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ughter of the Crimson Dragonlord
塔提亚原先固然是计划在'君王殿'内大饕一顿,弥补连年粗茶淡饭的生活,然,常言也道,势如水推,习惯的力量巨大难抗,她在宴厅内那堆成宝塔形状的乳肉前站了半晌,见周遭女女男男盛装经过,身上洞开奇异,露胸的露胸,露颈的露颈,露腋,露腿,露膝,露踝的,千变万化,唯一的宗旨便是将身上有鳞的地方堂皇亮出,供众欣赏,而若没鳞之处则决然是羞耻不放,恐贻笑大方。她仰望那金油淋漓的红肉,忽感胃中不适,结果到了这金殿,反倒似临阵脱逃,近乡情怯了似的,一口没尝,喝了两杯冰茶,揣了三块硬糖放怀里,绕开这众龙之迷宫向外去了。她原意是寻个先前认识的人消磨时间,将众同僚的脸过了一遍,竟落在张褪色重回,显得新鲜的洁白面孔上,自个先笑了:莫不是熟人像酒,越老越好么?她四处望了圈,没见维格斯坦第的影,道他是尚没来了。
迎面走来一男一女,中南部长相,约莫是劳兹玟人,男人跟在女人后边,应是男伴,两拨人俱是互相惊奇:劳兹玟贵族惊这'君王殿'内怎么有个无鳞的乡巴佬,塔提亚惊这男人穿了个蕾丝大露背,一时胃内风起云涌,赶忙叠步走了,末了仍整理片刻心绪。她青年时长住孛林,风气禁欲压抑,虽无人之处越压抑,越放肆,公众场合男子连喉结也不可露,后来随住南方,亦始终少同男性接触。又且她乃是旧制时'鬣犬'出仕,半辈子都以不将男子看作人,屠戮拣选为职业,最末三十年未少挨教育批评,勒令她尊重,关爱男性。她也纳闷:何时又不尊重男子了呢?管事道时常有男性举报她将他们作物品看待,使众人恐惧。塔提亚简直跳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活我不干了,行不行?她将那'血王'勋章拍在桌上,管事叹气:她是老人了,思想难改。随她去罢。此后仍有埋怨,但大抵不往她耳里去,言而总之,她这一生,见男人不少,但把男人放在心上的时候,极少。
拉斯提库斯,维格斯坦第之流,叫男人吗?不叫。塔提亚整理好心情,自有解释:那叫男龙。
塔提亚最末选了个可能是天底下唯一的消遣时间方法:在'君王殿'内随便开了扇门,睡了。
'君王殿',历史悠久,早是座染血大殿。近百年来,从一任到最后一任无一善终,都身死其内,民间传这大殿挑主,便是岁月荏苒中无一入了它的眼,待到安伯莱丽雅龙吼天降,才终于镇住了它的光,血龙淌血,梵恩-扎贡饱醉足矣,终半梦酣醉,显温顺了。然睡狮仍是狮,故而对这大殿应有百万分敬意,绝不可怠慢,塔提亚却是不管这样多。她连开六扇门,挑了张床最大,将地板的石门转了个方向,冷气开满,双靴一脱便上床睡了,不久便打起呼,未有片刻犹豫。
希杜勒斯道:她是个传奇。若望这张浮老,衰朽,耽溺安乐的脸,确实难见,然以岁月见之,这享年近百的老人,确实是身经百战,淬火而还,得过十数特等功勋章,由安伯莱丽雅亲授'血王'勋章,排在当年破城战第三。她乃是'迦林'女王时期当选的'鬣犬',实力卓越,是当时'君王殿'之主,卡涅琳恩公主的亲信,随侍这大殿之内,替她出兵孛林,远征盖特伊雷什文。 '迦林'女王为人愚懦,三子夺嫡危及水原,最后的胜出者便是君临全境三十余年的'黑池大君',拉斯提库斯。孛林王脉藏匿三颗'百心之王',长子得黑龙心,次子有白龙心,而那最烈最煞的血龙心,则属于王座原先的主人,长女卡涅琳恩。故而先前有好事者排水原百龙榜,塔提亚赫然以人身上榜,独占噱头,因她极年轻时曾是卡涅琳恩的主将,属为数不多曾和榜首打得有来有回,还略胜一回的那类。她虽一生不龙,却始终在众龙之中,而熟知这历史的人,以年轻时颇宠信她的公主对其的爱称而唤,叫她:
“血龙王的女儿”。
血龙王的女儿是不爱在自家睡觉的;她睡在'君王殿',纯是无事可做,又及年老体衰了。在这宫殿的梦中,她梦夜纷纷,无不是血同雨落,说着这千年偿不净,落不干的报应,她们身负龙心的孽债。她敞开衣领,露出左胸口,正在心脏位置那块鲜艳,饱满,永不褪色的鳞。那块血色,始终等待着一颗原本属于她的心的鳞片。她唯一一块龙鳞。她的手放在上头,嘴中喃喃:死。你来啦?但我不……不想死?那梦问她,情态和美地:为何呢?
为何呢?她想一想,一滴眼泪滑落眼角。老人喃喃道:因为我不想死在这。要是我死在这,我还是会活在这。我永远,永远都不能摆脱这龙心的束缚啦。我害怕。我怕得不敢死呀!
塔提亚被一阵乐声惊醒时,已完全忘了自个梦中见到,说了什么。她抹开嘴边涎水,只觉得睡得极好,浑身得劲,就连这花开二度的哀乐也十分顺耳。她跳下床,舒展身体,然后开了窗,全凭一时兴起,直接踏地而其,攀上窗栏,老当益壮,同壁虎样几下上了屋顶。
众雨之极
众爱之深
我对你的爱尽管永是哀歌
我的心却再不知其余欢乐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9CZOMnr4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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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f all the rain you drown me most,
Of all the songs this tune rules.
My love song,
this purest, most joyful hymn.
The song of lament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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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乐曲,常年乃是不明文规定的禁曲,仍如中午般是由那禁令施加者本人堂而皇之地演奏,以'声无哀乐'的广大的态度,将原曲的凄情撕得七零八落。塔提亚翻上'君王殿'的屋顶,日正西沉,血色洗海天,血风拂衣襟,自海线至河谷,以玟河为锁,这南大都的千光万彩,千家万户便在这日夕相交的一刻尽收眼前。此景美矣,可想见'君王殿'的建宫之王如何俯视其下,感天下尽在手中,而乐曲和缓激荡,不似哀伤,而更如唤龙之曲,召众心赴宴——塔提亚转头,便见安伯莱丽雅坐在那最高的大殿上,衣袍纷飞,神色漠然冷静,庄严无比,长发如幕,俯身吹箫。
她嘴角抽动:不知她那作曲的老父见此景该是如何感受。
'长恨歌'原名'哀歌',作曲人和表演家正是皇帝生父,孛林前国王拉斯提库斯。塔提亚既绰号'血龙王的女儿',卡涅琳恩的掘墓人和她的亲哥,自然就成了她叔叔,有这么一层八杆子才打到一起关系,她的整个青年期都在他常假借他人之手的监控下,有幸见证了全曲的诞生过程——拉斯提库斯出生市井,文化水平是人尽皆知的低,疏于文采,才情方面绝无风骚,却作有这么一首天下名曲。 '哀歌'之雏形一经流传,先前无人知其作者,全孛林都为之泪流,后一次国王醉酒,在'黑池'底部拉开长琴,边泣边唱,补完全曲,声动黑湖,天下才知这名不见经传的作者竟是国王本人。
塔提亚自是有先见之明的:她初听此曲,便觉得其中有股深入骨髓,熟悉之至的情爱之腐臭,后来一见,果不其然。拉斯提库斯中年后尤其颓唐,常不得已借酒消愁,每醉便唱此曲,每回词还不一样,堪称紧跟时事,晦涩又直白地表达对他那爱而不得情人的心意,一次塔提亚前去报告'环月团'之动向,他正唱得陶醉,听后大发雷霆,音还没转完便砸琴而走,众皆瑟缩,塔提亚憋笑到脸部抽搐。
'哀歌'是首爱而不得,'我爱你我不能告诉你'类情歌;拉斯提库斯固然是从未说这情人是谁,身边的人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只是确实不便言说,都避而不谈。数年后,这神秘情人作了第二声部回赠拉斯提库斯,二曲合一,方称'长恨歌'。
万物教我以生的喜悦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dV6ilz14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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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独见我以爱的神秘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zGLQsDp8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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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我誓不汝决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qrhsOpWB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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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湖归海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oaZJ338n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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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月回天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vrfCvgd8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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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再相见
'长恨歌',相较之下,则是首'你爱我,我也爱你'的亲爱之歌。这女作家碍于二人身份,选了个相当隐晦的说法,曲调和缓,前后相应,指天为誓,却无不决绝酷烈:假使你我二人此时必要分开,便是使梅伊森-克黛因沉到海里去,千年之后,'环月'重临,我也绝不让步。依塔提亚对她的了解,这歌和她那柔中带刚的个性真是配极了,表明了:管你们怎么威胁我,让我不爱他,就是不可能。一声哀,二声柔,两曲相汇,竟使这歌有说不出的惆怅哀婉,声声诉说其代价。
——这不,人还在那跪着呢。
她笑笑,扫了公墓的方向一眼。顶上,曲调已到了最后。塔提亚踩着'君王殿'的金顶,朝那端坐的大王走去,正在曲终时,离她一梁之遥,只见安伯莱丽雅收笛起身,长身玉立,长发风散,朝她走来。无限威严,简直逼人行礼,塔提亚赶紧躬身,见她挥手免礼。
二人并肩站立;月已从海上升上来了,银影照在水面上。塔提亚交叠两手,如卫兵般站着,看安伯莱丽雅面无表情,出神望月。
塔提亚一生见拉斯提库斯颇多,得过他'心不善'的评价,对这张貌相似的脸可说熟悉,然越见,便觉得安伯莱丽雅和其父差别颇多。别开一是女,一是男,致使后者到底轮廓坚硬些不谈,拉斯提库斯时常愁眉不展,便是笑,也阴云浮现;安伯莱丽雅却少皱眉。她若独处,多面无表情,便是她的笑容下,那张实则淡然无味的脸也常浮现。拉斯提库斯,私下里,尤其是人生最后几年,笑容颇多,至于塔提亚有时也纳闷这老叔真心究竟如何——若原先那般乐天随和,前几十年岂不崩得嘴疼?
终于无解。
“你还记得这歌?”皇帝率先搭话,塔提亚抹鼻子:“马马虎虎吧。”她状似无心:“您怎忽然想着吹这曲子了?”
安伯莱丽雅低眉端详手中玉箫:这乐器也是她从北地掳来的,顺应潮流。她思索片刻,答道:“若说是心血来潮,也不准确。”她背手在后,眼望远方,道:“昨日忽然梦到了。”
她脖前仍挂着那女神像。塔提亚侧眼瞧她,只觉得她神色与平时有异,却说不出究竟在何处,点头:“我如今很少做梦了。做了也记不住。”安伯莱丽雅仍平淡,答:“我也少做梦,昨日恐是心动了。”
塔提亚面露极度的疑惑,不知此'心动'是不是彼'心动',若是,放在拉斯提库斯身上,是家常便饭,放在安伯莱丽雅身上,轻则是大惑不解,重则是恶心了。她看她面色平淡,只伸出手,扣了扣右胸的位置,恍然大悟:果然,是心动了。
“我父亲的心。”安伯莱丽雅解释:“自我吞噬他之心脏,三十年它不曾顺应我愿。”她抬右手,玉箫洁白,映着她手上的道道血红。皇帝自驭血龙心,身便无伤出血,终日不止,故从无一人穿浅色外衣,而时常一袭黑蓝长袍。她语气平淡,缓声从容,似娓娓道来:“那心与我不合,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3IiRYiQ9q
故我虽将它吞噬,终不化黑龙。然每于胸腔中感那偶加恸动,不免感叹,此心实强。若它服我,我这龙身更有百十倍之莫测。”
她未说更多,只道:“近来跳得强烈了。我常做梦——梦到他。”
塔提亚谨慎听着,不回话,安伯莱丽雅也不恼,只继续说,话锋忽转,不留情面:“杀他——不是个错误。”塔提亚点头:“可不是。若老王活着,肯定阻止您的大业,众士兵也不服,那也是无可奈何。”安伯莱丽雅摇头,翻转那玉箫:“也不止如此。”
她坦诚:“我需要他那颗心,只是正好时势所顺。”风起她那深蓝近黑的发,月光照得其绿眼冰冷透明,不似母也不似父,像颗尘埃不染的玻璃,金刚不坏的无情。安伯莱丽雅微微侧头,直视她眼,仍低沉和缓,道:“杀了母亲——却终究是我的失误。”
“我本不想杀她。”她回忆道,转过头,终看大海,语气竟有些许起伏,仍平淡:“她虽然吃了血龙心,我仍有办法同她换心。然而将她从龙身中扯出,见她双目的一刻,我便知道我非下手不可了。她不能原谅我杀了父亲,便是我将她带到喀朗闵尼斯,她也会尽她所能,千方百计与我作对。我于是下了手,全然清醒,全然经了考虑,不曾出于一时的冲动。”
塔提亚一怔,忽感恶寒。她从未听安伯莱丽雅这样言语,似坦白,又似辩解,但终于冰冷至极,略无悔意。她嘴唇哆嗦,终于忍不住道:“您为什么同我说这个?”
话音刚落她已大叫不好,破了功,正赔笑,却见安伯莱丽雅摇头,皱了眉。塔提亚吃惊见这自小便冷静持重的天女张开双手,似有困惑。 “我不知道。”她道,仍平静,吐字清晰,眉头却不展。
“那心跳,风就柔了。”安伯莱丽雅道,手指蜷曲,如在捉住一缕夜风——月升,海潮涌动。皇帝眉头蹙起,声终也染上困惑:“风柔了,阳光热了。我感到冷,光却更明亮。”她抬头,伸手向塔提亚的白发:“我能看见你白发中一簇红。”
塔提亚微摇头颅。 “安铂。”她叫了她的小名。皇帝摇头,合上手掌,压住其上伤痕,嘴中道:“这伤口痛;更痛些。从未这样痛过。”她抽了口气,身型却依然高大,挺立着,声音仍低沉。
“这心跳,我便做梦。”安伯莱丽雅道:“我梦见他——透过他的眼睛,我看见她。”
她显着地哆嗦了一下,显在那高大威严的身躯上使人感滑稽又恐惧,为其中蕴含的无限不可解的含义。那双绿眼睛盯着塔提亚,直让她想尖叫。她看那无感的眼泪,从皇帝的目中坠落。
“我于是明白,我永远无法驾驭这颗龙心。我无法理解他的感情,这就是原因。”安伯莱丽雅几以一种实证科学的态度为自己作了解答,尽管眼泪不断出那形状锋利的眼:“黑龙心摧残万物的能力,便藏在其主所受的极致折磨里。万事都被放大,延缓了。一瞬像是一千年。”她观察到:“其虽强力,也易毁折,故那力量,恐终于我无用。”
塔提亚沉默许久,扯了一下嘴角,道:“'爱的神秘'。”安伯莱丽雅抬头,目光闪烁,问:“什么?”
她抹了抹鼻尖:“我以前有个朋友,也有黑龙心。她有一次跟我说的。以前我们在孛林,也经常笑你父亲,说他那颗心强就强在他常年滥情,耐造。”安伯莱丽雅点头,道:“我也听说他不止爱母亲一个女人。”塔提亚真笑了,头一次觉得皇帝像个孩子:“这我不知道。”
她抬头,已看宫殿远处一道明光升起,眯眼而看,嘴正张大,就要大发感慨:物换星移,人靠衣裳马靠鞍——人有龙心那是大不一般。
“乖乖,”她正要大笑:“这是克伦索恩那软骨头,装得我也连滚带爬地给他磕一个……”
安伯莱丽雅看着她,便在那最后一个来宾踏着阶梯上行之时——整个'君王殿'都可见他缓临大殿,因他每行,身后明光便如群星扩张,似身带着银河而来。那星图照在他铂金泛白的发上,留下那巨大,蜿蜒的影子。塔提亚几入迷了,又想到许多年前,那火烧蛇舞,雨落如柱的夜里。她看见这男人似龙的身影,却想:他那时还是个孩子啊。在我怀里,被我割了喉咙的孩子。可好哄了,我叫他,克伦索恩,他就不哭,睡着了。
他抬起眼。那金眼如刀,旋转黄金不息,明光缭燃,可见其龙心之盛。她知道他是在看她,然而她无法移开眼,深陷回忆之中。
若我来了,你会永远自由。她对她说。塔提亚笑了。她知道这是个谎言。她的心来了,她仍没有自由。 '常青'大公,孛林之主克伦索恩凝视她,龙威沉重,她却笑容不止,朝身旁这女人靠了靠,再对他举起了手,好像说:看到了没?
这也是条龙!
双龙对视,塔提亚闭上眼,却忽到身后热气拂上。她一惊,想离开,却发现是安伯莱丽雅说话。
“你的朋友,有颗黑龙心。”皇帝冷然问道:“她也像我父亲爱我母亲一般,爱过谁么?”
她猛然睁眼。光明广阔,她面前却一片黑暗。安伯莱丽雅瞧着她,她却无法挤出一个微笑。她和这问题一道沉默着,直到那冰冷的绿眼眨了眨。
“来。”皇帝道。她已恢复了那冷漠庄重的模样:“该开宴了。”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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