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Η δύναμη του έθνους)
谣言如今跑得比马快,因最险恶的事物可在天国徜徉。是塔提亚和克伦索恩两人先在酒店落脚先,还是一桌人于大堂内开始就那传闻讨论得热火朝天先,已不可考,她所记得的,只是那水池边的一阵喧嚣,他站在她身边,尚披着斗篷,露出明暗相合的眼,幽幽地望着那儿。她瞧见克伦索恩的瞳孔睁大,而声音也过来,道:“听说了么?国王在会客时吐血了,病得很重的样子—— ”
只是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他已撩开袍子,匆忙而显虚弱地跑了过去,像阵空气的白色水波。“喂,克——”她咂嘴,将这话咽了下去。她提着两个人的行李,相较下仍身轻如燕,几步将他追上,但已迟了。她便跟在背后,看那斗篷落下来,露出飘散的银金色头发。她舒了口气:因后果不若她想象中严重,毕竟,已是北方了,这头发的模样,面目的殊胜,倒更亲切而非唐突,是以他终来到血亲中间——名义上,他甚至是雷佩恩里尔的儿子,如假包换的诺德人。对话稍被打断,只因为他忽然冲到人群中,睁着狂热而焦急的眼。
众人看着他;他不眨那金色的眼睛。“——你们说了什么?”他的声音打颤:“国王?”
“国王。是,国王——何以这么神色慌张,紧张古怪的。无意冒犯,年轻人,你有点扫兴。”话事人道:“传言说,请注意,不是我——而是传言,大约就是被天上飞的信使带来的。”他举杯:“他们说,国王,拉斯提库斯陛下,大约是在见什么人时——当然也可能是宴会,甚至可能是公开讲话时,吐血不止。十分惨烈!瞧,据说他浑身上下像皮开肉绽一样不断渗着血出来,直到身下聚集了小泊般的血迹才止住,而他那时还在说——注意,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场合,面见什么人,但他说了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有点儿长,但我记下来了,怎么说呢,挺有意思的,并且,似乎是国王本人希望这话被传出去。嘿,搞不好,就是为了说这么一段话,国王才至于吐血,很虚弱的样子呢,他是这么说的——”
此人于是便将拉斯提库斯在同劳兹玟人晚宴上的话复述了一遍;他并不很忠实,甚至有些篡改,最严重的地方,变成了:“——所以他说,'如果你们支持朕的女儿当女王,朕就既往不咎,从此赦免你们的罪孽,龙心此物,再不现世。'啊哈,口气真大,真了不得,不是吗?”
塔提亚眯眼,一言不发地听着。她从背后看克伦索恩,见他握着拳,拘束地站着,终于,他深吸了口气,道:“他不是这样说的,他说的是——”
“看到了吧?我已经说了,国王对我们并不好,他也知道,他就是在折磨咱们,于是才说,'赦免'。唉,好大的阵仗,但又能怎么样呢?他真的觉得是他带来了龙心,带来了这会飞的大东西,像是他无坚不摧,甚至不会死一样哩。看看现在——”
一人打断了他,克伦索恩转过头,抬高了声音:“他不是这样想的。”
没人理会他,桌上已陷入了民间讨论的一般规则内:谁的声音洪亮,谁激发的情绪最热烈,谁更耸人听闻,巧舌如簧,谁就被聆听,反之,声音就得被淹没。
“他说得好像咱们犯了什么罪一样。说实在的,从二十几年前起,不就是王公贵族们坐在桌前游戏,我们被踩在脚下劳作吗?谁才是真正的罪人——别扯着我,我就是要大声说——瞧瞧咱们的城墙吧,被他撞成什么样,多少农田现在还寸草不生,现在好了,他来说:'你们有罪!'我不接受。瞧啊,十五年前,他就阻止盖特伊雷什文的人拥有龙心,拥有幸福,现在,好不容易,血井开了,他又推出了自己不知打哪儿来的女儿,四处宣扬着,不要喝血,不要化龙——什么,化龙就是没有德行的作法,渴求龙血就是有罪的表现,层出不穷。我看他是又后悔了,害怕了——不愿意跟人分享这龙心了,才——”
“——他不是这么想的!”他听着,终于忍无可忍,咆哮出声,声音沙哑。他很少这样高声说话,不知如何控制盛怒下的仪态,浑身颤抖,在任何可能效果产生前,自己倒先招致嘲笑了。
“啊哈,要哭了呀,少爷?你妈妈呢?你看上去很明白的样子,告诉我们——他是怎样想的?国王?你认识国王吗?”众人笑:“指教一番,请你,请你。”
“他只是想让你们——追求那好的,善良的,应然的事!未来的女王也会这样做,这就是支持的意思!他想让你们——”他打了个颤,手指不断发抖;她看见上面一片龙鳞也没有,只有那苍青的血色。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抑制住因感情而生的张放,他张开手,沉重,痛心,终带些古怪威严道:“他希望你们脱离因软弱而生的痛苦,抛弃罪恶的欲望,洗清罪孽,获得幸福。”
席间沉默了一会。“这……”有人轻声道,之后,众人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声。 “我的天哪……”他们彼此拥抱,挤眉弄眼,似乎言语已无法表达这情景中的滑稽。 “噢,年轻人,娃娃,男孩,来这儿,”一个男人朝克伦索恩招着手,他带着醉意,因显奇异的虔诚,目光破碎,抬手向着他白瓷一般的面孔;他凝视他,之后,恍惚道:“——你没有任何欲望吗?”
他凝滞,怔住了。“——你从没犯过罪吗?”那醉汉道,眼中倒映着他的错愕。
“我……”他重复。忽然间,她注意到,使她面露笑容,一面白色的龙鳞冰花般从他面颊边涌出,像刹那使人化作白瓷的法术,叫那醉汉的面目神情变了。 “啊呀!”先前约莫是有年岁所至的一二哲思,盘问着矛盾的无所不在,欲证明纯洁的无罪者并不存在,当下尽数化作恐惧。 “你有颗龙心!”他大叫一声,松开了酒杯。那酒水向前泼洒,他向后倒去,落入人群之中,一时,欲目睹真龙之欲望,骤然清醒的警觉,前赴后继,乱作一团,这酒桌如骨牌般倒塌,浑浊的酒水向他倒来。
“呼!”她目视这混沌,觉得十分满足,上前一步,将他拉回来;酒杯正砸在克伦索恩靴前。他垂下头,喉头滚动,不动不响地对眼前情景入神望之。
“他……我们……只想让你们……好……请别这样,”他抬起手,无措而迷茫道:“请别这样,陷入混乱之中。请看看眼前的景象。摆脱罪恶,这并不是什么天方夜谭,海市蜃楼——”
“连他自己都做不到——国王自己都做不到!你知道他有多少个孩子?”从他视线下,传来一声怨恨的咒骂,他低头,见一男子被几人压在身下,对他挥舞拳头道:“千军万马,工厂农田,他应有尽有,对我们来宣扬,罪恶?这可恨的乱伦者!你太年轻了!”
他退后一步,然而塔提亚拦住了他,于是这声音仍恰如其分地寻到他。那男人锤地怒吼:“一个乱伦者!他竟奸污自己的母亲,还使那男孩当上王储。谁知道这新的女儿又是谁?”
克伦索恩垂下头,发出一声苦闷的呻吟。他握住的自己的衣领,眼不眨地看向地面;她见状,笑了。
忽然间,屋外响起一阵嘶鸣,蓝天浮现云影,然那云庞大而迅速,其尖锐而线条灵活的影已洒进屋内,她向前迈步,姿态平常,和周遭痴傻抬头的酒客形成鲜明对比。她抬鞘,划出红刀,在这男人半明半暗的鼻尖前停住。他恍惚垂头时,看见的就是那血红的刀光,映着她的微笑。他颤抖的视线撞到她指尖的龙鳞。
“嘿,”她低声道,显宽和且富有深意:“友好点,好吗?”
“噢!噢!大人,大人!”他的表情终于变了,眼神极快地在这刀上,她的笑容和克伦索恩失神的面孔上游移。他看见这年轻男人的银金色长发,脆弱的面部弧度和不染尘埃的质地,颤抖的嘴唇,终于睁大了眼:“您是——”
云影忽消失了,像巨鲸落到深水中。另一阵声音,伴着吆喝通行的喧哗, 列队在酒馆前。门被一排阴影占据,众人不明所以回头时,但见一修长身影立在那处,银发披在肩上。
“公爵阁下——”店主匆匆从店面后走出,恭谨道。塔提亚挑了挑眉,收回刀。
克伦索恩抬起头,便只见到那随马队出现的银发女子对他伸出手;她垂下头,用众人可闻的声音道:“克伦索恩殿下。”他足边那桌人的惊骇和恐惧是好理解的,如受冰冻。他摇了摇头,向前走去;'海境'公爵对他做出邀请的姿态。
“我是彭赛彭斯.盖特伊雷什文,欢迎您来到'海境墙'。”她道:“作为盖特伊雷什文的公爵,我代表我的家族和领民全体,向拉斯提库斯陛下致以敬意,请您代为接受我们的忠诚。”她张开手,使门口的卫队让开一条道路:“若您不介意,还请移步公爵府,我将设宴为您接风洗尘。”
她回过头。克伦索恩如此第一回见到她的眼睛,淡漠,透明;公爵尚在壮年,目光却已垂暮,他不禁面露伤感。“十五年来,黑龙王还是第一次派出如此尊贵的使节,”见他模样,她露出个极淡的微笑:“想必是有要务相商。您既已到'海境'之下,还务必同我一行,我也好同陛下通信,转达您的安好。这边请——克伦索恩殿下。”
街道上竟是一列马队,无不有雪白的马鬃,高大优美。他抬头,见领头的马背上坐了一个面熟的人,正是先前天空中龙影的来源。
“嚯,裴佩雷蒂——龙心这东西可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我还以为你应该在千里之外勤勉上进,不想竟在异乡重逢,着实令老师我感动。”他略回头,正见塔提亚面露笑容,从背后前来。她手上仍提着二人的行李,轻盈地往马上一放,已掠过他身边,到裴佩雷蒂.盖特伊雷什文身边。
“这毕竟是我的家乡,请您理解。”那龙子笑意盈盈地回道:“比起这个,我很高兴能在这见到您,塔提亚老师,希望您和克伦索恩殿下能在此度过一段愉快的时间……”
“如果你够大方的话,自然。”她快活道;在她身后,这公爵身边,他蹙眉,长久地看着她。
她转了身。“你是……”她对着另一个骑手,她们彼此看着,克伦索恩已将她认出来,心中沉闷。
“温霓。”那骑手简短回应道。 “噢。”她道;若恍然大悟。
“请,克伦索恩殿下。”空中弥漫一股角力的紧促,他感到像蛛网已展开却尚未等来蚊虫。他转过头,看向彭赛彭斯——他牵过那马——他很犹豫,是否要挥动翅膀……
'海境'公爵的府邸建在盖特伊雷什文首府的五座山丘中,环境之清新典雅使人一见难忘:冰川湖澄澈似上天之眼,星罗棋布于草地之中,桥屋山泉环绕府邸,背后便是北地高山苔原的花丛,正在夏季,最为凉爽宜人。 “盖特伊雷什文不愧有'西境天堂'的美誉,风景如画,几在仙境中一般。”克伦索恩被马队迎入宅邸大门时同公爵并行在最前,已神色如常,处变自如,似先前的争执惊愕不过是轻如尘埃的插曲。实际上他的模样确实使他置身众人中而丝毫不显突兀,反如还乡般自然:“多谢您的邀请,公爵阁下,得以使我面见如此美景。贵领空气清新,有如从天而降,涤荡心神。”他在宅邸前的喷泉处下马,接受彭赛彭斯的邀请,与她并肩向前,笑道:
“得小居于此,实则使我惭愧。”他同公爵道,姿态得体自如:“我已卸下王储之位,深知负有大罪,故此次是奉陛下之命,秘密出使,目的便是体察民众生活,悉知其中苦楚,理应同普通民众同住,同居,知其所乐,感其所苦,方能察其内心,得听见民众的真实所想,原先,本是打算低调行事,了解市井生活,最末才来拜访您,不想您的消息竟然如此灵通,是晚辈疏忽,应率先来问候。”
“殿下客气了——看来是我唐突行事,打扰了您的计划。”彭赛彭斯淡然道,领他入内。室内以海浪主题的几何纹样装饰,突显这公领自古以来依海而居,重船业,行盐商的传统,柔美浩瀚的淡蓝色点缀纯白,无处不在,自横梁立柱的花纹,到四墙上悬饰的刺剑盔甲,透露庄严而宁静的氛围,于四方公领中,独树一帜。 '海境'公爵经行大厅内一蓝金色的弦琴之前,克伦索恩紧随其后,见此工艺,不由感慨:“实在是巧夺天空,公爵阁下,颇显公领独特的天海之美。”他伸出手,顺水钟落下的水流拨动一弦,准确而饱满,宛如山泉天音,环绕殿堂,使彭赛彭斯面露微笑:“早闻殿下聪慧多能,如今一见,果然是七艺皆通,天然自在,举重若轻。”她再伸手,引他入公堂右侧的餐厅:
“正是晚餐之时,若您不介意,可用餐之后再回客房。您意下如何?”
他回头看了塔提亚一眼,见她正低头观察那弦琴上的真金,察他目光,举起手上的两个包裹,姿态轻松:“我无所谓。我都可以。”她粗鲁一笑:“先吃饭罢,好不好?”
克伦索恩心下无奈,面带笑容,应下公爵的安排。府邸上下安静,绝无南方三地的沙龙氛围,仆从往来安静,主人亦不热心闲聊。“今夜我为二位备有海鱼生鲜,孛林地区皆不多见,倘有不便,但请提出——我尚有一位商业同盟需交涉一二,稍后再返回陪两位用餐,先告辞了。”彭赛彭斯不时暂退离席,留下一洁白背影,使克伦索恩松一口气。他终于能踱步到塔提亚身边,同她低语。
“这是怎么回事——来时被卫兵察觉了么?”他几唇语道,不知怎么,她却明白了,但面上仍漫不经心。 “可能罢。说明她们情报工作确实很不错,但也不意外。怎么,你不乐意?”塔提亚笑而转头,对他露出两处犬齿:“住豪宅,吃大餐。哎,我说你,其实就不适合住那三教九流的地方,瞧瞧刚才,就一个那样的事,几个虾兵蟹将,说了不中听的话,你气得都要哭出来了,还谈什么隐蔽呢?”
“那是——”克伦索恩皱眉,最终却卸了愤懑,只有叹息:“你说得对,我确实太冲动了。”他对那事本身没有任何评价,两人站在窗边,目视屋外池水中悠然的天鹅;克伦索恩神色凝重。
“——我觉得她不想我们听见这些市民在说什么。”一会,他用极低的声音说。 “显而易见。”她更随意些:“盖特伊雷什文的人不以安分守己闻名,某种意义上来说,你跟他们吵了一架,倒是赚到了——”
“两位在聊些什么——我可否作陪?”
此人道;塔提亚和克伦索恩俱是回头,面带微笑。“没什么,只是聊聊路上听见的事,我们来得很快,你知道,加上他的腿伤一共也只用了二十来天。”
“确实非常快。”裴佩雷蒂眯起眼:“几乎比得上顺流走水路了。”“中肯。”塔提亚慵懒道:“因为我们走了人迹罕至的山谷,因此十来天没有见到个人影。龙影都没有。有些南部的叛军据此开发出了一套游击战术,但,很多情况下都没有用,因为战争,不是逃避——扯远了,我的意思是——”
她拉开椅子坐下,连带拉着克伦索恩。他迟疑了瞬间,也弯腰前倾,在她身边坐下。这是张正好四人的小桌,落在公爵府寂寥安宁的餐厅的侧边,上有放置淡紫色花枝的花饰,对面,时在少年而老成的继承人身穿蝎蓝色的外衣,带谦逊而有力的笑容看着客人。她显得很放松,尽管在这么一座古老的宅邸里,或者说,无论在何处,都是一副敞开胸脯,开腿而坐的样子,皮裤勾勒出壮实的大腿曲线。
“我的意思是,我们必定错过了很多消息,你瞧,没人找得到我们,我们也找不到任何人,因此堪称被从世界里切割出去,一回来很有些水土不服,譬如说,你先前来时可能注意到克伦索恩在和几个男人吵架——为了,陛下。”
她挑挑眉:“我们听说他身体状况不佳。”
裴佩雷蒂笑而不语。“生命垂危?”她夸张了些,抬起手。 “噢,不。”年轻人这才显示出被她的举止取悦了的舒张感。裴佩雷蒂上前,恰如其分,极具风度地坐上了对面的椅子,藏在紫花之后,像那花簇拥着她:
“在山林里躲藏几天,塔提亚老师,世界不会天翻地覆,暂且不会。父王确实经历了一次公开事故,但我也是道听途说——据说他在陪同厄文王女赴宴时心情激动,竟说得眼泪横流,夹着血迹——无疑,正是为了妹妹的理想——他如此动情以至于不能成言,因为涌上的心血堵住了他的喉管,更有说法是那炽烈而感伤的黑血割破了他的皮肤,使地面淤积一个小小的黑池,但,无论怎样——那之后他什么异样也没有。我听说父王早年也曾面对过不少质疑,他显然对此颇有心得:他不会主动证明自己的强大,而在无意之中就让人俯首帖耳。他是这样做的:几天之后,他重新出发去监军,龙身在清晨划过孛林城,太阳半日不曾露面。孛林中心的流言已止息,然而就像水波的传递,在边缘远处,残存着原本的样貌。”她转向克伦索恩:“请您原谅这偏远地区的市民,克伦索恩殿下,他们并非有意冒犯。”
“盖特伊雷什文是座风景优美,人文深厚的名都。”他微笑,略有些勉强:“我充分尊重市民们的判断和想法。”“那我希望结果是两全其美。”裴佩雷蒂同他点头,她之后再转过头,看向塔提亚:
“但,这件事确实,不仅仅是件插曲……我对此有些在意,尤其是关于父王说的话,或者,换句话说——她的梦想。”裴佩雷蒂眨了眨眼,显天真,憧憬而富有热情,仿佛她对此有因不解而生的求知欲:“——关于厄文殿下理想中的国度。那非常奇妙,摄人心魄……您知道她已经隐隐约约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社会的各个角落,留下了自己的图纸——在上次的宴会上,我认为她明确了这图纸的一个关键部分。”她张开手:
“消除龙心。”她温柔道。 “嗯哼。”塔提亚点头。她看向餐厅深处,查看餐点几时将上。 “您看起来不惊讶,塔提亚老师。您已经知道了吗?”
“我能感觉。有什么凉菜吃吗?”她敲打桌面。
她将手伸到她面前。“……那么您怎么想这件事?”“什么怎么想?”她不耐道,显出急不可耐的饥饿,但这女孩似乎看穿了她的伪装和表演,她同样耐心:“关于它的可行性。它的原因。它的可能影响……关于它实施的方案。您怎么想?”她同样转身,向克伦索恩,尽宾主之谊,将他纳入讨论之中:“您怎么看,大公子?”
“绝非完全不可能。”他平静道:“龙心此物,乃是二十余年前忽然现世,过去既无踪影,说明它绝不是不可或缺,不能断绝之物。”“表面来看,确实如此,但……”裴佩雷蒂语气温柔,拾起桌面上一枚果实,放入口中:“——若它实乃一直存在,从未间断,源流似我们生命最初之事……又该如何是好?”
那果实芬芳香甜,使室内湿润的空气弥散不安,然克伦索恩尚算镇定:“若我所想准确,您是在谈论'真史'。诚恳而言,这学说目前所根据的一切不过是克留姗多女士一人所破译的古梅伊森语引文——以独一份的密钥,不可考证,因此绝无证据证明她声称的一切都是确凿无疑的真实,尽管我承认其中确有许多连贯紧密的部分,但这不改她的破译全然基于不可测定,偶然的对应关系的事实。”对话者,不由微笑。
“——您可知道,克留姗多的初始密钥,是哪一对词语?”她端起青瓷茶壶,水流似泉滚下,金眼在其后,始终望向克伦索恩。他未动丝毫神情,平静望她。
“我知道那是哪一个名字,如此更使我难以信服。”裴佩雷蒂笑笑,抿茶思索:“我明白了——您内心里,是不倾向相信呀。我理解——无论怎么说,都太过——”她顿了顿,抬眼看向两人,幽幽道:“残忍?不是吗?”她神色一暗,伸出手,叙道:“您知道吗,克伦索恩殿下?自从去年十月开始,克留姗多女士曾屡次进言王室,希望父王亲自拨款,授予她进一步研究真史的权力,情真意切,却从未有任何回应,更甚,父王至于默许了'鲸院'取缔她所有资金的行为,乃至暗施压力,叫诗藤诺斯姐姐也不可支持她。她自己的恋人!啊,父王虽有残酷多变的名声,对于一个研究人员,可是少有如此无情。我好奇其中原因。”
她沉默了一会,只有一个听众显足够认真,余人仅作陪同,面上的漠然使人心悸。“我猜父王是不愿真史的影响在民间太过深远了。”她低声道,话仅于此,叫空中的沉默补全余下的逻辑和推断,似水流向桌的对岸,使她的对话者,不得不去考虑这问题:为何?如何?将会怎样?
他叹了口气。这对话似有些徒劳无功,更接近于谈判,因他知道的太多了。“可能有很多原因,我们都知道拉斯提库斯尊陛下不爱听任何民间野史,只喜欢有女神出场,有女神言语的乏味的福音集。”这时,塔提亚开口,指向立柱后回廊:“我觉得应该要开饭了。你母亲还不来吗?”
“——无论'真史'是否确实能担负起它的名字,它的内容都注定在民间以引起轩然大波。它仍然可能是虚假的——而它内容的后果和震动,则是毋庸置疑,清晰可见的,裴佩雷蒂殿下,”克伦索恩道:“我们不能冒险尝试——但龙心是否应被消除,则几可称毫无疑义——我已作过登其冠冕的尝试,您可见其后果——”
“克留姗多所求不过是真理。克伦索恩殿下,”裴佩雷蒂微笑,将他截断:“我们应该害怕真理吗?或者,我们应该阻止它现世?”
“别在意,我们先吃饭好吗?你母亲来了。嗨,公爵阁下!”她挥手:“这边。”
彭赛彭斯自餐厅门口的拱顶下偏头,继而轻柔,工整地走向她们;两人年龄相仿,坐在对面。
“——我在哪儿见过您,是吗?”她言语中有股创伤般的冷汗,如曾受寒意折磨,几冻死雪地,回返后再不能忘记那寒风灌肺之感,故说话轻声细语,表情亦多无动,但身材仍是同'海境'家族古有,高大优美。 “您是……”
“塔提亚。”塔提亚挥动餐具;那两个年轻的受监护人,如确实认可这两个女人是尊长,于她开口瞬间便不再言语,恭敬将二人目视。 “啊,我记起来了……那是二十六年前,'海境'之战结束后,我和您见过一面……您那时浑身血污,面目不清,难怪我不记得了。”彭赛彭斯轻声道:“否则,我如何会认不出您呢?即使浑身浴血,年纪尚轻,那无双的气概,见之难忘。”
她举起酒杯,金眼淡漠无感地朝向塔提亚:“我敬您一杯,塔提亚女士——'血龙王的女儿'。”
波浪状的海贝,北海鲢鱼,猩红王蟹伴着冰勺和藻汤被呈上来,而尽管,她很为面前这免费的盛宴动心,却也对彭赛彭斯的话中刀剑露针锋相对的笑容。“过奖了,”她端起酒杯,使那金黄液体飞溅桌面,同彭赛彭斯碰杯,继而环顾四周,道:“诚恳来讲,我实在担不起这个美名。我的主君在那场继承者战争中可是表现最差劲的一个,拥兵数十万,背靠南大都,竟在自个家里被砍了脑袋,输了个落花流水,至于我呢——”
她仰头将那酒水一饮而尽,余光中,可见桌上三人各异神色。你在干什么?那小子显然如此问她,蹙紧眉头。她笑了,眼神表示:交给我。
“——我更是有勇无谋的代表,空有一身蛮劲儿罢了。”塔提亚起身,对着桌对面的母女二人:“这酒味道真是不错,多谢款待,公爵。”她拾起酒瓶,为彭赛彭斯,裴佩雷蒂依次斟上,感彭赛彭斯眼神渐深,心中冷笑:这便是她要的效果。她可不是克伦索恩,不愿和这两人打哑谜。
“但——也不能——全怪我,或者我的公主。”塔提亚斟完两杯,叹息坐下,小酌一口,心满意足,对二人道:“战后,不少南方人,在卡涅琳恩生前,对她怕得大气不敢出,都争相咒骂她的战时政策,道她是妄自尊大的草包,说的好听,实际上什么也做不到——皆是因为她战时对大哥该杀不杀,对出兵扭扭捏捏,将去不去,北征盖特伊雷什文,竟只派了个乳臭未干小毛孩做主将,哈,正是在下——虽说,事实如此——不过,这倒是真冤枉了她。”
“嚯。此话怎讲,塔提亚女士?”彭赛彭斯合起双手。 “——因为她不得不这样做啊。公爵阁下,您同我坦白讲,在'燃湖'之战,拉斯提库斯真正化龙之前,您可曾预料到,我们这世界会变成一个以龙为尊,以心为强的世界啊?——您可曾想象到那喃喃私语中的狂想,真的会出现在您眼前?”塔提亚道,甚将目光转向裴佩雷蒂,见那女孩眯眼,心中冷笑——再怎么老成,终究也还是个孩子。克伦索恩于她身边看着,始终愁眉不展。
“——这就是想象的问题。现在我倒是可坦诚和你说,我是最早知道'龙'这回事的人之一。”她喝了口酒,以手擦唇:“是我发现了'君王殿'地下的血井,我也亲眼见到了那远超人所想象的龙骨,甚至,我也知道,我的公主想要化龙——变成这玩意。嚯,那事在二十几年前第一次讲起,可真是石破天惊,但我并不怎么在乎,这就是为什么,卡涅琳恩信任我。”塔提亚用手扣住桌面:“因为我只在乎吃这顿饭。谁给我饭吃,谁养着我这条狗,我就跟谁,管她要干什么。”
席间沉默,而后,传来声笑声。那两年轻孩子转头,赫然见'海境'公爵面露笑意,真切苍凉,还是相见以来头一回。
“——您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洒脱,强大,不惜一切——这就是鬣犬的精髓啊。我的家族里出了很多'鬣犬'的士兵,最后一个,是我的姨母,阿默黛芬,殁于继承者之战。”“我知道。”塔提亚略低声音:“我跟她在战场上见过面——更早,还见过。甚至,最后,我还是见到了她……她死在'黑池'边上,原本她是可以活下来的。”彭赛彭斯微笑,神情幽深而空洞:“是的。她可以。”她垂下头,双手交叠:“……我现在还是时不时想起她离开盖特伊雷什文时,最后同我说的话。”
“……别喝下这血……”她低声道,言语似雾飘荡。她再抬头,眸中星光闪烁:“她也说了'对不起',当然。她觉得很对不起我们——她杀了我的二姨,她的姐姐。而,我的二姨,杀死了我的母亲……真是段混乱的历史,不是吗?”“——母亲。”裴佩雷蒂神色微变,伸手扶住她的手臂。 “我没事。”她对她微笑了一下,继而松开她的手,再看向塔提亚。
“一切——都从一滴血,一个人开始——一滴黑色的血。一个流着这血的人。”彭赛彭斯道。
“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塔提亚露出笑容。 '海境'公爵弯唇,开口道:“拉斯提库斯,我们的国王。由他的血,我的姨母死而复生,却也不得不将生命归还于他——由他在'黑池'上化身为龙,我们之中才生出了龙心——我猜,塔提亚女士,卡涅琳恩殿下当初迟迟不不动手将他处决,便是因为他掌握着化龙的秘密,而她非得化身为龙不可,对吗?”
塔提亚垂下头,笑容可称凶残:“完全正确,公爵阁下,你比我想象中懂得还多——拉斯提库斯确实是当初化龙的关键,故而卡涅琳恩不得不千方百计地要挟他,使他解放自己的龙心,最后还是差之毫厘。您很难说,看见我们这二十几年的昏暗,她的选择是正确还是错误,但过去已无法改变——未来却近在咫尺。我们为此而来——或者,真正意义上,他为此而来。”
她伸手向克伦索恩,彭赛彭斯转头向克伦索恩,面色苍白寒冷。
“——您的兄长,拉斯提库斯陛下,在二十余年前使龙心降世,如今,却想使其消失。”她淡然道。
“正是。”克伦索恩平复心神,平稳道:“我们希望您——或者,水原的居民,对此怀有信心。陛下曾使龙心诞生,也可使其灭绝,都在众人心之所愿的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彭赛彭斯.盖特伊雷什文默念这话,继而面露轻笑,这笑容在傍晚的黄昏中染上尖锐的血色:“这也许对您来说,似无关紧要,毫无重量……”
她眨了眨眼。
“……一念,能使我的家族完好如初吗?能使我的母亲回魂,阖家欢乐?”她喃喃道,眼神悠远:“能让海墙复原,使地河清澈如昨,我死去的领民重获新生?”
“……过去无法改变。”克伦索恩沉痛道:“但未来,尚有转机。”
“未来。”彭赛彭斯重复,抬眼,看向他:“克伦索恩殿下,我曾和您的兄长同床共枕过,生下了一个流着他血的孩子。”他一愣,显然不曾聊到彭赛彭斯当忽然提及此事,然而她目光深邃,沉浸回忆之中:“那感觉,倒是不差……若不是在这城市的断壁残垣中,几堪称舒适了。但我并不爱他;我没有精力去爱任何伴侣,仍然,我还是生下了这个孩子。您知道为什么吗?”
“这……”克伦索恩不由哽咽;答案显着,他却感难以出口。 “为了保护我的领地,我的人民,我的家族。我的女儿裴佩雷蒂,早熟聪慧,尚且年幼,已担负起佑护领地的职责,上天保佑,我生下的确实是一个女儿,而她的龙身,庞大迅捷,诚然可期。这是我通过十年无果的合作,十年惨痛的背叛得出的教训——守护我的领地,只能是我的血亲,和我亲缘与共之人。'百龙叛乱',非我所愿,却使我明白了那道理,对您来说,可能太过扫兴。”
彭赛彭斯切下盘中的鱼肉,平静叙述。裴佩雷蒂在此语中,始终微笑地看着他。
“……什么?”因此,他只能低声,疲倦地问。公爵抬眼看他:
“——再也不会回到过去了。”彭赛彭斯淡然道:“无论拉斯提库斯陛下是出于如何念想,心血来潮,但他不能改变世上的道理——倘若他能毁灭这世界,也无法改变其道理,而,若万物寂灭,我也仍然会停在墙后,拥抱着我的女儿——我真正的不可为之罪,静待此刻。”
“公爵……”克伦索恩面露悲痛,不由伸手,然彭赛彭斯摇头拒绝:“克伦索恩殿下,世界已见到了龙心的威力,即使陛下确有能力将其封印,仍有成千上万之人循血而来,他不会永生不灭,这欲望却不得停止,因此,您所声求的,终究无果。”
她张开手:“请您用餐罢,今晚的菜色非常丰盛。”克伦索恩面色惨白,久久无言,一旁,塔提亚已开始大快朵颐,神色如常。
“塔提亚老师。”有人在背后叫她。
晚餐后,她在庭院中散步,舒心悠闲。鸣鸟飞于水池树间,池底蓝石闪耀,山前,一座钟楼立于宅邸弧线尽头,被有银光——明亮异常。她抬眸望去,见视线远端,海墙之上,圆月浮现。
光环耀目,虚幻荡漾。环月。
塔提亚回头,见裴佩雷蒂站在小桥底部,微笑唤她。“啊,你啊。有什么事?”她打了个呵欠,裴佩雷蒂上前:“没有什么让您烦心的大事,可能,也就是想和您聊聊天。”
她走至桥边,看向水池中,轻声道:“——我发现自去年以来,您看似漫无目的,但,其实从未做错什么。我很好奇这是为何,我扪心自问,尽管平日思虑颇多,甚至留下城府深沉,心思毒辣的名声,却始终难预测未来。”
“哼……”塔提亚鼻息,手撑木杆:“也没什么。全凭感觉,以及运气。”“感觉么……”裴佩雷蒂道,终叹了口气。塔提亚笑:“很少见你这么颓废啊,大小姐。”裴佩雷蒂摇头:“还请您别嘲笑我。我毕竟还年幼,凡事多需学习,自然是分身乏术。”
她也抬头,看那天空中的月亮,略眯双眼:“——但,凭感觉,不能治理城邦,不是吗?”
“大概罢。”塔提亚随口答:“毕竟,我孤家寡人一个,上无老,下无小,只管我自己这条老命,跑得还贼快,自然轻松。你们这种家大业大的,可是牵一发动全身,麻烦得紧。”裴佩雷蒂笑笑,沉默许久。
“孤狼总是洒脱而自由的,”夜风吹起她的银发,她忽转过头,向塔提亚,眼在她佝偻的脊背上方:“但,塔提亚老师——我觉得,没有人总是一个人。”
她在暗示,但她不打算接受。“好吧,你是对的。我现在不就跟你在一起吗?”她说。 “不,我说的不是这样浅显的方面——我说的是自由。您很爱自由罢,塔提亚老师?”
她瞧这女孩微笑:“我觉得,您跟随卡涅琳恩公主,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自由……您想要自由……”
塔提亚眯起眼。“我在听。”她说。 “而,您永远无法自由……”她轻声说。 “你是在激怒我呢,还是在玩弄我呢?”她笑道。
“都不是。我在说事实——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谁也不是自由的——只能追求它。”裴佩雷蒂向她伸出手:“而,自由,永远和力量相联。您会否认我吗?”
她沉默了一会。“我倒是想。”她嘟哝道。裴佩雷蒂微笑,她垂下头,低声道:
“我母亲总是想着家族和领地。这并不是错的,但可能致命,”她看向远处,年幼的身体挺立着:“我觉得,我们面对的是更广阔的战争——远比这家族和领地多。这就是为什么,我找到了'鬣犬'——你们,塔提亚老师,是这场战争的残兵。这场关于更大的自由的战争。”
她抬起眼。“我在听。”她重复。裴佩雷蒂弯下腰,靠近她的耳畔:
“……您,仍然和我们站在一起吗……?”她低声说:“血龙王的女儿?”
雨声沙沙,天空中却无语,无可避免,无论何时,无论何人,当有人提起这词语,她总是想到她,在那燃烧的宫殿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对不起你,女儿。她眨着眼。 “塔提亚老师?”
“我在思考。”她回答。她们一同走回宅邸;她感到一双忧愁的金色眼眸在看着她。她知道克伦索恩在窥视着她,但她并不在意——她说的是实话。她还在犹豫。
“……我对我母亲充满感激,她牺牲良多……但是我总是不知道,为何她将我说成,她的罪孽……”裴佩雷蒂同她说。 “也许她过不去心里那道槛——总是想着过去。”她漫不经心地回答,二人已到门扉之前。
她抬起头,月光朗照,刹那,她又想起那最初的夜晚,她变了心灵和模样。那竟已过了这么久,就像在昨天。
环月。“但,也许,过去,”她入迷似,轻声道:“总是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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