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Πέμπτη Ουσία)
雾渐渐起来了,像响应她眼中的泪泊般;宴会的主人和客人站在宅邸明黄色的门前,啜泣随林间水滴木叶幽暗响起,同落的乃是她父亲身上的血,已蜿蜒一路,从厅堂到花坛。他的眼暗着,使人想到垂死者所含的暮色。
“来吧,女儿……”他托着她的腰,将她送上马,身后,众人似失面的石群,无声看着,翩然无感地令地面草木枯萎,直到他转过头,面露疲倦的微笑:
“我很高兴今晚我们确实坦诚相待,互诉衷诚。”拉斯提库斯手落胸前,柔声道:“我诚心祈愿我们能通力合作——改天换日。”
他用了个很辉煌宏大的词,好像那天阳,是何种残酷之物,呼唤人前赴后继,不惜一切地改变,去使其坠落,而由此勃发出无尽的气力。
“……自然。”达米安费雪,再次作为个发言和面目真诚的代表,被推举至前,弯腰,诚惶诚恐而带颤抖地同他告别:“我们当竭尽全力,请您安心……保重身体,父王……”
这话使气氛紧张,像是这数十张面孔,雅致庞大的宅邸组合成一张带着寒意,笑里藏刀的面孔。对此他只回以微笑,抬手挥别,指尖还落着不尽的黑血。国王于是上马,低声对女儿道:“我们走,厄文。”两人不曾再回头,身影没入南岸的林中。
进入屏障,只有鸟雀和不知言语野兽的眼观照,她便再无法忍住啜泣。“厄文。”他伸手,欲安慰她,她却只摇头。 “我没事。”她呜咽道:“啊,我真的没事,父亲,一会就好……”但她的眼泪流淌不绝,换作其余任何人恐怕都心有不耐,认为她在为显而易见之事哭泣——而这样可以预料的结果,唯一应对的方法是沉稳刚硬的坚强,不发一言,无有欢笑或伤悲。因为她怀着怎样的梦想?一个不能哭泣的梦想。若非如此,为何心向此物?
泪水是不受欢迎的……
他停了马。林已尽了,黑湖广现于前,月环明亮的白宫倒映其中,若有银滩可行。他跳下马,走到她面前,迎着她泪水朦胧的眼,将她抱下来。她起先犹豫,但在碰到他手臂的瞬间就松懈,放弃了;她抱住他的肩膀,不住颤抖。
他将她带到湖边。夜风吹起两人的头发;珠涟泪落,她抬起头,看面前夜原般的湖面。它诚然是如此深邃,如此奥妙,仿佛不似凡间所有,恒久矗立于此,象征某种人所不及的忠贞命运。
泪水滴到衣袍上;她用衣袖擦去污渍,已无需在意,这衣物早已浸满他的血。在她久久凝望孛林的湖山之景后,她方才恍惚,虚弱地回过头,仿佛精力和神气都被这哭泣,悲伤和动人的哀景夺走了,凄凉不已地看着他。
“你……骗了我。”她低声道:“你说你的身体没有事,”她握着他的手臂:“但你已……”
她无法忍心说出这词语:枯竭。血迹干涸在袖口,指尖,她心痛不已地看着——这甚至超过了这一日她原先所知的一种同情——她无法,也不能尝试去解释,而就在这瞬间,她也就回忆起来,回过头,看着城中,低声道:“太晚了。迟了,我答应了她要去陪她……”
“谁?”他低声问。 “祖扎。”她回头道,语气忧愁:“她……被'兄弟会'所害。也许撑不过今晚,我答应了她,今晚要去看她。”拉斯提库斯沉默片刻,继而道:“那便去罢。我正好陪你一道。”他等着她,见她点头,方起身。她的步子很虚弱,显示出心神低落。
“你可需要看医生,开些药?”她上马,回头看他。拉斯提库斯笑笑,见她坐稳,再回头牵来自己的马;她在那匹马的眸子里也看出其惯常沉静不见的恐惧,黑血绽放夜中。
“没有医生能治疗一颗龙心,这绝大多数时候还是取决于我的感受。”他回答。她听后无言,片刻后,行马的风再度起了,才问:“……你这样多久了?”她神色纠葛:“最近,还是说……”
他的笑容显无奈而释怀。两人从栈道中转向,沿湖岸向城中去。“有几年了。”他坦诚道,注视她的面容:“我觉得是那时候开始,我彻底决定要广开龙血——因为死亡将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尽管衰老似被延缓。”她没有回答,但她的神情,似在问为何。
“因为我无法孤身一人在这世上活下去,”他于是回答,语气和缓,却不假思索,仿过去已深思数久:“我已见我的儿子长大,也愿长久守护他,但一切……实在是难以为继。”拉斯提库斯说:“这对我来说,太难坚持,纵使有这龙心的加护……不,或许,应该说,正是这颗龙心,让其尤为难以忍受。”
天空无星,唯有环月,他忽停了言语,仰望天空,张开双手,令一缕月光,落至手心,虚幻化形。
“千年一度的环月……”他低声道,嗓音沙哑,唇边似有微笑:“无论何时相见,都是如此摄人心魄。”她看着他,不敢有片刻眨眼,如此方能看见他在垂目时,眼中浮现的水光,清澈透明,但无一丝黑暗。
“——但,最终,我猜还是因为我的罪孽太过深重,于情于理,应以死谢罪才是。”拉斯提库斯回头,再度面露笑容,马蹄交错,厄文沉默回望。
“……你向你的欲望,屈服了,对么?”她轻声道。
“是的。”他平静回答,乌木般的长发掠过眼前。他同样深深地望她,对着这夜色承认:“和我意图报复的仇恨。”
他喉头滚动,嗓音中有阵剧烈而低沉的起伏;拉斯提库斯看向天际,同她道:“——我同你不一样。你真心爱着众生,但对我来说,大多时候,还是恨,多些。”他对她笑笑:“但这仇恨确实是有害的;终究化为了我的罪孽,对此我始无推脱,同时感谢命运,使我在最后,能为你助力一二,虽受之有愧,终使我感到这受获龙心后的二十余年,不是徒然之功。”
此话未得她即时的回答。她许是沉默了很久,怅然无言,月色黑暗交替,照澈她年轻的面容,晕染一层超越时岁的深沉悲哀。
“我感到我……必须对你坦诚这件事,父亲,”她在这称呼上用了力气,尽了苦涩,月光落入她的眼中,刺目几使她再度落泪:“我无法再向我自己的隐瞒这件事。”“厄文。”他放低了声音,有如某种警示,提醒她忍耐的必要,但她僵持着,不回头看他,只开口,将这声音送进风中:
“我确实在目视这世间,短时之前,我还从不曾了解的生灵时,感到同情,感伤,叹惋。我也真心希望能消除人心中的仇恨,不解,使诸生心灵,无不以爱交融,以智相感。但我知道我来这里真正的原因……它的起始,尽管我已尝试,却无法改变。”
“——我是为你而来的。”她开口:“我忘不掉你,无论如何,我都想再见你一次。”
她转头,在夜色飘拂,吹散长发的晚风中,望进他错愕的眼中。特里图恩前端的街道上,环月攀上石屋,正在二人之间,眼光,月光,照亮一寸泪光。
“厄文……”他喃喃道。
她摇头。“我爱你——多于一个女儿爱父亲……更像是,”她道:“人……爱着人。”
“厄文。”他低声道:“别。”“为什么?”她轻声道,似执迷不悟,眼光却清明:
“我觉得现在,当你在还在我身边,支持着我的时候,我同你说清楚,让你的声音,始终在未来也伴着我,比留下无尽的孤独,踟蹰寻找着再不可得的真相,要好得多,不是吗?对我未来兴许不得不孤身前往的岁月,有你的回忆相伴,也足以慰藉——你……”
“——你会忘记的。”他忽然低下头,轻声打断她:“你还这么年轻,厄文。你还是个孩子!承受着如此压力。我不会令你感伤太久——你要成就的事,是古往今来从未有人达成过的大业,为此,千千万万的生灵,都需和你站在一起。若你成功了,人与人的心之间何有隔阂,谁人不是朋友,不是亲人——哪一颗心中不是明亮而澄澈的爱?你再也不会孤独了。我对你来说,到那时,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同行者……”
“——你忘记过她吗?”她轻声道,声音却有颤抖。他偏过头,错愕地看着她,她见状,悲苦而欣慰地笑起来。
“……你最爱的人?——这让我感伤,因为即使知道你的心已不在这了,我还是想问你,如果我不是你的女儿,”她们行在石路上,她含泪问道:“你会爱我吗?”
她们长久对视着;她这样清晰地看着他的脸,似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皱纹浮现在眼角,那更年轻时坚硬的轮廓已变得沧桑而柔软了,但,不知怎么,在泪光中,她似乎总能看见这面孔下更年轻的版本,像是她久久好奇,探寻过,因她从未见过,它也早已被毁灭;她像是能看见这哀伤之后的笑容,像月夜后的黎明。她看见那晶莹而纯洁的泪水,从他眼中滑落。
“从未。”他回答第一个问题,但不曾回答第二个:“从未忘记。”她微笑:“我亦会如此。”他痛苦地笑了笑,伸手抹去泪水。
“……我把我的心给了她,”他哽咽道:“她离开时,它故随之消弭……荡然无存,唯有……”
他张开手:毁灭。他说。
“我给了她我的心,但别将你的心,交到我的手里。我总有一天会离你而去。”拉斯提库斯说:“我深知此痛苦,绝不希望你受其残酷。”
她看着他,许久,面露微笑。“如果你不希望这样……别给我这个名字。别在那清晨亲吻我的嘴唇,别于花海中将我拥抱,”她吐出这句子,像吻着泡沫:“……别来到我身边,唤醒我的……”
灵魂。心门颤抖,迷宫为之而开。她们已到了'惠院'那医护院前,她说了这句话,反显身体轻盈,神思舒畅,率先下马,留他在原处出神。
“兰。”她呼唤道;他骤然惊醒,几分不认可地看着她。 “厄文,人言可畏——其余的流言,我都可为你摆平,只有这一个,你一定要格外小心。”他翻身下马,落到她身边,低声道:“这污点会伴随你一生——小心。”她整理衣袍,面露哀伤的微笑,但已平静许多:“我明白。”她说:“不要担心……父亲。”
她同他说:“我的感情占了上风,抱歉——现在好了。请您相信我。我只是想,明白它。也许,我也想更明白你一些……这很难控制,对吗?”“我很难说不。”他苦笑一下:“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别担心。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包括我的身体。实际上,去了'迷宫山'以来,特别是你来这儿,我的心情格外好,往往还不至那么苦闷了。”
她沉默听着。
“我会为了这个理想奉献此生,但……”她终于开口,二人走进石屋内。她可感他身体微滞。她领着他,走向二层,空气中仍有那镇定的香气。
“但,也许我可以请求你,为了我,稍微停留得久一些?”她摇头:“我知道这不是个好请求……”
他走在她后背。我可为你再停一千年。他既苦涩,又心安地想道,但这句话没能说出口。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肩,将她护在怀中。她猛然回神,眼神下移,嘴唇颤抖。
空气中弥漫血香,二人脚下,粘稠血水已透过房门渗出,走廊空无一人。
“祖扎?”厄文道。无人回应。
雪山融水自绿草如茵的河岸坠下山原,声音传荡他耳中,使他无法入眠;但,终究,他不是因此无法入睡。他在挣扎最末一次后起身,走到客房的窗帘前,打开其遮掩的一角,看向屋外。他看见她披散红发,姿态随意,站在水边,身旁有那盖特伊雷什文的年轻龙子作伴;她看似平和, 他却能见到她眼中的寒光,得益于他如今傲人的视力——尽管这龙心,毫无疑问,在拒绝他。他们在互相拒绝,显而易见。他关上窗帘,面露挫败,室内沉寂许久,终于,他如下定决心,走向门口,旋开了房门。
“——克伦索恩殿下。”卫兵道,一左一右夹着他的房门:“可能帮助您?”
克伦索恩神色复杂,终复归平常,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出去走走。”
“请允许我们陪同。”果然,那卫兵冷淡道:“这都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
“不必。”他举起手,心中不安:公爵定是想将他暂且控制于此——而他,终究是不能彻底相信塔提亚。她会保证他的安全,但也仅仅是安全,再无更多,当然不包括自由。 “这是公爵的命令,请您理解。”卫兵道,他叹了口气。 “好吧。”克伦索恩道。
当他由着两个卫兵随着他在园林中穿梭时,身处冰蓝的池间美景,他却感神思已游离,夜色溶解,露出内里的白霜,每一步向前,他都脱离地上漆黑的玄武石床,而踏入天上洁白的云端宫殿中。
'回忆宫'在倒塌,举目望去,无处不将此诉说。那高旋无尽的白塔在空中解离碎裂,散作孤星一点的尘埃。他向前,感足底的崎岖炽热,往日,这绝对完美的精神殿堂中不曾有这般粗粝之物。他走至开阔地,则忽然间大殿颓圮,露出白墙内灰黑泥石,断墙之中,火光绵延。
她毁了它。他心想,己所不知,面上浮现怨恨,神思飘荡间,耳畔却传来笑声。
他停步。黄昏光彩自右侧袭来,浸染他的半边面目,恍惚望去,那银白色攀树巨蛇隐没暗影中,只有唇线裂开的空洞仿若笑容。
你,他听它道,鳞片剥离,声音轻颤,震荡天国,你毁了它。你拒绝了'回忆宫',我给你的遗产。
他无言以对,同这巨蛇枯尸相望。我没有选择——我必须这么做。
“已经是黄昏了,”他开口道,提高声音:“如果我们不阻止龙心所致的灾难,世界就会陷入你同我说过的暗夜里。你难道想这样吗?”
不。这不是唯一的方法,那巨蛇悠悠道:我告诉你的是——使其停滞在最完美的一刻。你所做的是徒劳,人力所不及……
他再沉默。人力诚然不及;人是多么脆弱和怯懦的生灵——祈求神的恩慈。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鼓起勇气,声音颤抖:“但我还是要这样做,不能不尝试。我已向你屈服过,没有第二次了。”
他听着那海啸般,林雾般,无所不包,寒入骨髓的笑声。
你自然可以尝试,那巨蛇说:但你会回来的。
“……克伦索恩殿下?”一卫兵道,克伦索恩回神,看向身后。 “您想要外出吗?夜已深,许是不安全的。若您一定要外出,我们可陪同您。”他默片刻,摇头:“我准备回去了。”他说着,上了栈桥,经过湖心凉亭。
他伸出手,龙鳞悄无声息地涌出,割破手腕,他一言不发,双手交叠, 以右手满掌的龙鳞盛满手无色之血,在湖心的花园中,这香气同花香混杂一处,一卫兵蹙眉,但他翩然回身,捉住了她的眼。
寻找,翻涌,搜索。'回忆宫'无数时间之屋的一间亮起,声音涌入他的脑海,继而明石色彩在极纤的一秒内冲刷他的记忆,至于他可以完全想象他正是这卫兵。他走在盖特伊雷什文的冰川湖边,看池水下堆叠的白骨,那是新寻到的地下龙血河;她随其余童工一起用木桶一挑挑搬上陆。她走过一座茂盛的果园,其中有戴着草帽的年轻男人,围坐圈状,环着一人。她攀上石墙,坐在上边看,那中心的人朝她转头。
难云阿。他惊叹,回忆继续——封城断水的混乱,城墙倒塌的巨响震耳欲聋,她蜷缩在屋中,呆滞无言。许多同她一般的儿童坐在地面,周遭无人,灰尘抖落。马队经过,月色已升高,克伦索恩朝窗外看去,只见一漆黑的高头大马,略行窗边,他抬头,瞳孔睁大,浑身冰冷。正是时,那骑手低头,绿眸深邃向他,冷漠无比,魔光幽暗。父亲!他勉力忍耐,侵占这士兵的意识,时间冲刷……
十母所生……声音回荡道;这年轻女孩挤在教会学院的残骸中,与十几人分享一桌,破旧的木杯中盛有血水:终成一女……女孩饮下这血。他会受到报应的——那颗心,会是我们的。原本就属于我们。她痛苦地在床上翻滚,因这血的王心被埋藏在另一层肉体下。钟声敲响,她去城中隐蔽的秘密集会,北地的语言,悠悠吟诵道那原先已听闻的预言:
……其血所成,以血所祭……
明石之光越盛,这士兵的意识就要彻底屈服;他的心魂,却不得不随她跪倒在那狭小木屋中,嘴唇不断颤动,几似入魔,几似自害,使心灵消失,融入全体。克伦索恩面色痛苦,欲因此痛苦呻吟,唯不得止,而合拢双手。他的意识进入士兵的头脑,故那滚烫的泪水若滑落他的面颊。
“日分正午……”
百千声音喃喃道。
……天火焚魔!来吧!众人道:我们的魔王。
我们的天命之王,烧却这不义之事,用你魂魄中的天火……
刹那,他得以看见——克伦索恩感自己站在远海之滨,海风炽热,汗流不止。士兵睁开眼,无泪可流的眼看向天顶的光芒处,眼神中仇恨炽烈而精神空洞。他站在海中,向前一步,只见那通达天际的火墙,蓝似苍穹,无物可过。他怔怔看着,浑身几要融化,却见那海中深渊破开一线,像条通达天海的走道从中出现,他看见,一团蓝火自那裂缝中沸腾融合,凝聚变化,生出线条波澜,先如鱼,再生首,修长,健壮,日神之静止端丽,威仪万方,直至那线条越发在制约的肃穆中狂烈不可抑制地迸发开,渐显出一生化优美而力强神峻的人形,发若深蓝黑藻,飘散火墙之中。恍惚一瞬,克伦索恩不曾意识到,他已站在这火墙之前,脚下是万丈海渊,与这真火所成的化形神魂对立一处。
他见这人形抬起头,面目的每一细节都带炽热夺魂的锋利,时隽刀削的恒久壮美;一张对于凡人之魂来说太过剧烈的面容,天海之火所生。他感到他似在哪儿见过这面孔,却确信,这世界还不曾知道这样一种命运。
比死亡更残酷,酷烈胜过那无言的灭绝——他再不能思考。一切都在刹那间, '回忆宫'须臾已灭,他收紧手指,彻底占据了那士兵的意识,巨大的负荷使他不得不咬紧牙关。那士兵极不自然地,猛然转头,对着自己的同伴,自然引起她的困惑。克伦索恩不发一言,装作赏花模样,背过身去,使这士兵轻轻携过自己的同伴,低声耳语:
“……陪同克伦索恩殿下来的那个护卫,就在桥对面。你去看看她的情况。她和裴佩雷蒂殿下从游过密,殿下近来,又和公爵之间颇有罅隙,应当注意。”她扣了扣她的肩甲:“你去便是,我护送克伦索恩殿下回房。”
另一士兵狐疑抬头,但拗不过这军衔稍高士兵的要求,行礼后离去。待到她走出十步,克伦索恩张开手指,血流落入花丛,蓝花亦为此褪色。他领士兵来到府邸门口,迂回片刻,又使她作护送样,至于门口。大门处卫兵数量颇多,克伦索恩从未操纵过个人身体,近来又血衰,吃力万分,汗如雨下,所幸夜色深沉。
“克伦索恩殿下欲外出散心,我代为陪同。”士兵道。 “一个护卫,是否太少了些?”卫兵回答。克伦索恩内心叹息,正欲辩解,却听身后,那被他操控的士兵呻吟。
“你怎么……”
他暗叫不好;他的操纵能力,远没有二十六年前'燃湖'之战时米涅斯蒙那样出色,仅十几分钟已是他的极限。他叹息,准备收回控制,却听面前传来声音,平静而沉稳:
“若我代为陪同,可否使大公子夜游?”
“你是……”卫兵质疑。克伦索恩见来人不由一愣,继而喜出望外地呼唤道:“——昆莉亚姨?”
来人微笑,手指轻抬,露出徽记,赫然是一只盘尾黑龙。“在下是孛林军务大臣昆莉亚,奉拉斯提库斯陛下之命,前来寻找前王储。”她的笑容平和却含有威力,因她的一切都显露在外,既无夸大,也无掩饰,恰如其分地昭示其巨龙之姿。到此以来头一回,克伦索恩得以安心,他登时放松,几向前奔去,被昆莉亚托住。
“昆莉亚姨?您怎么来了?”他颤声道。昆莉亚挺拔站着,同众士兵相对,低头对他,仍是温柔。 “一会再同您说。”她低声道:“但,找到这儿,还是多亏了……”
“多亏了我呀。”他道。一头红发从昆莉亚身后出现,克伦索恩眨眼,只见叙铂.阿奈尔雷什文蹦跳着从黑暗中出现,小巧灵活。昆莉亚仍上前,同卫兵们交涉,叙铂已将他拉到一边,握拳道:“——我们是来执行'斩首'任务的!把'兄弟会'一网打尽!为此,叙铂把自己的所有团员都带来了。”
他显志得意满,向前伸手,克伦索恩抬头,果见道路尽头的树荫中,有近十默然不动的身影,停靠那处,年龄不一,女子男子皆有。“你的……”他显疑惑。 “团员。”叙铂骄傲道:“叙铂迟早有一天会做军团长,您要相信我。”
“好的。”克伦索恩无奈道。 “走吧。”于时昆莉亚上前,在他耳畔低语:“……塔提亚是不是还是和你对着干?”
“也没有。”克伦索恩笑笑:“她对我还挺好的,只是'海境'公爵本人对我严加限制,有些不便罢了。”
克伦索恩不想昆莉亚听后,神色竟格外严峻,但也不至意外,只是心中更有担忧:使昆莉亚亲身至于北境,必有要务,又及叙铂先前所说,使他在意。
“不必紧张。”昆莉亚看出他心中疑虑,待从山丘上走出一段石路,方对他道:“情况不至于险峻,但有些棘手。我们是来处理一宗劫持案件的的。”她解释来听,克伦索恩不免吃惊:“又是兄弟会?”他听后焦心,主动道:“绑架'真史'的研究人员,可并非小事。还请务必让我出一份力。有无什么,我曾见过的人涉及其中?我可动用白龙心的能力搜寻……”
昆莉亚沉重点头。“阿帕多蒙阁下的姐姐,”昆莉亚道,克伦索恩面色一暗:“克留姗多,便在其中。”
他对她作出噤声的手势,又捂住她的口鼻。再一次的刺杀行动,他判断——距上一次不过七日,可称志得意满的挑衅——或者不计代价的疯狂。血水已蔓延至于她脚下,内里甚有微弱的呻吟和挣扎声,她果面露惨痛之色,拍打他的手臂,他无可奈何,只能对她摇头。 “里面有埋伏。”拉斯提库斯低声道;他虽有能力面对任何暗箭,却不能保证定能令她毫发无伤;空气中冰晶般的刺痛已舒展开毒雾的存在,因此尽管厄文含泪哀求道:“祖扎还在里面。这是她的声音,不能这么放着她不管……”
他极歉疚地对她摇头,将她抱起来:“你救不了她了。她伤得很重。”他已欠身准备将她带下二层,不想她竟全力抗拒,不住摇头:“别担心我。进去吧——她能听见我们的声音,你,我的父亲——世上最强的龙心持有者,为了保护我的性命,而转头离去,使她痛苦无依地死去,她会怎样想?”
她的唇边沾着他手上的黑血,绿眼澄澈,盛满恳求,哀伤而坚决:“我答应了她,要在她离开时握着她的手,假使你不在这,我也会独自进去。求你不要让这女孩遭遇如此孤苦的命运……她为何值得比我更加不幸?”
拉斯提库斯神色一动。他挣扎片刻,面露痛苦,而后对她点头。“在战场上,这并不可取……但你永远是对的。”他低声道,只二人可闻:“从未错过。”
下一刻他斩开了那厚木门。木板被一分为二,只有片刻凝滞,骨节中的龙刺锐于尖刀,那木门的上半部分被压掌推出,碾击在暗室中的迎面一人身上。来人亦是抽刀相迎,然便在这视线受阻的瞬间,拉斯提库斯已拔刀两切,使走廊两端飞身袭上的二刺客身胸分离,刀伤精确,无不恰如其分在心脏处,上身飞离空中,血花暗沉,溅洒石墙,下肢踉跄跪地。厄文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感身边唯黑袍开展。他伸手将她揽在右臂下,果见那二刺客尸首所在的盲区中飞刀掷出,抬手将其捻住。银刀在黑鳞间但因压力颤抖,三角体竟在一次用力后生生破裂,散出清脆一响。拉斯提库斯眯眼望去,但见那埋伏的刺客在走廊深处,左手发力,欲投刀击杀,忽听侧脸传来呼啸风声。
木板从房内飞回至他面前。他皱眉,将厄文护在右侧,左手骨刺血流如柱,绽开时于夜间发出声石破的爆响,一拳冲出,几将那木板震作碎屑。门内的刺客向后跃起,不想拉斯提库斯上步一闪,那黑鳞密布之手已握住他的头颅,两人隔开那木门的下半部分,他被这绝大之力扣于石柱,锐切皮质,脑浆迸溅;撞击三下方止,每次皆弧线高扬,速度极快,待他滚落于地,已面无实形。拉斯提库斯面容平静,然无可避免,深带杀伐怨念,厄文目视不忍,头昏目眩,勉力支持,用手捂住口鼻,谨防自己因那毒雾晕眩,他看出来,将她扶住,仍目视回廊尽头,已不见先前埋伏刺客之影,又低头,瞧她面色,见可持住,仍不敢掉以轻心。他向内再观看片刻,便知屋内还埋伏有两人。他侧身而对,右手始终扶厄文肩,左手放于那半截木门上。
厄文眨眼;第四个刺客从两人视线右侧的死角处袭上,飞身向下,正于那血泊处,他见那刺客必要以地上那女孩要挟,故竖掌下砸,木门发出被巨斧所劈之声,乃至被从中生生撕裂倒下,那刺客在内,被切断三根手指,发出惨叫,拉斯提库斯跨步入内,将他从地上拖起,单手贯穿他心脏,再将身体掷下,动作刚柔有度,杀时见狂烈,生魂已去,却必轻柔处之。他侧过头,见那屋内最后一刺客站在屋角,面有布蒙,不见颜色。他看向那刺客,刹那间目露魔光,而在他尚能掷剑而出前,他看那刺客口齿微动,身体已瘫软。
服了毒。他收手,忽面色一凛,见厄文已俯身去扶地上那叫祖扎的女孩,离他仅有一步,却使他惊骇。
“厄文!”他叫道,快步回身,背后却传来响动,余光所望,见那身体已扭曲变形的自尽者抬起颤抖手指,按动机关,登时,四角天顶的弩箭都被触发,向三人袭来,拉斯提库斯知箭上有毒,惟恐一箭碰到她,展臂跪于她身前,将射向她的箭矢挡在背上。 “父亲?”厄文颤身道,将祖扎抱得更紧,满身鲜血。 “放心,我没事。”他回答,心中却暗生不详:这毒烈得不一般,宛在试图溶他的鳞。正此时,阴影现于二人身前,盖一人影,并不躲藏,似走来般,站在窗前,遮住了月光。
他应当起身,取出此人的心脏,却不由一愣。拉斯提库斯的绿眸微滞,嘴中道:“……阿帕多蒙?”
便在刹那间,两人俱是见那白衣医师面上滚落泪水,神色苍凉而无奈。他手握那锥形的银刀,正对厄文。她亦愣了瞬,阿帕多蒙却已挥刀向下,她本可闪身躲开,怀中却有一具伤体,只能抬手去挡;拉斯提库斯伸手阻拦,然那背上的毒箭,极奇异,似终于使他的动作慢了一瞬,他心中大骇,几咆哮起来:“不!”
他握住了刀。三双手,并立于此,阿帕多蒙的手渗出鲜血,拉斯提库斯握刀的手滴落黑浆,然二人皆是愣住,因这刀尖终于还是碰到了人身,却不是厄文,而是原先在她怀中那体无完肤的女孩,不知何处生出的力气,她抬起手,环住了厄文,握住了那刀尖。极轻,却足够。
“祖……扎?”厄文垂头,见这女孩残破的嘴唇露出笑容。
“多谢……你……厄文。”她喃喃道:“陪着我……”
这话余音未消,拉斯提库斯已伸手将她环住,将她往后拖去。“不要!”她再不能忍耐,瞳孔颤抖,哭叫出声——因在他动作粗暴地使那身体从她身下滚落的瞬间,其皮肤便开始溃烂,血肉混合一处,皆流动为浆液。这液体流淌在石面上泛起泡沫,厄文的长袍已被些许染白,拉斯提库斯不得不将她抱起来,她却一改往日的稳重与平静,挣扎不休,哭得不能自已。
“祖扎……祖扎……”她大哭道,较之先前的啜泣,似将全部身心的悲伤都倾泻而出。 “……厄文。”他将她扣在肩上,目视此景,亦是有些恍惚,只抚摸她的背,不曾多说。
银刀滚落在地。阿帕多蒙脚踏长靴,站在那尸水中,眼神虚浮,许久,才向前一步,轰然下落,跪在那水中,身上的龙血衣在这毒水中发出毛骨悚然的溶解声。
“我没有什么要辩解的。”他呢喃道:“陛下,厄文公主。我确实设下了这个陷阱,引诱公主的到来——但我知道她必然会有极可靠的护卫,不曾想她果真会入内……我只是想留下些信息。现在,我已传达——'兄弟会'捉住了我的姐姐,克留姗多,甚以我的另一姐妹要挟我。我别无选择,'白河'的毒已渗入我心胸之内,无论您原谅我与否,我将命绝于此,唯愿您相助,救下我的两个姐姐……”
他反手以那银刀对准自己的心口,眼泪簌簌滚落。“请您。”阿帕多蒙颤声道。 “阿帕多蒙阁下……”厄文伸手阻止,然另一双手先已伸出,握住了那银刀。 “陛下……”他向后退去,平静地闭了眼,准备迎其终末,不想再睁眼,面前却只是滴落的黑血。
“你仍有活路——只要你饮下我的血,”他听拉斯提库斯道:“就此化龙。”他怔怔看着,身上已有皮肤剥落,散阵阵寒烟。
“我不行。”他泫然欲泣道,声音细小:“化龙……万万不可。我深知如此。”
拉斯提库斯闭目,以手抚阿帕多蒙之面孔,黑血红肉交织,医师梦呓道:“……我幼时,第一回随母亲来孛林,曾远远看见过您。我姐姐,见您面孔便因恐惧而尖叫,道她曾在何处见过您……您的血,真是如此黑暗,仿有神魂,蕴含其中。”这血滴落在他隶属北地人的白发上,晕染开一层枯朽的死色:“而您,于我的家族来说,正像命运一般……我已暗中发誓,将远离您的血脉,尽管身陷囫囵,也不愿饮下,因它在我心中,鸣响不详之音,诉说着那经文之语……”
“饮血者……终为血所灭……”
他气息渐绝,头颅垂下, 五指融化,黑血淋漓洒落其尚有轮廓的面目,拉斯提库斯站其身前,面色深沉。
“你说得不错,”他手中,唯有骨刺,但无掌形,血肉似荆棘绕骨,寸断苦痛不绝,然拉斯提库斯面无异色:“倘你饮下,你未来必将万劫不复,但在此之前,你可拯救那原本应然的事物。阿帕多蒙,饮下这通神之血罢。”那眼珠,恍空中受腐蚀的宝石,幽幽抬起,听闻其言,目视其形:“因你的女神,已选中了你。”
黑血滴落,坠落地面那尸水,坠入他已被烧毁的血喉之中。阿帕多蒙以枯骨握住两肩,力度之大,仿用人手重合溃散肉身;他可听见空中的乐声,曲调优柔而哀长,似风似雨,月落河倾。他仿在水形的昏蓝原野上乘芦苇之草泛舟前行,赤身裸体,徜徉不知前路,雨水不息,迷蒙视线,因不愿失去自己的喉舌,灵魂,他不得不,张开嘴,放声歌唱:
这雨这样大痛苦这样深但我矢志不渝惟愿将这爱放回你的心中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Ntq2CH8o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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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河岸边跪行,匍匐向前,满面污泥,眩晕飘忽。晚风中散落镇静的花香,当他推开底部的门时,值班的修女不禁尖叫。让开!让开!她们彼此驱赶——他要化龙了。他已分不清落下他眼中的是眼泪还是眼珠,滑下他手臂的是鲜血还是皮肤。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出去,走出那蓝火照耀的宫殿,进入无垠干净的莲池。近半夜的孛林城寂静,阿帕多蒙走出'惠院'之门,他跪倒在地,泪流满面,黑云遍布天国,他最后看了一眼狭缝中的明月,张开双臂,任那浑身骨刺破开,重雷震动,龙心嗡鸣。
“……阿帕多蒙阁下化龙了?”适逢她们行于海境城中心环脉时,他重新披上斗篷,同昆莉亚道。她不作任何掩饰,身穿致密宽带的官袍,行在集市之中,向比行人宽半肩展,高一个头。她的面目却不一定异样,因此城中心汇集各方来人,此般棕肤深眸的东部人样貌亦不少见。克伦索恩向看阴影中,却仍能见那感官敏锐的行家目视她的样子便躲藏在阴影中。 “正是——当天我原本在堡垒内值班,但赶到还是晚了。”她目视前方,微低头,与他附耳道:“目前放出的消息,他仍是下落不明,失踪的状态。洛兰意在渲染他已死的情形,看'兄弟会'的动作。”
昆莉亚目视前方,火光落其两目旁,眸却不染其火,极黑极静。克伦索恩抬头,尽头赫然是一座洁白的方石建筑。
“……您找到的地方,就是这儿?”她柔声问:“虽说依这些走私组织惯常的习惯,已不忌惮设在市中开设分会,本地又有公爵庇护,但,看样子,这是座……”
“学院。”克伦索恩点头道:“所有可能的线索都显示是这儿。且,我先前欲夺取一卫兵的意识,使她护送我外出时,我也见到了这地方,看上去这是'白河'和'兄弟会'的枢纽地带,两方时常在此会晤。”
“它们双方的关系实在使人担忧。”昆莉亚沉吟片刻,又低眉看他:“……白龙心之力,我虽不知详细,也知其凶险,还望你谨慎为上。许是我多虑了,克伦索恩,但……”
“不。”他低声道:“您是对的。”克伦索恩苦笑:“我实则也不愿动用第二次,成为另一个人,那滋味,实非我能承受。”昆莉亚对他安慰一笑,犹豫片刻,放掌心于他头上。
“你也长大了,克伦索恩。”她轻声感慨。言毕,叙铂已从前方回来,绕行至二人身后;他的随行者仍隐于阴影中。 “我到旁边瞧了一圈——看上去很多都有龙心,但,没有的,也非常多。叙铂觉得挺奇怪呀,这里头一点也不像什么绑架的牢狱,反倒,嗯。容叙铂想想……”
他抚着下颔,又双眸一亮:“像上课!有个讲师!”他描述道:“那讲师,带了好多学生,男女老少,应有尽有。长着红头发,年纪不大,但也不小。一个女人。”
昆莉亚与克伦索恩闻言俱是蹙眉。“可是一个皮肤很白,杏仁眼,肩膀不窄,手指尤其长的女人?”昆莉亚上前一步,沉声问道。 “噢,手指,那自然是长的。叙铂注意到了。”他回道。昆莉亚抿唇回头,看向克伦索恩。
“克留姗多。”两人同声道,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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