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如面柳如眉
“……你没有跟我提过是你杀了索乌。”他道,夹着那散宴时的喧哗,言语里仍有君王似的庄严。真怪,这是什么时候了,怎么听他这样说话?她欲动四肢,但感觉很艰涩,极僵硬,千真万确。空气中弥漫丁香的气味,紫云漂浮如梦,她尚未,能够从这梦中醒来,而轻微打着鼾,胸口起伏虚弱,真如一衰老的妇人,气力虚浮。“嘘。”她听他忽道,抬手将她轻轻揽住了,极尽体贴庄重——在她朦胧颤抖的头脑中,便隐约浮现了他那早已死去的父亲。
“您现在对她是很关心了。”作陪的大臣笑道。她的眼皮和嘴唇都很沉重,让她无法睁眼,无法反驳,只是头脑,像漂浮在她这具身体上,企图仍以那往昔的活力,脱离衰老的樊笼,倒显得清晰。她似在这些往昔的逗弄和嘲笑中恢复了那戏谑而精瘦的躯壳,正悄无人知地站在那树丁香前,用长而有力的手指撑着那长椅的椅背,垂头,像一个顽皮的支配者,俯视这两人。她可以看见——在她的想象中,他抿紧的嘴角,而那张仍然柔美的面上刹那涌现出不可抵抗的尊严,拒绝着某种情思。
“她老了。”他低声道,给出了这唯一一个理由。维格斯坦第没有反驳,他张手,让步;她的嘴嘴角轻轻地垮了下去,似是为物是人非感到沮丧:她有种感觉,自从某一时刻开始,维格斯坦第变得,真正地,不在乎任何事了。这就是为什么他没有离开孛林,他一次也没有问起昆莉亚——她老了,但他早已死去。
“我杀了他,是的。”他们仍然就这话题讨论了一会,声音很轻。她能听见,《尊福绵长》这支歌的声音,为皇帝祝寿。歌曲气势宏大,但不知为何在她抽离老朽的头脑中显十分凄厉诡谲,令她面露痛苦。她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但不得不使他低头看着,从这对话中分心。
“……我觉得那没什么值得提的。他们那时候在企图砍断神恩,但实际上后来证明压根不是那么个办法,而他们若不走,迟早会被闷死在地下,结局是一样的,且我想我也愿意稍微对自己的记忆掩饰番我吃了曾经朋友的事实,噢。”维格斯坦第笑道:“浮生若梦,是不是……她怎么了?”
“嘘。”克伦索恩道。奇怪她忽然——没有那么奇怪,也没有那么突然。她们谈论了一整晚过去的事,被维格斯坦第千金的记忆,水蛇般的声音推动前进,无数被遗忘或不曾深思的细节接连涌起,被压抑,沉默,避而不谈的部分就此苏醒——她忽然从他身上理解了他父亲。他们真的挺像的,不是吗?尽管是那么不一样。这不是说,她想要理解拉斯提库斯,也不是说,她想被他这么弯腰搂着,轻柔地抱着,满怀遗憾地轻轻抚摸着——这天的早些时候,她已经提及了这个场景看上去是多么古怪——她只是忽然理解了这感受,而她不想这样。
因为这会让她想到一个人。
“……别哭。”他低沉地,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塔提亚,别哭,别难过……”他用那具不会老,白银般的身体将她揽在怀中,叹息道:“会好的。”
但现在这个年代,在经历过一次普遍的惨痛的,‘变好’上的失败后,这是最糟的安慰语言之一,放在她身上,很可能意味着——因为她兴许很快就要死了,所以,是的,她马上就要变好。
“——但您知道,现在说起这件事,我突然想到,也许我不该杀索乌——我该让他活着。很奇怪,他从北方来,就这样被捉到地牢里,什么也没做,但一切都因此改变。他跟难云阿非常亲密,我怀疑他知道些什么,且散布了出去,才导致后来达米安费雪那样奇怪的态度。”维格斯坦第分析道,轻轻推了推眼镜:“但,于事无补,这已经过去了,且我们永远没法知道。安伯莱丽雅陛下没有审问达米安费雪,直接杀了他,所以他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对某件事,‘守口如瓶’。我在想……”
“你想这件事和索乌有关。”克伦索恩平静道。“是的。”维格斯坦第答。她在这对话的间隙中,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他对她垂目微笑,那哀伤数年不曾见。谁敢在这城市内露出这般哀伤?她冒险生生将自己杀害。他对她动了动唇,神情复杂;他的眼珠映出她皱纹密布的脸,但她在其中看见了一片红;一簇幽暗的火苗。心火。
她的灵魂。
“——确实和他有关。”他转头,看向维格斯坦第,二人对视片刻,他显些许错愕。“您在‘回忆宫’里见到了,克伦索恩。”他狐疑道:“许多年来,您都没能再突破那座属于米涅斯蒙德宫殿……自‘明石千宫’被攻占,而它彻底倒塌……”
“我确实看见了。”他轻声将他打断,轻抬头颅。他看上去有些傲慢,但恰如其分——她已经注意到,他比三十年前更像个真正的龙王,甚至更在之上。提米里斯的选择是对的——他成了安伯莱丽雅的对手,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晚风,带着丁香吹动他的银发,他的面部在这一刻是古井无波的。
他叙述道:“难云阿,告诉了索乌那三个预言,而索乌,将那三个预言,告诉了达米安费雪。正是这个决定彻底扭转了他们兄弟间的地位,也让费雪,无论如何都不愿与妹妹和解。”
维格斯坦第沉默着,他合着双手。
“那预言是对的么?”
他没有问预言的内容;没有必要了。它的效用已经过去,而他们都有预感,其内容已经实现。是不是——预言?她缓缓坐起身,半梦半醒地撑在椅背上,看他二人对话。克伦索恩苦笑,摇头:
“它是对的,但错误地被解读了。”她闭上眼,感疲倦,晚风抚摸她,令她宽心,但她不知道维格斯坦第的心情,她知道的,就是他的声音在颤抖。
“它……”
是的。他当然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预言对于现实的影响几何?就塔提亚本人知道的那个而言,它的结局当然是对的,但对过程,没有多大影响。“非常恶劣。那预言改变了全部,但那时我们谁都不知道。”克伦索恩说,维格斯坦第不再回答,品味那个无关紧要,无法改变的错误。他要去感受那颗他原先封闭已久的心,这并不容易。当她睁开她的老眼,看见的就是他坐在那,双手紧握着衣角,泪水从那张仍值壮年的面容上落下,像溪流流过石头,做着那柔软的刀伤。她俯身,像只衰老的猫般,半眯半睁地看着。他不知他在为谁哭,为拉斯提库斯,为昆莉亚,还是为那幻灭的理想和匍匐在地的全部。这是她的优势,她认为:他到底是在关爱下长大的,那份爱让他痛苦了一生,而她呢,很早就学会了不再流泪。
……大概。
她感有人在轻轻抚摸她的背。“别把我当玩具。”她恼怒道,显对他们的话题并不感兴趣,挥开他的手。他又吃了闭门羹,不再坚持,只低声道:“我只是怕你坐僵了。你睡得太久。”
她嘟嘴:“睡多久了?”她回忆了会:“噢,对……我从……大战的回忆开始,就在睡。因为那场大战,根本没我的分嘛!我就跑了腿,藏在‘圣母’教堂后背,睡了一觉,咚——就结束了,我出来——”她顿了顿,飞快地将这段略了过去,手去排背上——她以为是克伦索恩不服从,但实际却不是。
“然后我们就在孛林等着。没过多久,吠陀先就来了——或者说,你来了。哎呀,无魂者!真晦气,怪瘆人的。求你别折腾这个了。”她说着,给他拜了拜。那感触仍抚着她。对了,她想到,肯定是背后的那株花树,落在她身上,她要去挥开它,嘴上仍说着:“我们那边没什么事。瞧,因为,您——告诉我们不能动 ,所以我们就在孛林等着,等到拉斯提库斯陛下的石棺经过,全世界的人都一股脑地跑到荒原上,见他朝北方去,被唯一一只巨龙押送着,像只葬队,非常气派。我看着,想,新时代来临咯。然后,我跟着——”
她又掠过了这话儿,将它不着痕迹地吞了下去。人的面目到这个年纪,像脱了水的果实,无论怎样都是苦涩的了,没什么可掩饰的,但她的口里是苦的。“向南去了,到阿奈尔雷什文,我们的大本营……”她囫囵道,手已握到了那花,要把它挥开。
她的嘴张开,声音停了,时间获胜,冲垮堤坝,露出岁月,怅然万分。她握了个空——那空虚的夜色,带着黑色的袍,棕色的发,如水的柔情,恒久注视,抚摸着她。
——。
名字,是一个用后即弃的不言之音。她没有念出它;大殿内忽起了阵高亢的欢声,金光四溢,酒水的泡沫如珍珠滑落在地,旋转着盛世的辉煌,让她们身处丁香庭院里的身影如旧日幽灵般凄凉。一会,门被推开了,她回过头,错愕无言地看众人簇拥着她出来。安伯莱丽雅,那长得这样像父亲的女人,显对臣民的滑稽奉承宽容而大度,手持萤火,为众人玩着彩光。皇帝会屈尊做这种不入流的事情真少见,因她平日都是那样冰冷和高效,没有多余情感的,使人倍感荣幸,泪流满面。在那流水庭院的上层,她们能看见她的模样被流彩点亮——好一张俊美的面容!身姿如相服如画,芙蓉如面柳如眉。那些被毁灭,消失无踪的魂灵同彩画般从她面上浮现,她吞咽唾沫,肩膀颤抖,终闭上了眼。
“——走吧。”他道。两人都抬头看他,由此这时间如此被阻断了,四周闪烁的紫花重新将宁谧和麻木送回这大殿的花园,而她们两人——她和维格斯坦第,终于恢复平常。她们整理出面上的自然,彼此交谈先前错过的信息。
“……我没想到你对那晚上记得那么清楚。”她说。“从历史意义上来说,它确实没那么重要,但,从我个人的角度中来说,非常难忘——您差点坐断了我得——”他微笑:“我会保留剩下的细节。”她偷眼看克伦索恩的举止,发现一切如常,摩挲下颔:
“这很好。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平常你自己一个人,不会这么回忆。我还跟你出去探过墓呢!不说,我都要忘了。非常有趣……因为我们总是倾向于,前面三十年,没有后面三十年重要,所以对前面总是避而不谈,但其实还是非常丰富的……非常 ……”她撇嘴,寻找着那个词。不要一语成谶;她对自己说,但答案似乎慢慢浮现,带着不详的步调,说着,从那时起……
……有些事就已经注定。她飞快地为自己拂去这想法,邀请:“我觉得后面三十年更有意思。来吧,好朋友,好不容易你们来了——我一个人,有什么好说的?让我们再找点酒,好好聊聊——”
“不。”他又转过身,长发飞散,对着她们俩。她们已走出个大堂,正在‘君王殿’中最常见的一类结构前,乃是座联通大殿和底部的长阶梯,景致宽敞,恰可见那海岸大道现于眼前。
“我们今日不谈了。”月出海上,海水深蓝,克伦索恩道。塔提亚挑挑眉,转向维格斯坦第:“他现在平日也是如此独裁?”她摇头显否定:“颇有乃父之风。”他面上便又挂不住,脸色微变,道:“你们这样想叙旧?”他叹:“我们已谈得够多了,过去,却是无论再怎么谈论,都无法改变的。”他诚然在老生常谈,但却确实——成功浇灭了两人原本就冷淡的热情。她们对视一眼,遗憾却庆幸地用眼神告别,高兴从中解脱。
“我会先回去草拟明日的会议文件,大公。”维格斯坦第道,回复了惯常的风度翩翩:“您若想和塔提亚——”
“我走。”她吹了声口哨,轻轻地抬手,没有回头,就当和他俩的道别,显得非常潇洒,宫内,礼乐的声音仍幽幽回响,如从冥间而来。她走向回廊,蚊虫在她耳畔,龙血香飘荡,但那脚步声,那昏暗的身影,总是轻轻地跟着她,令她战栗,令她恐惧——令她难以自持。
她回身,迈开步子,跑在月光似水的石地上,转回那蓝黑夜下的花园中——跑过她身边——她跑到十字路,见他披散一头银发,瘦弱,高耸而威严地站在那儿,如雪的雕塑,面带悲悯,等待着她。她喘着气,步子缓了,像走进座神殿,轻而慢地靠近他,抬起头。他接下她的目光,不像她曾认识的孩子,而像尊不朽的神像。但她不畏惧神——她直视神,好奇神的安危,唏嘘神的陨落——她来,是因为她对神有愿望。
“——你说——”她喘息道:“你又可以进‘回忆宫’了。为什么?米涅斯蒙的那座已彻底毁了,你亲口所说。你可以自己建造?”
他面露笑容;这笑容让她不明所以,其中有那么深的悲伤,遗憾,还有一种她看不清的事物——她没有看清过。
音调一转,若变徵悲声,他抬唇,像这句子极艰难,终决心已定,覆水难收,对她轻声道:“因为这宫殿不是他的。”
她眨着眼,他的笑容更深。“那宫殿属于我。”他道:“米涅斯蒙在那基础上建造了自己的奇迹,但最终,那天宫,原先就为我所有。”
她长久地看着他。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当然。她怎会懂?寒意爬上她的脊背,她原先可探寻,可行动 ,但她已经太老,太累了。孤身一人,这事来得太晚,他知道,故他只垂目,柔声问:“你不需要理解,塔提亚。我已完全掌握了这颗心,只要你开口,‘回忆宫’可以回答你的一切问题。”
她张口,深深地呼吸。她仍在犹豫,这一生的犹豫,面对这骤生的疑云,最终变得无关紧要。这件事太小了,无论他有什么意思,他有什么隐喻,她的这个问题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就像她残烛将尽的生命一般。他知道她心中所想,对她伸出手,声音深邃而柔和:“你可以相信我。”他的声音飘忽而来,携带无数回忆,浮现那光是思索,就带来痛苦的面孔。她的蓝眼重新从苍老中浮现,像婴儿那硕大而无知的瞳孔,盛满天空的眼泪。他说:“我不会伤害你,塔提亚。”
她的表情松毁了,浮现急切和哀伤。
“我想知道她最后在想什么。”她说:“我想知道她有没有怪我。”
她没有说,‘她’是谁,但他自然知道。她见他眼中金光亮起,白发生辉,像雪夜中的电光, 转瞬逝去,而后,那眼睛长久看她,在那凝视的间隙,电光火石间,她的眼已睁大。
“她——”克伦索恩开口。
“别!”塔提亚叫道。她捂住耳,跌坐在地。他叹息,站她身旁,只作陪伴。不愿听任何声音,她像躲进密林深处,遮蔽五感,然那第一个音符,仍像从骨中穿梭,兀自响起,奏响那并行的哀乐,长恨歌起,河海倒流。她忍耐,沉默,持续着,手心中落下血,在过了像钻心剜骨的一世纪后,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她抬着头,为了不落下泪,但只要他低头,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但他没有低头;他太清楚,她不喜欢人见她哭泣。
“——我其实有句话一直没能对你说,克伦索恩。”她抿着唇,颤抖道。“什么?”他低声问。她笑了声,咬着牙,压抑着那酸楚无垠的心痛,含泪道:“你父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真的是很了不起的人。”她捂住脸,边说边笑:“他为了你母亲……为了安铂的母亲做到的事,没人能做到。我做不到。我对不起你母亲,对不起你妹妹。对不起我妹子,对不起我的那么多同伴。我没做到那件事。”
他沉默不语。她以为,他也是如此表达对她的唾弃,就像她感到的这夜色般,却听他轻轻地笑了。这笑声是不凡地,只有很少的人能将声音融入自然,无比广大而柔和——他的改变是彻底的,不是吗?她昏沉无法想起,只听他开口,深深叹息。
“——兰德克黛因人都很了不起。”他轻笑道。这笑声,很苦涩,又很怀念;她抬起头,怔望着他,看他望向那海洋。
“坚强。”他吐出一个词,便如一粒雪花绽放,一缕风成型。“纯粹。”他闭上眼,抬手,对着天空,像对着故乡。
“美丽。”他笑道,低头看她,满怀眷恋,欣慰而伤感,悲伤如海:“——兰德克黛因人能为爱,做到我们永远没法想象的事。”他朝她伸出手,郑重,极轻而极深地托着,引她向下,这铺展开的银河中,她失了言语,摇头。
她不知道他为何像第一次来的这儿一样说着这话;她无法思考,而他眼中的悲切越发深了,像是那首歌,像那无法挽回的时间,说着最深的愧疚,就像她对着她。
“你们没有做错什么。”他的手终于发起了颤,双眼融化了,泪水滑落,伴着那碎裂的言语,他将她揽到怀中,悲恸地拥着:“是我们对不起你们。是我对不起你们。”
泪水落到她身上,就像雪夜一样冰冷,但她再也不年轻了;她的血不再沸腾,她的心无法逃避。冻僵了皮毛,不再能奔跑,她变回了那个走路跌撞的孩子,已无怨恨燃烧,唯有这刺骨穿心的冰冷,促使她沉入最本真的悲伤。你在说什么啊?她无法理解;张开手臂,她抱着他嚎啕大哭,声音淹没在他的袍子,淹没在这花园中,这悲哀的哭泣同样解冻他的身体,他也啜泣起来,紧紧地抱着她。
“对不起。”他一遍遍重复:“我知道得太晚了。”没有更多话,他只能承认:太晚了。
她们哭得哽咽,哭得抽搐,坐在那歌声不断的花园中。她彻底醉了,无法说,也知道,无论说什么,都已无用。所以她听他说。她听了两个故事;他没有他想象中清醒,只能模糊讲述,有时前言不接后语。第一个故事,她起先没有辨认出来是谁,因他好像在说一个他很久以前就认识的人,而后来,她才辨认出,他在说他妹妹。“——一个魔王,同以前一样。”他哽咽道:“我直到提米里斯来送父亲的尸骨,才彻底认出她来。她改了容貌,变化这样大,但仍然,我为何没有认出来?”
——那是因为你也变了,喀朗。她对我说,像我也经历了变化。很高兴我们又再见,这是个很奇妙的地方,不是吗?对我的制约这样多,但幸好,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为何这样悲戚?放宽心,他们就在海墙外,很快,我们的子民,就能在这儿团聚。我要她闭嘴。她仍微笑,对我说:你不清醒了,喀朗。
“喀朗?”塔提亚喃喃。他没有回答,他仍说:
是的,他不清醒了——在一切发生的那一天,他就疯了!——我要杀了你,我说。滚出这座堡垒,滚出救了我和你的灵魂的这对母亲和父亲的房子——唯乍,我要将你挫骨扬灰,我要将你的灵魂撕成一千片,永远不能回来。——但他实际哭得更多。她站着, 他跪倒在地,呕出银色的血。他没有了任何的力气,没有力气,问,为什么。
——你可以杀了我,喀朗,如果你真的想。这时她说,低下头,显得平静,但接下来的故事更让他绝望,就在他复述它时,他面上仍结着一层不去的冰霜。
“她走到我面前,”他喃喃道:“——告诉我她在杀死父亲那天做的一个梦。”
喀朗,你知道,兰德克黛因人有严格的传统——他们对善恶的标准远比我们严格。如果你犯了罪,必然有罚;这罪恶可能仅仅是一颗心破碎,无论你是否有意。我梦见我在一座有些树的开阔平原上,骑在马上,天给了我弓箭,对我说:你面前的这个便是有罪之人,但使他伏法认罪,斩杀无赦。我低头,便见到了他——我和他这样像,认不错。他的眼里有惶恐,我起初好奇是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他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你知道了,对吗?他就是兰德克黛因的主神,就这身份而言,实在手段殊胜。他是我命定的对手,我很惊讶他显如此脆弱,使胜利唾手可得。我举起弓,示意他可以逃跑或者战斗,但他抬起了手。
“我想再见她一眼。”他对我说。这倒无妨,我同意了,让他速去速回,否则我也会来寻他,但,奇怪,他走后,就像在躲藏什么一样,变作一只羚羊飞奔。这时,我又听见天上的声音,对我说:那是个有罪之人,你不可使他的愿望满足。
——她笑起来:这就是兰德克黛因的人的罪与罚,喀朗,如此严格。天要我如此,我不得不从。
——那是你自己的声音,唯乍。他跪在地上,咬碎了牙:是你放了箭。她笑笑,显得很平静 ,继续说。
因此我去了,策马上前,举弓便射。那男人很灵活,他见我来了,又变作一只黑豹,急转反复,箭实难中,我停在原野中央,在一棵树边失了他的踪影,但我并不急,因为他会出现,而我会胜利——结局是注定的,我想写跟你说我的结论,喀朗,见你这样痛苦。
她俯下身,用血冠对着他,轻声道:“以此相看,我也有罪,所以若你愿意,可来杀我。”他久久和她对视着,最终,极痛苦地开口,道:说说你的罪恶。
——你又说得尽吗,唯乍?你让多少颗心破碎——不。他倒在地上,难耐罪恶:我们让多少心肠破碎?他倒在血泊中,听她说完这个故事。
“她说……”
塔提亚听着;瞧。她一点,一点都听不懂,这事儿对她来说太遥远,太复杂,太恐怖——若她听懂,若她任由自己听懂,那瞬间她的身体就会粉碎,月光照耀着无神之地,海风之中,长恨歌仍在奏响:没有雨像你这样淹没我,没有曲调胜过这哀歌。
我最纯洁,最欢乐的爱歌。
她听见那第二个故事,由她身边的一个幽灵讲述,轻轻地,她坐在她身边,低声道:你现在明白悔恨的意义了吗?
——长恨歌。
她点了点头。泪水绝望,无垠地滑落,落入这命中注定的结局里,春风如誓,血杀为媒,画尽天涯悲凉。他说:她在等了一昼夜后见到河流边一个白衣女子经过,面露微笑,果然,一只蓝鸟飞过草地,正落在她身前。那女子正俯身对水梳洗,眼被水蒙蔽,他已没有时间,化出原型,她便起弓。穿野而过,像阵肃杀的风,而在那两双眼睛能交汇之前,她一箭为罚,就在那女子面前,射穿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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