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 plus élevé d'une des hautes montagnes du Jura
(群玉最高峰)
此日天气极佳,层云浅淡铺满天空,日光温柔明晰而不刺目,凭地而望,草野无垠而穹宇更广,阳光自云岛中浮现,予人以阴霾中寻求光明却不至于艰苦的轻柔印象,苍凉,辽阔,舒松,明晰,神秘,诸多印象自如集于一身。后日回忆,维格斯坦第首发所见,竟是这选拔之日柔和清朗的秋景,微有寒凉而明亮。出车帘前,他依旧惯穿一身绸缎长袍,工艺细腻轻薄,腰部肩带处绣有真丝纹样,乃是与兰花相合的蛇形,可感空气中丝丝畅快凉意。——他作为孛林的总理大臣,黑龙王的心腹,何以有这样一件显有北地烙印的服饰,细想来是奇怪的,而实际上当维格斯坦第从一夜无眠的整理和文书中略休憩后醒来,身处半明半暗的晨昏间,他自己也朦胧思索到这问题。这衣服显然是件礼物,大约来自诺德的哪一个领公,他从不曾将他公然着身,因知道众人浮想联翩,而国王自不乐意看。但在这年十月,他为选拔诸事整理顺序,思及风险,以及考虑着装时,他的门被轻盈而唐突地打开,而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出现在他眼前,身着脏污的白衣,手捧一盏国王的烛台。维格斯坦第认出了这信物,但更重要的是,午夜寂寥的月光照在这不速之客身上,令他有丝玉石似的坚硬洁白,刹那,维格斯坦第想到那件令他曾动心的,为理性藏在衣橱深处的赠礼,且在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开口前,他已决定他将身着它,前往明尼斯美尔的平原。他的手碰到那冰冷的凉木衣架,叙铂一言不发,笑意盈盈,看那黑暗的柜门打开,透出其中冰河般的光彩。他的出现和他的选择可能是毫无关系的,但个中原因,何人知之?实在不容细想。
——我有一件事想问您,我的大人——我的新主君。我的希望和热血,我的梦想和天真都似昨夜春风一般荡然无存,就在他死去的那一天,如今我将我的忠诚完全献与您,绝无二心,然而我的疑惑挥之不去。我对您没有仇恨,只求您,用您无上的智慧和洞察,回答我的问题:我们究竟为何至于如此境地?他究竟犯了怎样的错,才终于无可挽回——生命的真谛,究竟是什么?
……一日,盖特伊雷什文的公爵,寻到诺德的白王,向他询上一事;诺德的海;白色的王。他住在有如群蛇盘旋的宫殿中,远离中部那座他胜利的徽记。诺德王的发白如银河,上缀繁星,他的袍垂落乳液似的坚冰地面,不染尘埃。他是个温和,智慧的男人,万事俯拜,不为暴虐,但为真理;他的身体纤长柔软,故而封臣跪在他身前,被他以手搀扶,触到的竟是具无权无威的下界身躯。但他的骨是硬的,血为寒冰。当白王端坐御前,垂手抚伤,微笑中隐见一二模仿和习得的痕迹,封臣的丝绸长袍上留下他冬天的冰晶,寒风刺骨。如此柔软的永冻中,白王微笑,回答了他的问题。他道:——维格。我最出色的封臣,你问出的问题……
“——叙铂不在这。”维格斯坦第感他在踏入光明中时出了幻觉,头脑昏沉,然荒原澄明的天气驱散瘴气的阴霾迷幻,他妻子的面孔和身躯,在那高头大马上,也浮现他面前,从来如此实际。昆莉亚并非不敏锐到未曾发现他着上的纹样,只在轻微蹙眉后,选择不声不言。她身着高官的黑色龙纹袍,抬手对他说明此事:“我等了一刻,也不见他从车上下来,想来是人多时,他提前下车,四处去玩耍了,你可留心一番。”军务大臣解释自己无法代劳的原因,眼望草野的高坡,并示意高云中的阴影:来龙的光晕风行此起彼伏,原野上秩序渐见狂热混乱,她不得不去整顿秩序,交接事宜。 “我会找到他。”维格斯坦第向妻子保证:“顺便去见见我们可能存在的盟友。”闻言,昆莉亚苦笑:“我同意你,维里昂。现在没有,不代表一向没有。除开贵胄,单独报名的商人和农户集中在原野的西北方向。但去无妨,”她对他点头示意:“我先行一步。小心身体,且莫受凉了。”她暗示他轻薄精致的外袍,维格斯坦第苦笑,却见昆莉亚似也余有事宜,愿同他说,不曾完言,回马踟蹰。 “怎么?”维格斯坦第柔声问。 “你觉得这孩子,真的适合当军官么?我先前只以为他是来玩,如今看来,洛兰似真有意使他获得一二职位……我见他身体瘦弱,似头脑也如幼小孩童般。”
言及此处,维格斯坦第只能笑而劝慰,五味杂陈。“我不知他家人的情况,”他对妻子道:“我只能同您说,夫人,他是个天才,而非蠢材。一夜之内,他就记下了这车内的所有文书,举止轻松;他的头脑如此聪明,至于可以确切欺骗自己,使他自己也相信了,他确实是个白痴——他被安排来是有理由的。希望他会成为我们的助力,而非阻力。”他做了个手势。 “神授慈威。”对此,昆莉亚回应。她们马上道别,相背而去。
“这孩子如今是在您的监护下,维格斯坦第大人。”如此,等他牵马四询,最终在一群孩子中得到叙铂下落而进帐时,阿宁摩莎道:“——我愿问问您使一个无法自理的孩子在军中四处闲逛的意图。”“这是个意外,阁下。”维格斯坦第微笑回复:“且叙铂并非长期在我监护下,近日仅是短期看护。”叙铂.阿奈尔雷什文乖巧坐于他身旁,他伸手,便可轻抚他的发,如爱护一只幼宠。维格斯坦第娓娓道来:“起初,他是由维斯塔利亚夫人带来孛林,而后又在湖岸东区的初级学院进学一月,如今,他住在堡垒内,经由其母亲和父亲的同意,直接由陛下照管。我想原因可能仅仅是他同厄文公主年龄相仿,两人成为密友,互相陪伴。”谈及这位流言纷飞,前日才仓皇登场的公主——仓皇至于兴许这些南方来客是在风尘仆仆下马后的第一日便见到她,被此景所冲击,或灰暗,帐内的红影中一片沉默,阿宁摩莎思索片刻,眉毛微挑,情绪平稳道:“那么使这位公主密友,游荡四处,知晓我们的姓名,家世,往来幽暗,使人心惶惶,又是何故?我同您说,总理大臣,见到他的瞬间,我的心便不痛快,”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毫无疑问:“尽管于情于理我不应拒绝给干渴的孩童一口水,但让这么一片粉饰自我的白影,始终同已模糊的镜面一样,脏污,没有结果地摇晃在我面前,使我感到冒犯;使我感到不详。”她微微前倾,低声道:“是您将这些名字告诉他的?是您使他特意来到这座帐中,像个幽灵一样骤然出现——您觉得我会想些什么呢?您愿对我们这些由诗妲库娃阁下亲自选派的参与者说些什么,质疑些什么?”
“您误会我了。”维格斯坦第笑道。他掌下,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却率先,似已享受了足够安抚的猫,伸直了身子,延伸地滑了出去,柔顺而悄无声息;总理大臣的手心感到一阵无名,无依据的寒冷;这种熟悉是无迹可寻,没有明确来源的。但他抬起头,他所见的,就是一袭白色长袍,从他含泪,绝望,悲苦的眼前倾泻而下。他若跪行在何人的膝上,但这动作和屈服的情态,都未能换来长辈似的爱抚,相反,他的每一寸肉体都如尘埃般干净而了无意义。他的精神变得空洞,寒冷,却富有光明,这洁白的手抚摸他,令他似在宇宙的晨光中上升,声音宛从洞穴中传来,真知未至,寒泪先流,仍然他却只能颓然而庄重地,等待他苦苦追寻的答案,从这澄澈无伤的天使福音中传来——尚未。维格斯坦第骤然回神,面前,则是叙铂张开的白色上衣,他快乐而飞扬的白色裹发。 “这跟维格大人没有关系!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叙铂无畏且欢乐地说:“是叙铂自己想来的!”阿宁摩莎的困惑是好理解的,她握剑的圆柄,蹙眉道:“你自己想来?”“噢!”他飞快回答道,双眼明亮地四望,认可道:“我自己想来看看你们!尤其是——您!”他转向一个人——那叫墨伽沙的。他对她热情地微笑:“您知道安多米,对吗?”
这不可预估;此人的回应也是踉跄的。“我确实认识,”她缓慢道,语有考量,眼神思索:“——安多米扬阁下。”“你们还是不错的朋友。”叙铂补充。 “不算错。”墨伽沙无奈道,闭上眼,下一刻却见叙铂的手伸到她跟前;她不明所以,眼光闪烁,抬头,只见这孩子无迹可寻的笑容:“那么,叙铂认为你可以成为国王需要的士兵。”他解释道:“安多米是叙铂见过的对龙心最没有兴趣的人,你的个性和安多米很像,但比她还要温和,守规矩。根据国王对叙铂提出的要求,叙铂认为,你会成为一个好士兵……”“这闹剧是怎么一回事?”阿宁摩莎再无法忍受,拍案而起:“我需要听着一个小孩振振有词吗?”她指向叙铂,而叙铂,看着她,笑得像只猫。 “——您做不了好士兵!”他跳了一下,挥舞手臂,宣布:“您想要龙心,是为了自己!”“闭嘴!”阿宁摩莎吼道,叙铂抱着手臂,双目有神。
“你不能这么对叙铂。”他道:“叙铂要做军团长。这是厄文的愿望,国王的命令。维斯塔利亚夫人也同意,所以,你应该更加温柔地对待叙铂。”“你做军团长。”墨伽沙闻言,再忍不住,笑起来,显温柔:“你很可爱……叙铂,但军团长……你知道,我的孩子,军团长不是这样。你不明白。”“那么您明白,”他转过头,不曾理会对他的任何攻击,笑眯眯地对墨伽沙的甘泉回报以惹人怜爱的情态;他的声音中古怪地传来种细腻而柔软的诱惑,激起他年长听众有意的隐忍:“——也许您可以告诉叙铂。”“叙铂。”维格斯坦第的叹息,以及伸出的长臂,将他从步行上前的动作中捉回,由此墨伽沙倒是长舒一口气,不知怎么自己的心对着这痴傻可爱的孩子,跳得这样快。 “——军团长可能是说笑,”叙铂,现在坐在维格斯坦第怀里,仍然纯真地看着阿宁摩莎,使任何怒火都冻结,露出两排可爱的牙,在此之上,维格斯坦第解释道:“但我相信他会在'环月'中谋职一二,因这孩子的直觉不凡,又天真无邪。他智力出众,但竟伪造为顽童,不受任何人的知会,拒绝世间的诱惑,这,我的大人,就是国王派遣他来大选的原因。这孩子展示了某种态度——我们希望'环月'改变的方向。”“那是什么?”阿宁摩莎显无奈,墨伽沙,却听得很认真。维格斯坦第微微一笑,道:“——获得龙心,而后,又抛弃龙心的能力。”
墨伽沙的眼,在这句话中闪烁光彩;她的眸子和叙铂正对上了,这孩子那双澄澈的蓝闪现丝透彻人心的亲近,宛在鼓励她的这一想法似乎的。“啊。”相反,阿宁摩莎显不耐,但对着维格斯坦第,总归有几分尊敬,低沉道:“我们又要对'鬣犬'的军制进行反省了吗?那时做的过火,显而易见,但总要有人来守护秩序——这就是军队的意义。我知道有人利欲熏心,为一己私欲来参军,尤其现在还涉及龙心这样贵重的事物,但我们选拔过来的人……绝无二心……”叙铂朝墨伽沙眨了眨眼。她甚感眩晕,维格斯坦第的苦笑中有几分冷淡,只听他道:“我当然知道——但这要留给时间证明。不关乎'鬣犬',阁下,就近而言,这是关乎'环月'。他们现在已离不开龙心了,和这心脏牢牢捆绑在一起——您说的对,我们要选拔一批将龙心作为武器,而非目的的军队,用于守护。”这话说话,许久,阿宁摩莎都没有声音,之后,酒杯落下,她道:“听起来很漂亮。”这声音含有强烈的讽刺。
维格斯坦第带叙铂掀帘离去后再度到开阔而人流嘈杂的草坪上。叙铂,似对先前的诸事无动于衷,继续迈着欢快的步子前进,维格斯坦第需追他。“叙铂。”他呼唤:“你要去哪儿?”叙铂回头,指着西北角,笑道:“那儿!那儿有很多人。”他解释:“我要四处看看,选择我的士兵。说到底,叙铂要当军团长呀!”维格斯坦第失笑。他在秋风吹拂的草地上停下,疲倦看着他,轻声道:“你对这件事很认真,孩子。”没有回应,叙铂只是站着,任风吹起他伪装的白发,看向他——而幻觉再度来临,于是他听见那答案;在他的膝上,他有如星辰升上天空。生命——维格,在于寻找我们和那些最庞大,神秘的无生命之物之间的相似和统一。维格斯坦第捂住头颅,而这时,天空飞掠龙影,带来阵阵凉风。许是觉得畅快,叙铂张手,仰头望向高天,目光中浮现那广大,与常不似的深邃喜悦,甚至是一丝无奈。维格斯坦第踉跄向前,欲在人群中捉住叙铂,然而头颅痛楚剧烈,答案绵延不绝:像是无限,像是群星。离我掌握那最后一寸极限的真理,统御万物规律的理论,只有一步之遥。想象罢,我的朋友,你的身体如何同最细小的尘埃,和最庞大的星云一般,被同样的道理支配,漂浮着……那至极,真实的幸福……
——您确定了。
——我深知如此;我在这里,这无人攀登的至高之座上……
诺德王回答;维格斯坦第捂住额头,像是这梦幻的刺痛进入他的身体,但在梦中,事情是相反的。——他站起身,血从白王的身体中流出,正如诺德的冰海。泪水尚凝结在盖特伊雷什文公的脸上,带着这寒意,他握住了白王的心。被谋害的人没有发出任何叹惋或痛呼,而封臣便也发觉,他的身体同他牢牢依靠在一起,毒牙渗进他的体内。 “您杀不了我,大人。”对此,他怨毒地回答:“——您不知道我为这一刻准备了多少年,米涅斯蒙陛下!您的毒可以融化我的骨头,让我变得丑陋,面目全非,使我的余生都生活在痛苦中——但我的心不会死,这就够了——我能看见你的尸体落到海里,变为粉末,这就够了!”他一面说,一面将这无暇的君王从他缀满群星的宝座上拖曳下来;他们混合剧毒的血流淌在透明闪烁的地面上,像是星之火,而每一步,肉体都在熔化,银发为此腐朽。他拖着他,举步维艰,走向大殿的露台,听见那将死之人平静,美丽的声音:“为何汝要杀我,维格?”他思索片刻:“这样多年了,还是为了他吗?”回应仅有那因毒火撕裂的笑声——他将他拉至露台上,推搡,似要将自己也推落一般,竭尽全力,道:“我愿意使您想象您的陨落只是因为我的一己私情,米涅斯蒙陛下!”他说:“但实际上——所有人都希望你倒下——那盼望你权力的,望你凋零——只是我这个'痴傻'之人,正好合称,来送您一程罢了!”他落下泪来;白王的身体已如风中残烛,他丧失气力的手,伸向封臣的面容。 “所有没有人会救您,”他见他落下痛苦的眼泪:“没有人会救您,结束了——为什么,为什么——米涅斯蒙,”他质问道:“你要毁了所有的幸福?”
北海的寒风吹拂,海面长路无垠,苍蓝现出雪线,深海墓葬为此等待,米涅斯蒙的眼纯洁似玉石。“这不是全部的幸福——变成星星。理解一切——也不是。”维格斯坦第泪流满面,气若游丝:“——你错了。”
——“叙铂。”维里昂惊醒。他大汗淋漓,勉力向前,追上这孩子。叙铂张开双臂,面向天空中的群龙,唇带微笑。“伟大呀!”他们身边,有人惊呼:“龙心!若有一颗,能翱翔苍穹,上攀无垠,是多么幸福……”“叙铂?”他轻声呼唤——米涅斯蒙闭上了眼。
——“我明白了。”他最后说,在他坠落的前一刻,平静而叹惋道:“多谢你告诉我,维格。拿走我的肉身,因为这不是全部——我不怪你。我感谢你,”白王坠向海面,龙身为墓葬爆裂而出,白山入海,砸出千丈高浪,寰宇可见。维格斯坦第站在高塔之上,群鸟环绕,听见他的遗言:“——因我想要的,只有真实……”
那龙过去了;梦亦然。维里昂抱着叙铂,气喘吁吁。叙铂。他轻声叫着他的名字。“是的,维格大人。”叙铂说。维里昂磕绊一下,用很小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您知道这是为什么了吗?”
沉默漫长,草野似无垠。许久,叙铂张开唇,露出微笑。他面对苍天,承认道:“不,”他说:“我不知道。”
泽莲心情沉郁,徘徊在孛林街头的酒馆间,思索良久,终放下酒杯,以钱袋中几许余前结账后,缓慢向特里图恩大街去。横过三条街道,她见无数教会外居民在商铺内里外忙碌,面上浮现深重疲倦,诚如先前她与酒馆主人交谈时言。“我心中悒郁,不知前路如何。”泽莲身材结实,喝酒也多,故店主同她接话,问:“具体如何?”她大喝一口酒,坦然承认了:“龙心。我有一个放弃它的机会,也有一个彻底得到它的机会。”店主松开抹布,道:“哎哟哟。龙心,龙心,不知你在犹豫什么,俊俏后生。我可想不到更好的福气。”泽莲听闻,更是苦恼,四顾望去,见店内满座客人,气味闷臭难忍,日复一日,劳作艰辛又成无,恰如此生碌碌。她压低声音,向主人耳语:“那你为何不孤注一掷,拿一切去交换,甘愿在这店面里起早摸黑,却也虚度时光?”店主并不气恼,也无特别反应;泽莲睁开酒醉之眼,看清楚了店主老朽,枯黄,浑浊的眼;空洞的瞳,宛如死人,就是双死人的眼睛!她跌跌撞撞站起来,出门去,忆起她的话,她那幽暗无生气的陈腐气息,紧攥自己胸前年轻富有生气的心血,听见她的声音:“我不想那么远的事。”她脚步后的三百千居民似在静谧中齐声道:“我只为今日而活。”这声音,连同奇瑞亚的面容,似将她夹在太热烈的生和太卑微的死之间,她的双眼睁大,无能为力,正此时,面前则出现了特里图恩十字路口深沉,洁净,隽永的黑曜石碑,而孛林最宽敞,整洁,压抑在她黑色之下的繁华街道就出现在眼前。她往内一看,'圣王'教堂的门口,登记处已排了队,标识牌写的正是,'龙血关联者'……
她忙不迭地跑过去,眼神惊慌。泽莲到这队伍后,方知道这饮下龙血,意欲化龙者,或已有龙心,徘徊不定者,真是千奇百怪,无有一样:穿着寒酸文员,沉默寡言的农民,不可一世的商人,怀抱婴儿的母亲——还有一个瑟缩,忐忑,从背后探头的她。人类面目体态为何如此千姿百态而长于伪装,如此除却胸中这沸腾的烈火之心,没有依据可简单判断所属。 “——您喝下什么龙血?从何处来?到什么地步了?”登记的修士问她。泽莲哆嗦:“我没喝过……”她觉得头晕:“从东部来……我……”她张开嘴,那句子却说不出来——我——
——我是只龙!
她捂住自个的胸口。正在修士不明所以,众人眯眼相望时,她们背后那酒店的金门开了,冷香满溢中,传出一阵轮轴的撞击声;来人咳嗽。泽莲回头,同那两个端庄的行人,一个风度翩翩地推着轮椅,另一个在轮椅上苟延残喘地维持尊严,互相对视。她看见轮椅上人白面具后的泪水,撕裂的唇瓣扭曲为自然的哭泣;他像是婴儿在牙牙学语:
“泽莲!”他嗫喏道。 “泽年!”她惊愕道。他向她伸出两根残破的指头,她向他伸出修长的手臂,在这神授之王堂皇的大像下,彼此承诺道: “拿去,拿去——”她们叫道:“这颗心给你! ”然而这超越了二者凡常所想的动人超越,在彼此悔恨和饱含泪眼的倾诉中将达成的永恒,实则是被一个动作轻易打破。泽莲正大步朝泽年跑去,几要触到之时,那扶握轮椅的人却转过身,使二人微妙交错开。如此,泽莲的手划过地面石子,留下一道血痕,泽年的面具,随他渴求的手落下,露出其后那丑陋的脸,泫然欲泣,嘴唇尚且同学语婴儿般抽搐,愿同泽莲哭诉一二;泽莲,相反,抬头时看见那推行轮椅的人将高大的坎肩转过去,嘴唇抿紧,巨大的力量使其流露颤抖。此人下颔的轮廓和唇瓣中的道德纠葛——那在伪善和堕落,无奈和热切中徘徊的情态似电光划过她的脑海。她的眼睁大,且此时泽年颤抖的嘴唇终于说了那关键的一语,宛梦中呢喃,对着那背身的男人:“——蒙斯!”此话落于地面,泽莲可见其尘埃:“啊!”她咆哮一声,猛然暴起,锁住这男人的咽喉。 “停手!停手!”修士在身后缓慢孱弱地挥手,抱孩子的母亲,年轻冷漠的文员移开了;泽年哭泣,话语残破:“做什么,做什么呀!”泽莲,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众人只见蓝鳞似花绽开在她面上,而这战斗的咆哮,尘土的滚落,就在她和这男人之间绵延不绝。 “你!”她瞠目欲裂地吼道:“你!就是你!杀了我的宁塔——白白杀了我的宁塔,还说了一句,抱歉——什么抱歉!”她从背后擒住这男人要将他绞到地面上,手上青筋爆出,高叫着:“我要杀了你!”而这男人站着,双腿分开,死死扣住不放。他一声不吭,唯有喉结颤抖,汗水滴落——两人挣扎的博弈左右震荡起猛烈出力,撞翻了'龙血关联者'的告示牌,其倒落惊起飞鸟——撞倒了泽年的轮椅,他如半身不遂者般'啊呀'一声,哭倒在街道上,无人搀扶。原先排队的人整理好衣袍,戴起帽子,一声不响地走了,只有卫兵从远处跑来的斥责和疏散声成了二人唯一的注解。
“别打蒙斯,别杀蒙斯!泽莲,这都是误会——你冲着我来吧!”泽年隐约哭泣道,声嘶力竭且绝望地,在地上爬行,于两人脚下;卫兵已近了。泽莲的手深深扣进这叫做'蒙斯'的男子眼中,滴落的血砸在泽年脸上,像一场忽如其来的雨,使他吃惊而痛苦。他捂住自己毁坏的面孔,模糊道:“我受不了了!太痛苦了!你要了我的命罢,别再折磨蒙斯了!”泽莲,看见这些有龙身卫兵伸出的手,知道无有它法,怨毒地朝泽年吐出唾沫,落在他身旁,咒骂道:“我真心向你后悔,我曾勒索你的行为,你呢?却和这杀了我好友的人形影不离,厮混在一起!我真是鬼迷心窍,才一瞬间觉得使你解脱,竟是个赎罪的法子!我现在恨不得也把你的心挖出来,你这个破烂货!恶毒母亲恶毒的儿子!”她在被卫兵捉住时,仍口误遮拦,醉酒般大骂道:“你母亲,挖了我母亲的肚子——你挖了我的心——”两排华丽房屋中,美丽的住民饶有兴趣地打开窗户观览,见卫兵将泽莲押送,而那同她扭打的男子起身,捂住受伤的眼,重新将泽年抱起;泽莲,被擒,仍回头,大抵真是醉酒了,怒吼道:
“我才是黑龙王的女儿!”她对泽年怒目而视,愤而投身其中:“我要见我的父亲——这是个冒牌货!让我见我的父亲!”
泽年低声啜泣,在他身边,苔德蒙斯站着。许久,他苦笑了一下,走上去,对卫兵说:“她说的是真的。”他垂下头:“让她去堡垒罢。”
——苔德蒙灵,相反,此时在堡垒中,感到阵心地里空洞的变化,像一阵苦涩的深潭绽开了。她原先在同安海特并行的路途中,忽而停步,看向自己手心。 “怎么了?”她的同行者在背后悠悠道。苔德蒙灵摇头,语气平淡,看向露台外:“并无特别——不过是那类分享同一颗心的人的诅咒。”她们复而迈步如前,苔德蒙灵续道,眼中浮现那瀑布中的清潭,欢笑业已无声的岁月:“神诅咒我们,使我们的心类似,而面目不同,由此,纷争接连不断,无法拒绝。”安海特背手听着,双眼微阖,最后承认道:“你比之最初我们相遇时,变了很多。是因为你兄长的事吗?”苔德蒙灵既不认可,也不否认,两人经过一转弯,恰好听闻内里有笑声传来。苔德蒙灵偏头,蹙眉道:“谁在堡垒中这样欢笑?”安海特面色深沉,片刻,才说:“它的主人,而非它的客人。”安海特正要将苔德蒙灵带去,口中道:“莫要使你为这般事分心。”门却开了,内里钻出个年轻身影,尚不曾注意到她二人,只口中笑着:“别这样!请您好好动作——我们不是在学习吗?”另一人低声回应道:“我们是在学习——但恐怕我是教不会你什么了。我是最不适合做你师长的,因为我到底无法严格对你,女儿。”苔德蒙灵一惊,那出门人也抬头,霎那二人目光交汇,她蹙眉道:“——厄文公主。”
她的笑容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种玩忽职守的愧疚。“——父王。”安海特合手,对屋内的第二人行一军礼而后退开一步,垂首解释道:“我与苔德蒙灵只是恰好经过,无意打扰,万望您宽宥。”此景有昏庸之意,因室外空气有如山峰之中般清凉,室内却弥散种温热的芳香,从中出现的这男人也宛从热海中潜出,发上沾着水光,胸襟敞开幽香。遮眼布仍悬在他的肩上——“我在向父亲学剑术,苔德蒙灵姐姐。”公主说,深为自己松散的行为感羞耻,面上泛起红晕,站到父亲身边。苔德蒙灵不发一言,直到拉斯提库斯开口,道:“——我无法忍心伤害我自己的孩子,”他语气平常:“你武学也有造诣——也许愿意指点你妹妹一二,蒙灵?”她们四人凝滞在此,公主的红晕几变为惨白,只被底下传来的喧哗所缓解了。苔德蒙灵,回头,从风中细小的呼吸和声响中,辨出了来人是谁。
——蒙斯。妹妹道,从阶梯上方幽幽凝视他。 “我们已在空中战斗过了,你还对我有什么话要说吗?”她理所当然道,得苔德蒙斯的苦笑:“不,蒙灵。”他解释:“我今日不是同你声言而来的。”他承认:“我为泽年而来。”于是,她的面色顿时变得冷若冰霜。她久久站在阶梯上,思索这话语;她抬手拂过自己的唇瓣,回忆那日泽年落下的吻,直至于这感触变得同冰一样炽烈,她的心燃烧怨毒的黑色。 “我只提醒您一下,苔德蒙斯。”安海特走到苔德蒙灵身边,向下道:“由着您的一个无心的举动,自私的愿望,您的妹妹永远被改变了。这是值得的吗?”苔德蒙灵推开她,走线隐光的角落。 “——没有我,她也会改变!”苔德蒙斯举手叫道:“您认为这是我改变的吗?您认为我会不知道吗?”他脸上浮现一丝绝望的笑容:“——我和蒙灵有一颗心啊!”他闭上眼,有如将何事抛弃了,对天呼唤道:“父王在吗?我们请求他的审判,和协助……”
不多时,众人聚集,国王在议会室坐下;像座山峰,他审视四周所坐的人。许久,在他惯常的沉默和凝肃后,他抬起手,将腰部弯下,同时将无面的深相埋进手中。厄文公主坐在他身边,抬头望向他,目光惶恐而关切。他的呼吸沉重,宣布道:“——你们如今坐在这里,我的孩子,就是我罪孽的具现。我已知普天之下无事不可发生,但这样骇人听闻之事,我竟第一回耳闻。”他转头向泽莲道:“你是我的女儿,孩子?”她带着满腔怨怒,回答道:“若只有真相经得住时间的考验,那么千真万确:纳希塔尼舍传唱这故事,劳兹玟的侯,如何挖了一个农妇的肚子。”他疲倦点头,复而转向泽年,道:“——而你自始至终知道,从不曾告诉任何人,孩子?”他面目受损,只能依稀回道:“……我从不能确认……父王……”泪水从他眼中滴落:“直到我见到了泽莲……”
“而你的选择是——要拿到我的心!”她咆哮道。他无法反驳。苔德蒙斯站在他身后,眼神空洞,忽然道:“——别再生气,”他低声说:“我给你我这颗龙心。”
“那有什么用?”他妹妹冷然开口:“那不是被需要的心。”他浑身微颤,收回手去,紧闭双眼。空中传来钟声,国王别眼看去:“我需离开,去往北部了。但在离开前,我需要留下一个判决——否则我恐怕你们无法达成一致,而等我回来时等待我的是数具无生命的死体。”他犹豫一下,仍伸出手,低声道:“一死换一生。别无他法,我的孩子,你们中有一个要献出自己的生命,使另一个重获新生。”
她们看着彼此;泽莲看着泽年,苔德蒙灵看向苔德蒙斯。谁也没有说出那关键的一句话,空气中似弥漫着一股土壤的重压——泽莲想到了奇瑞亚的那比喻:生命的土壤,必要的重压。她几要开口,却听一声音道:“也许不必如此。”她抬头,见厄文公主起身,对众人道:“……有没有可能,让你们两位,换一颗心?”众皆蹙眉,国王却先笑了,沙哑道:“你的心很好,女儿,但这不可能。龙的心离开的瞬间,此身便会死去。”公主忧愁回望,许久,道:
“我知道这是事实——但就阿帕多蒙阁下所告知我,只曾有一个例外,”她们彼此凝望,她道:“您,我的父亲。”她轻声道:“她们告诉我,唯有你曾在心被剜出后,再度复生……”她叙述道:“那具体是怎样的情况,是否除您本身外,不可复现?”国王眼神微澜。 “我……”他低声道,欲言又止,而有声音比他的踌躇更快:“——你不必这么做,公主。”安海特抱臂道,“这是她两人之间的事,且,容我斗胆进言,父王,”她垂首于国王,低声进谏:“令泽年将这颗心脏还给泽莲,才是彰显正义的做法。”她的眼中闪烁平和,深邃的幽光,平静言语传出,就使泽年的肩颤抖,捂脸,啜泣道:“……我!”他呜咽,又哭又笑:“也好——也好!我已是残破之身,未来亦是一片黑暗,还要什么性命!”他从手掌间漏出目光,看向泽莲,迎她五味杂陈的眼光,道:“好!拿去罢!”血泪从他指缝间流出,他声音嘶哑,复而哭泣道:“反正我也没有真正活过!这就是为什么,我的母亲从来这样轻蔑我……为了她自己的罪孽!”“泽年!”苔德蒙斯痛苦道,想从后抱住他,却无果,他已落到地上,在两旁龙子冷漠的注视下,朝拉斯提库斯爬去。血水脓液在他身下聚集,拉斯提库斯抬眼,便能看见这年轻男人,跪在他身前,朝他伸出手。
“您不爱我们……您恨我们……”他听这儿子说;他抱着他的膝:“但父亲,最后一刻——哪怕我不能这样叫您,原谅我,爱我罢!”
“……孩子。”拉斯提库斯的绿眼空洞而朦胧地映出那遥远年岁;泽年昏晕在他膝上,仍维持着跪拜,乞求庇护的姿势,浑身淌血,眼中含泪;他缓缓俯下身,完好无缺地将泽年抱起来,又看向四周,他的女儿和儿子的面孔。 “——若可以,让我和泽莲换心,我愿献出这颗龙心。”苔德蒙斯焦急道:“父亲!我和泽年自幼交好,他不是个恶人——纵然母之罪孽不可消除——但为何,没有宽容的余地,”他握住自己的心脏:“这没有由我们犯下的罪孽,它的后果,不得不由我们承担?——父亲啊!”他的眼中也泛起泪光,哀恸地看着拉斯提库斯:“我知道这软弱的行为,必然招致您的不快——但只有这一回,将您投向女神的目光,留给我们罢!我们没有乞求过您,让我们降生于世;没有乞求过您,给我们这超越人世的广大力量。我没有资格,求至幸福,因我的手上已沾了无辜之人的鲜血,只求您使我以身代之,令泽年活下来,继续他的梦想和生活……”
他别过脸去。泽莲愕然,同样苦痛地留在沉默中;在她对面,安海特沉默看着,神色平和。苔德蒙灵抬起手,向着她的兄长,终于收回。“到这儿来,苔德蒙斯。”此时,国王豁然起身,语气平和,抱着泽年的身,他将他置于带有帷幔的床榻深处,并对一旁的苔德蒙斯道:“你便在这看护他,孩子。”苔德蒙斯,他大而饱满的眼中含着警觉,疏离的泪水,而,终于,见到这只在这一刻出现的纯洁,国王的神情松动,嘴唇颤抖。他抬起手,抚摸这年轻男人的面颊,颤声道:“……看看我做了什么。”
“……父亲?”苔德蒙斯喃喃道。然拉斯提库斯已似阵幽暗的谷风般离去。 “厄文,”他低声道:“厄文,随我来。”女儿听从了,回头看了眼这僵持而沉默的会客室,神色忧愁。 “多不幸。”她道;她听他轻声,悲苦地笑了一声,回应道:“不幸!正是……”她们已出了门室,过了回避的侍从,到了一层那风纱满溢的大堂处,国王步伐忽慢,眼望前方,隐有水色:“不幸——我一手造成的不幸。”他低头看向女王;这年轻女人不知罪孽的痛苦里,令他羞愧难当,却只有怜惜。 “那不是你一个人的错……那甚至是你的错吗?”在一缕沉重白纱后,国王弯下腰,女儿张手,轻轻将他拥抱;他俯身于此,朦胧间,二人若互相抱拥的剪影浮雕,其含义朦胧。
“……他们是……犯了罪……”他低声说:“无法消解的罪……无可悔改,无可挽回的罪……正如我。”他重复道:“正如我一般……这泪水却是为何?”“啊!”她揽着他宽阔的肩,无法见他的表情,只能惶恐道:“请你别这样说!请你别这样说。”她将脸靠在他的发上,恳请道:“请求你……相信没有什么是无可挽回的。我也许太年轻,太无知——但我这样相信。”她哀恸道,在他抬起头的时候,深深望着他的眼,用最轻,她知道无可为天下寰宇所听的私心弱音道:“……因为若不是如此,太阳不会再升起,生命不能延续,而我……”她将额头轻轻靠在他的额上,呢喃,含着隐秘的情愫;她总是知道,这实际是难以言说的。她的睫上沾着晨光般的露水,声音吹拂道:“我便会永远失去你……”
她说完这句话,便猛然同他分开。不敢,不愿看他的眼,不知道他是怎样复杂而炽烈地望着她的;她已说了不该说的话,岂能期望更多?仍然,她知道,她非是因为羞愧,才别开眼——她是愿从何种无处不在的考验和监视中移开眼,像是那两个女子撞见她心花怒放的温柔之时,像她的心像是融化一般无暇它思之时……她回避,因为她还希望它长一些。因为她是以怎样的身份说这话?一个天涯同行的共时之人,一个经由奇遇相遇的晚辈,对于长辈,一个受疼爱的女儿对父亲——抑或是——厄文,实际上,那时就明白了。但她不能说出口,而拉斯提库斯轻轻牵起了她的手,沙哑道:“——这就是你会回到我身边的原因,带着永远的安宁和智慧,”他牵着她,进入黑暗中,声音似地底的风上涌:“不是为了原谅我,而是为给我这软弱而服从的心,带来支撑。”她泪光朦胧地回头,见他回头对她笑道:“为此,我永远尊重,尊敬,侍奉你;爱你矢志不渝,直到我这腐朽的尽头。”“别再这样说……”她哽咽回答,却忽觉,他将那词语轻巧地说出:爱。啊,难道不是吗? ——爱难道不是一件可以被任何人,以任何身份,任何境遇分享的事?仍然,在黑暗中,她有那心如刀绞的预感,但他的笑容这样宁谧,她的心半是雀跃,安心地,以相似回应。
“让我告诉你,厄文,我那日是如何从被剜出心的身体中复苏——那是在卡涅琳恩的地宫中。我业已放弃,剜出自己的心,将胜利交予她和命运,不能说服自己亲手去做这件事。但我的女神,从来不曾放弃我,”他领她入堡垒的地底,推开一闪石门,内里便有广阔的水池:“我梦见我在一无边的黑色浅沼中沉睡,静待死亡取走我的能动之灵。我已放弃了我自己,女神却未放弃我。”拉斯提库斯跨入水池内,跋涉黑水中,厄文瑟缩,在一石之遥等待;他站在水中,影洒她身前,目视远处,有如看梦中幻境。而后他回头,俯身跪在水中,引她向前。她亦低身,坐在池中,将手放在他手中,感他皮肉下血管的勃动,听他低声道:“——她来到我身前,如此握着我的手,”他轻轻揽着她腰,但无亵渎,唯有虔诚地同她回忆道:“如此抱拥着我,使我不曾坠入死亡的寒冷中。”四目相对,她见他扣上自己的心,对她说了这最深的秘密;他靠近她,在她耳边道,拥她入怀:“在那短暂的生死之刻,我梦见,她给了我她的心——多么神妙,你能明白吗,我的女儿?我的心被剜出而不死的原因,是她给了我一颗心……”
“……您在流血!”她惊呼道。他笑起来;黑血从他的心胸,颈喉,四肢流淌而下,鳞切肉深,然国王显畅快:“请你不要担心!这既不伤人,也不苦痛。只要我的心完好无损。”他握住她的手,同她依偎着,在离开堡垒,前往北部前,低声道:“因此,请你,像那日她握住我的手一般,握住她们的手。将她们浸没在我的血中,交换这两颗心。”他恳求道:“将众人从这漆黑的死地中带出,正是你回返此处的理由。请你这样做。”
她感到她的心既充盈,饱满,含着希望,却又酸涩。“我会的。”她垂下头,同他保证道。血仍在流,他几分疲倦地对她微笑,犹豫片刻,似要做些什么,终于不曾动作。而等泽莲和泽年,在众人的搀扶下,暗中跟着许多侍从和闻风者,来到地底,见厄文的白衣浮现在黑水之上等待时,国王已离去了。泽莲,恍惚间觉自己倒下群玉的山峰。 “……你知道么,”在她进入水池前,带着死的决意和灼烧后的茫然,她转头对苔德蒙斯说:“宁塔不是无辜之人。我也不是。”她跨入水池,见他将泽年放入其内,继而躺入其中,道:“——但我不为此原谅你。”她抬起头,便可见厄文跪于二人之间。她的白衣为黑暗沾染;她伸出手,握住她,泽莲,粗糙的手,和泽年残破柔软的手指。门口,执刀人正在入内,人群熙攘,呢喃:她在做什么?
“我将我的手交到你手上,”泽莲闭上眼,深深呼吸:“——如果我醒来,我仍会这样做,厄文公主。”她的声音渐低:“我为我过去所作的一切,所有的傲慢,忏悔……”
“噢。”当云雾散去时,荒原上可见白山的玉顶,而在此时那庞大足以拨开云层的龙身登临天空,维格斯坦第抬首看去,心中复杂,叙铂笑道:“噢!是大王!”国王已至,盘旋天空,由此,这筛选开始。南来那些生来有龙心的人为悲伤痛苦而哭泣,而草坪上无数热望面孔从帐篷中钻出,露出不远千里来追寻的面孔。龙心;龙心;龙心。仿佛此物在群玉的高峰中,叙铂向前跑去。
“叙铂在这里!”他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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