开,列队士兵跟进,沉默无言,有条不紊,皆穿蓝绣红纹章军服,面目族群不同,却透整齐划一的肃杀之气。私语因风而起,喃喃其身份:“'鬣犬'。”
“……母亲。”安多米扬呢喃。那女子闻言,不曾看她,只唇边有丝极淡的微笑,弧度向她,面对列爵的面容,自是庄严肃穆,不怒自威。众人听她清晰道:
“我是卡涅琳恩公主所领'鬣犬'第二营队的校官,安提庚。唐突闯入实为不敬,但望侯爵谅解,只因此乃危急存亡之刻。”安提庚环顾四周,音声浑厚,足见功力:“知大战将发,我军零落士兵已从水原各处响应号召而来,如今所愿出征旧部皆在此处,为行旧日无能之义务。”她举那红刀,似图腾般展示各处,声音愈沉:“诸君!我们'鬣犬'部队,向当选自天南海北,牺半生性命,为保家国安宁,最终却沦为无心无德的战争之奴,这南部所来的红血镌刻我们过往功过得失。忠勇无双,残虐无仁,繁华尽埋,自由洒脱,最后却失心失德,不过幻梦一场!若谈家事,我们不曾出生南部,若谈国事,我们多是穷苦贫民,然而论次南部血脉,世上岂有比我们更惨痛理解之人?”
安多米扬怔愣抬首。记忆中,母亲何曾如此锋利豪迈过?一次也没有。她不知怎么,湿了眼眶,心中不是感动,更是愧疚。安提庚朗声高呼,面上浮现血色纹路:
“因此,同伴们,莫要犯下同我们一般的错误,而去寻更自由的道路罢!我们本是戴罪之人,苟活于世,当最后一次饮下此血,不负使命,将诸位护送出城!”
她身后众前'鬣犬'军官剑出一寸响应,剑声似雨,不时,阵列分开,露出一柔和身影,面带微笑,在这场合也似心无所感,怡然自得。
“侯爵,久违了。上一次见您,还是在血心会时。”来人道。
“奇瑞亚女士?”侯爵极惊讶:“您不是……”奇瑞亚微笑制止,道:“我本应在孛林,但思虑再三,确实放不下喀城事务。这城市对我们来说,就像第二故乡般,你可相信我们不得辜负,将军务交予我们罢——为君,当谋长远,不是么?”
奇怪布劳列斯侯似极忌惮她,顿生沉默,任由奇瑞亚步步向前,至于主位。她面带笑容,左右相顾,继拔刀而出。
她高举红刀。
“我的姐妹们!”她笑道,众'鬣犬'士兵低吼相应:“常年的等待终开花结果,报仇雪恨的机会便在眼前!来吧,一时的屈辱,换来永恒的荣耀! ”她似全然不见余下众人,只有那红衣士兵,同她眼中的龙纹交相辉映。欢笑非常,似火燃烧:
“赌上我们身上的军徽和荣誉,今夜必不让喀朗闵尼斯陷落!”她伸手一呼,那残虐而自由的微笑引燃了海洋,大厅陷入狂热中,数十年来第一回,'鬣犬'的呼声再度响彻在'君王殿',宫外传来的火泽喊杀声只越激发其中热情,刹那,似此夜来第一回,列爵终感受到了恐惧,却不是为宫外的仇敌。
这女子宣布道:“全军出击!”
凝重将雨前的气息萦绕孛林,至第一缕白光时,天雷渐下,是为透彻不断,人几误为晨曦, 击中孛林千家万户,恍然如梦醒来,见那花枝细密的白树尽开新花,点点芳华各绽灯明,不无千等洒落道上,如巨塔燃灯,四处可见。堡垒总理维格斯坦第站大堂中,见一朵新花绽他耳边,冷彻抬头,照他面上,竟显某种漠然。不时哭声绵长,似花落残雨。人影从上而来,厄文公主掩面道:“父王已无呼吸了。”到众龙子赶到堡垒下,厄文公主已哭至无法参与会面。众年龄尚在二十左右站在姊兄之后,怯弱无措,天尚在亮,朝枝上一看,竟鲜活得如在拨动光雪之血脉般,天空清亮无雨,唯有细长哭声。厄文公主站堂后,被璐德温搀扶,余人分作两边:这两队龙子独以性别相分,占双边明暗,各以达米安里德和丰能昂莎为首,两旁,瞒宁文雅和达米安费雪各占副位,神色忧愁。起初长久微笑和对视中无言,终有一急促年轻音声从内传来,高道:“父王如何了?是生是死,都让我们见一见。”正是那冲动龙子,阿岚科。
维格斯坦第先前始终坐堂中白石处垂目静思,闻言抬首微笑,安静道:“若是生,您不是医生,自治不了。若是死,您便是大能,也无力回天,何以去见?陛下有令,除厄文公主以外,概不得见。如今她独身出来,您自将其中原因琢磨。”
“这两者确实非我可能,我也无耐心同你玩耍,维格斯坦第。倘拉斯提库斯死了,神恩一开,不管龙心在否,你都必死无疑,如今还在同我们耍什么花招?”达米安里德自显平静淡然,只留这枪手在后喋喋不休。总理大臣也不恼怒,但微笑道:“您看我像是以身殉君的忠烈臣子么?我这脸上的笑容又是哭的妆容?”他叹道,缓指天上,抬手示面前那无面女神像,其下,厄文公主掩其面容,哭泣海棠,于此声中他便道:“这是陛下最末给你们一次反省的机会,诸殿下,望你们珍惜。”他说着,顿收面上那温柔面相,生森冷寒意:“众殿下, 言语不用,照诸位心中恶念,尚不生发,已是成土大罪,有此神恩,陛下理讲诸处死,然念骨肉亲情,又愧多年无相与顾及,倘你们现在皈依女神袍下, 誓言今后向善笃行,便可宽恕你们不死。”
“克伦索恩殿下在何处?”音戈尼蹙眉道。无人应,身后,一人懒散答:“拉斯提库斯已死了罢,你在拖延什么时间?便为了等神恩生效?实话说。”
达米安里德,先前始终闭目,终睁眼,向维格斯坦第道:“您前提有错,总理大臣。成善在人心理智,不在——您故意闭目不见,不看我等受的不公,我们也只好付诸武力了。”他略张手:“您不知道您面前原先是一个崭新的时代么?原先,你也可是其中的一员。我们将成善,却是以自己的意志。”
“——成善。”维格斯坦第尚未答,便听一人道,丰能昂莎自前抬手:“若是如此,我姊妹兄弟双方并无隔阂。”她但微笑,引一人上前,清晰可见,对面一人眼神闪烁。兰嘉斯提出前刹那,他便垂目,嘴唇抿紧。
“——达米安里德殿下可愿与我们分享这颗龙心,共治孛林?倘若如此,那神恩之惠泽,必然已被我双方的行为所代替。既善念已在我心间,这颗吞电食心的魔树,我们斫之为快,又有何不可?”
丰能昂莎轻挥手上骨扇,然其上丝绸已褪往日画影伪装,十二根尖刺所造的寒网不加掩饰。达米安费雪肃穆无言,她更有笑意,左手抚兰嘉斯提腰处,眼丝四落,见那二十余个龙子各心生幽暗,轻蔑高远有之,犹豫庆幸亦有之,她眼再动,终落在音戈尼身上。那明尼斯美尔龙子往日淡然英俊的面孔已彻底为惊愕失神所吞噬。兰嘉斯提微抬眼眸,柔软含情的美目便落他身上,使他神情微动。她再张唇,似要呼他姓名,心弦触动间,他终忍不住抬手上前,刹那只听眼前寒铁嗡鸣,眼前赫然是柄长剑。他侧目,看达米安里德拔剑而出,横他面前,几将他鼻尖削下,握剑手指上黑鳞密布,虽稳如山石,浑身却弥那发颤怒气。他张肩,更显高大健壮胜丰能昂莎;女子自悠然自得,骨扇翩飞,却愈来愈慢。达米安费雪垂目,阴森道:
“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同你分享这颗龙心,妹妹?”他语气低沉:“世上焉有将那性命攸关之物与敌人分享的道理? ”
“哎呀,哥哥。”丰能昂莎合手握扇,娇声笑道:“我们岂是敌人?正是女神儿女,携手创设万物。我们结合,往生方来,岂有比龙子龙女分享这至尊之万物更合称的?”
她伸手向前,在他眼眸中。目视此景,极神妙,他的怒色淡了,浮现几缕喜乐的欲色。他将剑从音戈尼颈间落下,亦向她一步,二人环行的身影在白光后的女神像前,似缠绕的蛇图腾,神恩枝条霹雳微电音,厄文公主俯身其下,始终不曾抬头,维格斯坦第神色漠然。两人已只咫尺之遥,达米安里德忽面露笑容,骤然抬手。
他锢住丰能昂莎颈脖,刹那双方皆是剑声似玉,寒光四照;维格斯坦第闭眼叹息,再眨眼,丰能昂莎的铁扇已抵在他胸口处,二人性命受堵,俱是微笑,神恩花蕾的白光下,龙相现于面上,嶙峋可怖。
“——妹妹可有听过天下有两个至尊之事?素有相臣之才盛名,你恐最知权利法则。若我双方不是敌人,何苦千年来对我们极尽贬低欺瞒,定夺性命似草芥,只望堕男子永生为兽?”他笑。
“哥哥何故见怪?若你们真若言语所说无辜,为何千年之前只将我们作为点缀玩物,禁锢家内,相夫教子,肆意杀戮玩弄?”她答,扇骨展开,姿态优美,二人对视,皆道:“既然如此,何复多言?”
“这咫尺之遥的至尊之姿,岂可为你所享?”龙腔发动身中,轰鸣堡垒之内,神恩似叹,坠落白花,点缀万剑之上,闻其宣言:龙心之主,舍我其谁?
破晓将至,钟声自城中响起,然堡垒内顶上天黑不开,唯见墨而已。双方阵营剑拔弩张,剑环为网。最前二人自是僵持不动,唯在瞒宁文雅持剑冲出时,达米安里德骤松手压出一掌,丰能昂莎抬扇为副官挡下数击,铁骨相交声星落四处,众人向前,剑甲垂声,神恩树下,厄文公主忽发出声尖锐哀哭,无人相视。达米安里德同丰能昂莎对招数十,终显不耐,发蛮力将她震出,瞒宁文雅在后惊呼,将她揽在怀中。二人抬头,只见达米安里德垂目相望,神色漠然,甚有几分悲悯。瞒宁文雅难掩厌恶,只暂压不动,听他道:
“局势鲜明,女士们。我们力强数多,你们但无胜算。”他又向前伸手,几显平和,叹道:“我们祖辈间有龌龊,但我对你们个人,并无深仇,但你若拦着我们去寻正义之报,我们之前可不得不别生恩怨了。”他声有隆隆雷声,倾泻而下,邀道:“不如放弃你们那不正当的野心,安心上天为你们生身所安排的境地,真正变为温和良善的贤妻良母,为社会的一柱,不亦为善事……”
他身后众男子看着,瞒宁文雅久久凝视他,猝然斥道:“与其如此,我宁可死!”达米安里德微笑,抬手示意身后,温声道:“自然遂你心意。”
后人尚且未来,他神色忽变,抬剑格挡,但只见身前生三道环形剑网,几同时而来,可见来人剑术之精妙。其身法凛厉,剑出无霾,千刀万剑电声相逼,达米安里德身后的龙子竟骤然难插手,看此人舍身刺出,一剑穿石,突破他横剑防御直刺眉心。方是黑血在众人目下淌下之时,她诡谲的身法才自虚像中停息,傲然静谧地同这些男子们相对着。
“要想问鼎至尊,可不只是嘴上功夫,面上残忍,达米安里德——你偏要使天下血流方可,我看你可没有这样的心气。这第一血,我帮你收下了。”苔德蒙灵收剑回身,同他眼中的暴怒相对,作己方总司令,同后抬手道:“在你施展宏图大业前,劝你将面前的这关卡过了。一滴血便让你失了神智,”她抬手起势道:“让我看看这淌下的血河,是否会软了你的骨头。”
他听着,起先面色极阴沉含怒,后不禁出声而笑,越笑越高,以手掩面,对身后道:“我的兄弟们,听见了吗!我们这虚伪的加害者,竟以自己的手干不尽的罪恶,质问我们是否有勇气使自己的仇雠流血,好似应然的悲鸣会让我们心肝破碎!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开手举剑, 眉心流血,握拳道:“你既然无心认错,便遇你之过罢,如此当你余命将息,受此凌辱,方知忏悔为何。”
他令道:“向前!拉斯提库斯正在最虚弱之时,趁这树未开花,将他的心剥下还来。”
阿岚科,显然是其中最好战狂热的一个,不似多数人眼中有丝缕悲哀,感自身命运从此脱离平安喜乐,陷入这成败陡然,一念生死富贵的赌局中,而唯显清醒狂热,振臂高呼:“冲上去!将她们杀了——吃了拉斯提库斯的心!”
“卫兵!”苔德蒙灵面无波动,只低吼,声自有光中心传堡垒四处:“向使发誓守卫厄文公主之人,速来勤王。”阿岚科已飞身而上,凶狠非常,她丝毫不惧怕,与他战至于一处,尚向身后众人稳定军心:“将他们挡在此处,父王正在滋养神恩开花,他现身之时,便是他们的死期!”她说着,四方通道中声音愈响,简鸣.劳兹玟原先就不善武艺,且年轻尚轻,退至众姊妹身后到圆窗处一望不觉惊惧大骇,慌忙道:“不好了,璐德温,穿黑甲的'环月'士兵已和穿红甲的打起来了,根本帮不到我们……”她说罢才记起璐德温根本不在她身旁,慌忙捂唇,回头望那黑云一片,目中无情的男龙子,身体不由发颤,而眼不由望向窗外,见远处,孛林城内更是混乱一片,千家万户中居民涌出,似环绕巨掌的蚂蚁企图逃离擒控,极无规律地向四周去,彼此推挤,踩踏,相隔如此远她亦能感那恐惧,绝望的感情,漫布天空,企图逃出这群山的桎梏,终被蒙蒙天色所抵挡盖回,鸣叫崩裂。这莫不是她最厌恶的失序,动物般的剧烈疯狂,一拥而上,堵塞她心。她恍然后退,只见她以从未谋面,和她年龄相仿的兄弟向她走来,不由失声尖叫:“璐德温!”
“跑,简鸣!”璐德温遥遥道:“别和他们硬碰硬!”
她如蒙大赦,心中五味杂陈,觉她应去帮璐德温,然眼前一片漆黑,连她在何处也见不到,只有那一片光明,看一身穿红甲,披'成业寺'纹章士兵向上,见了她便面露凶光,慌忙返回,此时已是天旋地转,不辨前路。而入内,则见内里,阿岚科已踢翻了兰嘉斯提,向内跑去。苔德蒙灵飞身扑上,将他捉回,二人扭打一处,血溅墙上。这场景,又像是孩童厮打,又如生死相搏,混乱可笑兼有,唯身在其中,她无法淡然处之,只感到五脏六腑颤抖欲裂。
一阵薄雾浮起。简鸣听狄泊兰道:“霭深那小子会毒,小心!”话音刚落,便觉四体都在燃烧,身体似碎裂,龙鳞攀全身,唯愿化龙飞出,逃脱苦厄,心中却有那困惑。
怎么还无人化龙?她捂住心口,理智溶解,连同那冷静的工匠之手,唯有一思绪占据头脑,呢喃着脱离,自由,寂静,由此,安然无恙。她回头。人面已尽是其朦胧特征,不可辨认,唯混杂在这狂热的斗争中,不分你我,莫有姓名。
他始终蜷缩在床边,卷起的帘布捉到了他,替他闭上眼。苦痛难以言语,这纠葛撕心灵,金戈铁马的动荡无处不闻,使他不可选择,唯听这世上最残酷,嘈杂,催人心肝的乐章。他抬眼望漆黑的穹顶,双手合十,如在祈祷,但如是闭目望去,面前那听祷神像面貌便同那日他在楼顶见到景致,含那不详情欲。 “求您了。”达米安费雪呢喃道:“求您不要抛弃您的孩子,女神。我何曾反对,憎恨过您呢?唯愿您始终以纯洁无暇的姿态,在我的眼前,像是那日我在'迷宫山'所看见……”
他声音愈低,愈沉且可怖,尚不知自己模样陷入如何狰狞愤怒中。脑内交缠狂澜夺他神智,欲情游走身躯,若他无言深梦中的渴望和呢喃,在他自己眼前交织。蒙着他眼的那层朦胧善念终被他伸手撕裂,达米安费雪伸手将那窗帘扯下,力度之大,高布丝绸从顶上滑落,给周遭鏖战士兵披上雾霭墓碑。但他目中但无周遭事物,唯有那神龛前的女子而已。
“厄文公主……”他喃喃道,踉跄向前,穿过嘈杂人群,随手以手中的利爪和巨力推开欲阻挡,眼神痴迷。
他几时在'迷宫山'见过女神?不过在'迷宫山'见过她而已。不过是一见之下,再难忘怀……
'神恩'洒落他面上,然那纯洁的面孔,如今已尽埋藏阴影。他走至跪坐女子身后,呼吸急促,将她抱在怀中,看她竟不挣扎,心中恍惚喜悦,喃喃道:“厄文公主。一定是父王……强迫了你,是不是?来吧,莫要投身死的怀抱。”他语气狂乱,抚她下颔,感那触感光滑似花,心中情烧火炙,脑海中唯有暗色:“他们道我不能告诉任何人,但我愿将这秘密分享与你——你什么错也没有,这样美,像女神般……会有什么错呢?只是你腹中的那孩子,她——”
他抚向她腹部,手上带着欲望,听怀中的女子笑了,绝无先前的哀哭,唯有寒冷嗤笑。他心中骤然一惊,手上却不及退避,已抚到那真相坚硬。
他摸到了龙鳞。达米安费雪恍惚,面有绝望神色般抬头,只见怀中的女子已偏过头,面上的泪痕似妆容映在浅笑如画的面上,神色残酷而淡然。他踉跄后退,跌倒在地,龙影横陈他面上,越高越长,寒冷洁白。
“你不是……”他哆嗦道。
“自然。”女子闭目:“时间到了。”
她抬手。维斯塔利亚身处众人厮杀扭打中,自难以被注意,然随她抬手越高,庭中巨树的白光盛放,月落此间,枝条抽出白炽丝缕,花蕾饱满,含月光石在其中,根根枝条泛光,一时目炫众人。苔德蒙灵见状,示意左右,抽身离开,简鸣尚在眩晕,感身后有人将她拥在怀中,心中悲痛而安心,抚此人手,轻声道:“璐德温。”她说:我觉得我有什么事做错了。我们就要……
永远不能再回去了。
她听见水声。这倒是古怪的——又下雨了么?但这水声是从堡垒上倾泻而下,如瀑布般,而光逐渐暗了,似这水是黑暗般。黑线密布神恩脉络,堡垒周身淌落浓稠黑血,蔓延脚下。简鸣心中,她见前方,兰嘉斯提跪倒在黑血中,音戈尼犹豫片刻,将她扶起……
脚步声,似万军一步,有一声自上而起,叹道:
“ ……若无罪,何至厮杀如此,不知悔改?”
众人起先不知此声归谁,方是连夜繁认出了自个兄弟,喃喃道:“吠陀先?”无人回应,唯此声响彻:
若无罪,何舍汝稚子欢颜,换如血狞目?
若无罪,何不听四处悲苦,只念心中繁华?
“非是不愿将你谅解——只愿你得知大爱,止于至善,方能赎罪……”
众生啊。
音声叹道,黑河开路,如行水上,门内四处黑血流淌,正门中心处,对那神龛,人影缓缓浮现。此人的面目,倒是奇异,不知是虚弱,肃穆,平和,还是朦胧,只有那胸腔骨中的龙心,跳动若疯,唤动旋律踉跄,龙子龙女皆手捂头颅
“——龙心!”那意志最狂烈的爆声而出。阿岚科飞扑上前,拔刀相向,众皆惊愕:他竟这样就要刺杀拉斯提库斯么?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转目,这黑衣男子已张开双臂,将他揽入怀中,似慈父待子,唯有柔和。维斯塔利亚看着,轻轻眨了眨眼。
“神恩开花了。”众人交口道。一道龙影覆在水面,公爵回头,见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已收了龙翼,降她身边,微笑看她。
彭赛彭斯公爵跪于灵台前,前摆三姊妹像。城北山丘掩映山林中,隔绝外界,但也颇见城内喧哗奔走。她仰头看母亲的相,记忆同虚幻糅合在一处,任由其模糊,脱离因果。一切的如今,非母亲一人带来,但这因果之外的母亲,或原本少见,渐溶于记忆。她回过头,见叙铂发间飘动的白条。
“风来了。”他道。彭赛彭斯公爵默然不语,见他垂首微笑,道:“您放心,我说了会保护您,就肯定会保护您。”
四周环绕诸多带甲士兵,穿梭榆木冷林中。叙铂走她身边,呵呵笑道:“叙铂还守约定吧。”两人在城高处,出林便能见'海境墙',叙铂对公爵解释墙前状况:“敌军已来了!白压压的一大片。”他挥手:“这座城好坚固的,神恩的花彻底绽放时,我们也就不用担心了。”
公爵听着,随意道:“那敌人会不知道吗?若他们不顾一切地撞这座墙呢?若像上次一般,又有地行龙呢?”
裴佩蕾蒂也已骑马来,同她道:“母亲莫担心,我们已在全城进行了两个月的搜查,望民众告发身边可龙之人。盖特伊雷什文曾经广受维格斯坦第之苦,无论敌我,都清楚地行龙入领危害。”
叙铂蹦跳邀请她上前:“为了防范,咱们还请了专家。你跟着来瞧瞧。”
几人向'海境墙'去。 “公爵。”“公爵。”一路民众来捉彭赛彭斯的手。 “别跟他们打,公爵!我刚从墙体上下来,见到那阵仗。”“太可怕了,公爵,咱们打不过的……”叙铂好奇而左顾右盼,彭赛彭斯神色淡然,对民众朗声道:“我们并非是为了蝇头小利以卵击石,也并非为一时冲动,投身大业。”公爵态度凛然,富感染力,渐使民众平息:“而为了'海境墙'古来的独立平静。只要我们今日守住了这座城墙,市民们,再没有任何事物可威胁它,过去的和平将会归来,繁荣宁谧重临此地。再没有任何狂心邪念将之威胁。海风吹拂西境,城护自由选民!”她平静举起右手,默念这古梅伊森语的箴言:千年不倒,斯此墙矣。
“天佑盖特伊雷什文!”有人叫了一声,女人男人并是拜服。祝福声音此起彼伏。叙铂鼓掌,几人上了升降梯,地面速而遥远,然公爵的情却很快不若下时的平静。 “您是装的么?”他惊奇。彭赛彭斯一言不发,走向墙边,见到了那军队模样。她只见海墙之外,密布的白军黑阵,其中不知藏多少巨龙,似石作的海啸般对着城墙。她仍面无表情,心中却想到了那幅画。
'大牧首征海境'。
“哟嚯!”
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在这远离家乡之处,攀上城墙,对下吆喝道。
“喂——伊卑——”他叫道:“我跟你说了,不要再和我作对了吧?”
他在两军阵前,悠悠秋风似的言语不知为何每一个都恰如其分地传播,光般洒下,带温柔笑意。
“你自从叙铂入队开始就跟叙铂不对付。”他喊道:“不是抢叙铂的士兵,就是说叙铂的坏话。叙铂已不好奇为什么了!”他张开双臂,又是往那高墙下一跳,彭赛彭斯公爵自是猝不及防,不得阻挠,只看龙身破开人躯,轰鸣上天,只有那龙影似鲸,遨游天海。
“你倒说说,你有什么实力同我较阵,叙铂?”随他一言,敌阵自草海中破开一骑。
那领头骑白马惯常是个深沉阴森男子, 但尤其对叙铂少耐心:“我倒劝你带着士兵,投降入道——你正是阿奈尔雷什文公的儿子,不如劝你父亲少支持那无谓功。 ”
“才不哩。你们要干的事老没劲儿了。”那龙道,仰天长歌,唯他可以。一曲唱毕,他降落如云,便在两军阵前,这小个子少年朝那男人做鬼脸。
“叙铂会魔法呀!”他将两只眼笑得弯弯的。 “今天就会让你解脱啦!”他对着风里大喊:“叙铂说到做到!”
冰风带海气呼啸在他面上,他对着伊卑森冷的神情,忽收了笑意,低声道:“真自由。”
号角忽起,来自'环月'阵内,伊卑侧头,看一哨兵飞身来报:“敌军——”他神色骤凛,呵道:“怎会有敌军?安伊南在何处——”
话音未落,双方都知道是怎回事,叙铂鼓掌,对墙上公爵挥舞双臂,朝南边一指:“专家来啦!”
那平原的雾后,军势渐显,军队大体灰纹黑底,正是'环月'主军团标志。伊卑蹙眉,暗斥道:“这个孬种,还是这样傻!”
然为首,却不是'环月'的另一代团长,安伊南。马上的年轻男子悬身草野上,赫然是白龙心的选王克伦索恩。伊卑见此军势,大笑:“您御驾亲征,大公子!不知为凑出这军队,孛林还剩下几个军团?”
克伦索恩淡然看他,开口道:“一个也没有,只有些守卫罢了。”伊卑并非痴傻,闻言反变了神色,刹那明了局势,几乎转瞬间就嘶吼令道:“有诈!速回都保护大王子!”
他眼前这瘦弱男子却微笑,抬长而脆弱的手指,眼中金光朗照,柔声道:“不必了,伊卑团长。您既来了,便不要辜负'海境城'居民的期望。您难道不曾见他们在城墙上殷切等待么?”
他抬手,举那石之心。三王之心魂归故里,发喟然长叹,海墙上,民众哗然:何曾见如此景象!百千龙群被迫化身而出,白尾白翼顺天而起。克伦索恩闭眼,叹道:
“等待您化身为龙,血战得胜,或得死啊。”
盖特伊雷什文大平原天上天下顿失秩序:指挥官被迫化龙,不龙士兵战作一处,后日海墙居民回忆,此景若荒诞梦中,不可置信……下龙或飞于天,大鱼似漂浮,有小孩甚至欢笑手指。那最大的两头巨龙,皆是如雪洁白,身长百米,彼此逼近,克伦索恩身处其下,平静如此。
主将对峙,伊卑低吼,叙铂仰天长鸣,云雾纷开,露背后天阳,照耀一缕在这荒原之上,仿透水而来。
众见阿岚科如此轻易贯穿拉斯提库斯之心,断然惊愕,但最吃惊不过他本人,适其手作刀刃贯体而出,只觉得这是具无心女子般柔软的躯体,断不是那有百心之首的龙王。而他抬头所见,更是那绿目柔和深邃望他,身躯幽影盖他身上如慈爱惋惜的垂怜。此人的心,正死气鸿烈地在他手中颤抖,身体的孱弱引人不快。对父亲惯来的忌惮恐惧和对现下情形的疑惑交织一处,使他的心跳动如狂,痛苦蔓上面孔显狰狞。拉斯提库斯略张双臂,一声长叹,阿岚科终难耐恐惧,怒吼一声,扬刀而起。
“——天啊!”兰嘉斯提尖叫道,除却此唯死寂在厅中回荡。许多剑由此掉落,甚有年轻龙子不耐此景向外跑去,达米安费雪跪倒在地,抠自己的眼球。好战之心抬头,看那被快刀斩下之物在空中划过弧线,阿岚科的瞳孔睁得极大,手指颤抖,感身上那躯体失去支撑,向他靠来。
拉斯提库斯原先的身量较他高出不少,此时却堪垂他额前,黑血喷涌而出,洒他满眼,颈内的脊髓不似动物白灰,全是血黑。头颅,带着那黑发飞落到一人足边,神恩光辉之下,黑血流淌入枝干。那树感宿主血肉,欢喜异常,吸食髓骨,白身染黑。这赤脚的女子不发一言,俯身将头颅抱起。阿岚科侧头看维斯塔利亚拾起这颗头颅,嘴唇颤抖,只余光,敢看手上这断头身体。
他竟一剑便将拉斯提库斯斩首了,没有任何龙鳞阻挠,便是在梦中,他也不敢想象这样顺利。他下意识想寻兄长们的指导,手却动了,掐住那龙心,确认梦境现实。
那心脏毫无动力,唯寂静而已。他再用力,则感瓣膜破碎,粘稠血液喷涌他手。他手上这身体已在向下跪去,赖他用力支撑。他猛力收手,那已骨瘦如柴的胸上破开一裂口,整具身体向下倒落。他甩开这身体,见它彻底瘫倒地上,一动不动,方低声道:“已死了。”他说了一遍,手上那心脏滴血颤抖,便知他手臂还在痉挛。 “已死了。已死了。”他又说了第二遍,第三遍,眼不眨地,入魔地盯着那颗黑龙心,颈部肌肉可见僵硬,似想俯身茹毛饮血,却被只无形的手握住了颈脖。他那年轻的面容忽然变得极狰狞,手臂抬起,将那龙心举过头顶,黑血淋漓浇下,口中嘶哑道:“拉斯提库斯死了!”他剧烈喘息,猛然回头,若入魔般,将周围所有人,不管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看成与他抢夺这颗龙心的仇敌,直到达米安里德厉声呵斥:“阿岚科!”他面上才骤生种谄媚的清澈,凶狠的纯良。
“哥哥。”阿岚科颤声道,踩着地上那无头尸,瑟缩,情愿而极不舍地将那颗龙心递出;神恩的花蕾在他头顶,只差最后一阵春风,便能花开极致,只终至于此刻。
“请您,接下这颗龙心,”他踉跄跪地,将这龙心递于达米安里德前,哽咽道:“成为我们的天命之王……”
达米安费雪忽抬头,盖听见那词:天命之王。他惊恐地见维斯塔利亚漠然无感地见国王被斩首,唯抱这头颅,似于周遭外界无关般站于此处,心中惊雷般闪过许多神思,均化为唇边呢喃:天命之王。他起身,跌撞经过中人,只感自己经过石林,无任何人见到他,阻止他。 “天命之王……”他喃喃:“母已带着天命之王离开了……”他环顾四周:“去哪儿?”四壁零落黑血,宛将他们封闭在巨兽体内,只一扇窗中透出光亮,向南部。他的瞳孔缩小,痴了。
迷宫山。他摇头,忽飞奔起来,跃向窗外;达米安里德于低头,看那颗龙心。没人注意到他:整间大厅中弥漫着疯狂的香味,蕴含种令人欲俯跪舔舐,抛骨弃首去追寻的诱惑。岂能不从?这绝大无上的力量在她们生时始终诱惑压迫她们,在她们生前就为因果造就了他们!投身其中,那幽影中便有自由,无尽的力量和欢乐。
达米安费雪破窗化龙,龙鸣宛号角唤醒了众人。 “龙心。”年轻龙子喃喃道,放下手中的剑,去舔舐墙上滑落的黑血。那叫戈斯满克的高大龙子甚扑身到拉斯提库斯无头的身上去撕咬,唯被阿岚科一脚踢开。戈斯满克虽身材远壮硕于阿岚科,二人怒目相对,若草原上相逢的雄狮,那瘦弱的却丝毫不惧强壮的。见状戈斯满克那被血色浸染的双眸中顿生欣赏,笑道:“阿岚科兄弟,我一向佩服你的勇武!”他笑道:“来吧,来吧!我们一起享用!”他豪迈地张臂,对周遭龙子叫道:“来吧,众兄弟们,不必厮杀,里德享龙心,这魔王的身体,却化成我们共同的血肉,作新时代的奠基!”他说着,抬臂一撕,竟将拉斯提库斯断头尸上的手臂生生扯下,关节扭断,经腱撕裂,黑血淤积于黑袍下。他又撕开残体上的布料,若扯去动物之皮毛,便张口大啖,牙烂骨肉,龈齿俱黑,大笑不止,道:“好吃!好甜!一点不苦!”
阿岚科双目发黑,扑身上来,将那断头尸压在身下,撕开胸前布料,从那凹陷下去的胸骨处开始吮吸。戈斯满克在吞吃间大笑道:“阿岚科兄弟……你在吃奶呢!”但无应答,唯有那吞肉吸髓的声音伴着仇恨,冤屈的喘息声。阿岚科剖开这身体的肋骨,抱着那腰部,吞吃双乳,嘶声道:“死了——终于死了!”
他猛然发力,将拉斯提库斯的身体一剖两段,吼声愈高,像兽群首领呼唤无论老幼伤残皆来进食——这自然是对倒下的受害者丰沛的认可,也是对肉食者无上的慈爱关怀,为此那群狼蜂拥而上:年轻,年长的,雄性的,甚至还有雌性的,如蛆附骨,攀附这具尸体上。
撕下小腿,三两个年轻龙子跪在地上啃食;扯下大腿,五六双手臂齐齐去抢。连那胯下的几两肉都被撕扯下来往嘴里送:音戈尼抱着兰嘉斯提僵硬原地,他的弟弟玻平倒自由了,快活地炫耀他的战利品。 “这下没人比我强了!”他高兴道。这狂欢的凌辱,安全的放纵令众龙子心醉神迷。 “狄泊兰!”苔德蒙灵自身也头痛欲裂,却不得不上前将这同伴抱在怀里,防止她加入其中。
“放开我!”不想她反肘来打她,面上已失了清明:“那是拉斯提库斯的肉啊!吃了它,我……”
她狂奔了去,扑在一只修长美丽的手上,像吃动物的爪子似的,将指尖一寸寸咬开,刮掉血肉。苔德蒙灵反胃欲呕吐,颓唐倒下,感背后潮湿:这堡垒中淌下的黑血似永无止境。一旁,维斯塔利亚抱着那头颅,始终平静,似已化作身后那无面女神相的一部分,似不忍见此情形,又若目视已久,失了兴趣。苔德蒙灵虚弱地看着,恍惚间,她似看见了苔德蒙斯的眼睛,同样失神地同她望着。奇怪始终无人去抢拉斯提库斯的头,这飘忽的思绪在她抬头见到那头颅的一刻便消散了——哪儿奇怪呢?她错愕,几分伤感地看着,那头颅的面容始终是如此平静,堪称美丽,慈爱,如神般注视着众人,不闭的绿色眼眸中,女神仿若端坐其中。
唯一一个没有任何动作和影响的恐是达米安里德。诚然,他已注意到弟弟离了堡垒,不知去何处,但他的全副心思当下都在面前这龙心上。他持有它,故而它的光彩,馥郁,那任何珠宝都无法匹敌的幽深是无人能分享的。他应该现在就俯身将它吞噬,趁那神恩的花朵因面前的狂宴吓破了胆,然而始终,手握龙心,目视众生匍匐若兽,他的头脑却冷静了,感空气中有阵极美而智慧,和谐富有韵律的声音,在同他对话:
“……心……”
他努力去听。然什么也没有,只有这句话。心。他恍然领悟,这美声是对至高无上龙心之主的指引,将告诉他蕴藏在这龙心中的王道,脱离了血肉苦难的终极奥秘,音声似海,使他站于汪洋之前,浪涛呼唤,令他投身其中。
他张开了口,那声音越发庞大,响亮,在他吞噬这心的时候,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无上的甘甜华美,几令他落泪。繁花万世飘零他面前,他感眼前光明,缓缓睁眼,欲见天阳。
“……我的心……”
那优美如歌的声音道:
“属于她。”
他手中已空,双臂落下,眼见那漆黑的太阳悬浮眼前。忽然天穹一叹,寰宇暗沉,众人尚沉迷血肉之中,只朦胧听见湖海沸腾,音弦拨动,浪碎石崩。血肉已落入身内,'女先知'的声音又悠悠从顶上来,叹息此景为命中注定:“罪孽如铁,并先眼前。既不悔来路杀孽欺瞒,又不改今生残虐无道,大君,请您制裁。”众龙子尚在恍惚,达米安费雪却猛然回头,见维斯塔利亚手中所捧头颅绿目向他,张开双唇,魔音穿层层血瀑而来,贯他脑海。他心中悚然,伸手欲穿胸骨将先前所食之心剜出,但为时已晚。黑发如夜倾颓,维格斯坦第在背后合手,向神恩跪拜,那头颅轻合双目,一滴泪水滑落,无血的唇瓣对众人道:
“故而,你们永远也……”
数人抬头,感堡垒震动。
“得不到……”
“天。”简鸣从惊骇中回神,指向南窗天空:光已彻底暗了,黑云似海中漩涡在空中盘旋,仿那传闻中改天换日的'燃湖'之战,遍天失色。她摇头,瑟缩身体,因那传说永远无法告知这黑云中蕴藏的苦厄,悲痛和绝望,雨尚未落,已渗入人身。她颓唐跪下,抱住头颅,心中绝望,已听那序曲响起,知这曲调将是怎样辉煌苦痛,无法阻止:
“我的心。”
她张开唇。不止她一个人,所有人,不只是龙子,这堡垒内外的所有有心将士皆为自保大张口舌,因音声震天动地,从堡垒池底轰鸣而上,黑云爆发四野,眨眼遍布穹宇。天原先已破晓,又坠入极夜之中,恐是连千里之外的南北各地都能见到孛林堕入黑暗,将这龙战爆发的信号传播各处。随之一叹,石室堕入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闻血肉破裂,血花绽放的声响随惨叫四处响起:那分尸而食的龙子纷纷化作血雾,魂光飘散室外,化龙而出,绕天空的黑云。余下数人站在窗边,怔愣胆寒地看这情景,浑身僵硬,只感心中有丝至极的渴望,想放弃一切,化龙而出。这渴求是如此绝望悲苦,便在仰天看那盘旋黑云时,知晓了这不是她们心之所向,而是这黑云以超出人力可及的庞大意志和权能在召她们放弃人身,唤龙而出。
她们在窗边见此空中奇景,看那黑云后电光交织,'黑池'之水宛通天而起,卷沙走石,云雾水砂并行一处,将那人形的头身躯体勾勒复原,潜藏云中,龙身在后,化身代行,威仪堂皇,恐惧殊甚,言语莫能概括,所能不过注视那空中的冠冕,座天使灵台,观此千年来因不灭忠贞始终闪耀的黑冠,如山般现在那出云的法相上。龙王垂目向下,魔光穿夜,引众战栗。
“残忍,不改悔。麻木,不思索。”脚步声在石室中响起,余下龙子在满地狼藉的树下回头,见一人翩然而来,正是'女先知'吠陀先。只见他怀抱一束银枝木条,叹息感慨:“贪婪,不节制,此便是延续龙心之灾的大罪,如今,'灭绝'天使如约而至,将兑现他的诺言。倘无论如何都不回头,恐惧的阴影将在此日,永远印刻在诸位身上。”
他站于窗边,仰头看空中天灾奇景,神色淡然。他周遭,余下的龙子龙女也再不耐黑云呼唤,嘶声尖叫,身溶黑云。
“众生啊。”'女先知'闭目不忍,轻声道:“抬头罢。”
他身旁众龙升天而去,龙游于海,环中天灵台飞行,嘶吼中漫溢投身死亡的绝望恐惧。他抚手中枝条,顶上花蕾开放,见他掩面垂泪,缓道:“见证这不朽丰碑:如此黑云漫天,肃杀哀哭,便是你们的罪,便成你们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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