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 Baume Pour L'âme de Julien(灼心生暗香)
由于坚持依规次第觐见,厄文自从国会室出后便在回廊间同众人一道等待,依次缓慢进入四层的主会客室,不为常规驻堡垒官员使用,而供国会时从四处公领而来的使节巡官汇报请愿。丰能昂莎,瞒宁文雅同狄泊兰屡作惊讶,笑劝她不必在此等待,厄文婉拒三人邀请,又深深将她们面容注视。塔提亚站她身边,唇角含笑,双臂环抱;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已在使臣休憩,排队的区窗边上下爬行,克伦索恩本欲阻拦,厄文却已深吸口气开口,问道:“狄泊兰姐姐,您先前提到过,关于'鬣犬'的话,都是你的真心吗?”狄泊兰不明所以,厄文摇头道:“关于那穷苦地区女子当兵,又以武力使穷苦人民安分的事。”狄泊兰笑笑:“那类人主要是男人。殿下还对穷男人,没有了解罢?'鬣犬'这样是救了他们的妻子。”厄文眉头蹙起,似有些恼怒,终于显悲凉,直接摇头,柔声道:“你这样做是不对的。这些'鬣犬'因此痛苦。”一旁,塔提亚笑了,厄文却不动,继续说:“我已见过她们的颓唐和迷茫了。她们生命的一部分被永远剥夺,不要提那些被她们这样镇压的人呢?”她忽闭眼,合十掌心,叹息道:“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此世不是我父亲所说的乐园的原因。你说起这些斗兽之举时,甚在微笑,狄泊兰姐姐。”狄泊兰面色一变,如有狰狞之意,丰能昂莎却轻笑出声,挡住她伸出的暴虐的手,柔声道:“亲爱的妹妹,不要和你的狄泊兰姐较劲。像所有军官,她们的实干胜于美言。您只需要明白:她们所作的,都是不得不为之事。因此,军官言语越残忍,时常是越良善,政客却恰恰相反。我们也需要学习些军官的实际,譬如说,我方才所说的教学内容之改革,您怎样看?因材施教,各尽其长,扩大选拔范围,限制经济困难家庭的生育权力,根本性地断绝贫穷问题,使原先只供给于贵族的优良生活,也能为农户,商贩,工匠分享……严格培养和筛选教会的品质,令神内姊妹兄弟最重要的社区变为富裕,高效,丰饶之地……”厄文面露苦痛之色,恳求道:“我听您提起了所有事,却唯独没有人的幸福,人的感情,人的爱。这就像将一群羊,放在狼群中筛选奔跑能力,直到驯服它们同狼一样。何至于如此残忍?”丰能昂莎手中的骨扇有英蓝之光,钢钉尖锐。她摇扇笑道:“难道您想要狼同羊别无二致,和谐相处么?”厄文摇头,声音疲惫:“羊与狼故生如此,正如虎与鹿。我曾有老虎作友,亲见其捕猎,不曾有这般诡异。我们……终究是人……”
“啊哈,您就说到颇有趣味的问题了。”一声音道,厄文回头,见是前些日在'鲸院'见过的管理员,巡茹潘多,以及那理事,诗藤诺斯,一并前来,站在她们身前。周遭的使臣,自先前厄文来此开始,始终维持番见怪不怪的冷然态度,此时真相则更明显:当诗藤诺斯移步到丰能昂莎面前,微笑映衬在那黑鳞上时,众使臣屏息凝神而望孛林这二女龙子相往之势。 “人——和动物,究竟亲缘几何?女神造我等之时,是否曾以不可名状之物将截然不同的分明性质赋予我们那生自虚空的颗粒——抑或,我们根本无所不同……哈哈!”巡茹潘多捧腹笑道,厄文忧虑,沉重地看着她。叙铂被这笑声吸引,蹲坐窗台上,看这一处,诗藤诺斯不眨眼,看丰能昂莎,悠悠道:“——显然,我们和动物是不同的……我们的心要求智慧的启迪,至于羊和狼能说同一种语言,运用同一种逻辑,居住一处,共事一处……至于一种平和高洁的秩序……您不这么认为吗,丰能昂莎?”那鲜蓝的扇似水中的鱼尾,一振之下驱动身体,她的唇边拉开深刻的弧线,且缓慢开口,清晰道:“……也许。但,诗藤诺斯姐姐,羊和狼——能拥抱一处吗?譬如说……您会将一只羊,带上您的床榻,成为您的家族……啊。”她挥动骨扇,微笑道:“——你已经这么做了,对不对?什么名字……克留姗多?”“啊,丰能昂莎,你——!”巡茹潘多怒道。 “拿我的女友作文章,可是十分没有风度,妹妹。”诗藤诺斯抬起手,手上黑环如同十戒,语气低沉。听闻此名,塔提亚挑眉轻笑,看向堡垒外阳光,默算时间,而诗藤诺斯不再看丰能昂莎,转头见厄文,道:“您不需要在此等待。陛下会高兴见到您,殿下。”厄文勉强微笑,婉拒道:“我希望再等一会。所有人都要等待。”诗藤诺斯不勉强,笑应:“如此,我便见平等的精髓了。我是支持平等的,您怎样看……”厄文面有复杂难色。 “我们下一回详谈这件事,诗藤诺斯姐姐。”她垂头道:“再见。”
不时,这两派——此处有何物极明了地将尊尊不同的个体黏合分开都离去,现在她重新独自处于人群中,周遭同样等待的人群生活,她们的隐晦热衷和逃避就变得鲜明:众人是多么追捧而又畏惧,用缄默尊重着这些身负龙心的年轻人;她们年轻且过分骄傲的肉体因此在两方共同选择中升华为一种代表和现实。人言如风,思绪匆匆且软弱,除非心有洞天。她思考着,不曾同塔提亚交谈,使后者自在,不一会,她感到头晕眼花,思虑总如羽毛无法沉于心灵最深的水底时,叙铂回来了,站到她身边。厄文喜出望外,因与叙铂交谈总归是和众人不同的。他不求任何结论或者回应。叙铂握住厄文的袖子,道:“叙铂似乎这个周末就要去参与军官的选拔了。”塔提亚鼻息,笑道:“你做军官?”叙铂仰头灿烂,回答:“叙铂不仅要做军官,还要做军团长。”此话以童真之音透彻而并无骄傲与喜悦,只有些纯真趣味因此脱其本真,几许无情地说出,终使旁人侧面,塔提亚也为之鼓掌,眯眼问道:“这周末就开始'环月'第一轮大选?”“就叙铂听见的。”他略点自己的耳朵,之后他不再看塔提亚,而抬头看厄文,道:“叙铂听说,这军队是为厄文而选的。它应该为保护厄文而存在,也为厄文而战做准备。叙铂因此有了个问题。”“什么问题呢?”单提起'军队'一词,厄文的面孔就变得惨白,问询道。叙铂轻转下颔;他是个非常柔韧的孩子,将此举镀上一层不为人知的静谧,继而答:“我好奇大王如何保证选出的人一定会保护厄文。我知道很多人都不喜欢,但也非常害怕大王。但他能看穿人的心吗?或者,哪怕大王可以,”他微微一笑:“他能使他们的心为他所想,所用吗?”厄文不发一言,塔提亚大笑,捂嘴,低声道:“这就是问题所在。”她向厄文眨眨眼:“你没法教化军队。军队是用来欺骗,支配,操控的。看上去你的老爹正试图为你组建一支你的大哥都不曾有荣幸获得的军队,但这对你来说会不会更是负担,公主?”她不能回答。等待仍在继续,而她们的对话被听去,解读,将在后日流传,这就是社会的运动方式;正此时,会客室大门再开,维格斯坦第从内走出,微笑施然,向众人道:“上午会面已结束,请诸位暂回屋休憩,午后再来。”使臣们卷起衣袍离席,厄文空腹恍惚,却看维格斯坦第眼神略望,正捉住她,又是展颜,抬手道:“啊,您在这里。厄文殿下,您父亲挂念您半上午了。”他道:“随我来。”经行人也有略看她的,但总体,避而不见,厄文犹豫片刻,缓缓上前。叙铂蹦跳跟着,近至门口,被总理大臣拦下,维格斯坦第仍笑容满面,手放叙铂鼻上,解释:“国王希望同公主单独用餐。”“啊。”塔提亚显了然于心,转手提起叙铂,又向里望,道:“要不要我将克伦索恩也带走?”内里便传来那文雅而虚弱的不快之声,道:“我可自行告退。”顺声,克伦索恩便从内走出,带着几纸文书,塔提亚抱臂笑道:“如此人齐了,我便可带队走了。新兵们跟上。”她挥舞手臂,提着这两个年轻男性便走了,经行厄文身旁,神色不变,只微微低头,向她道:“跟你爸相处,留个心眼,公主。”她朝她眨眨眼,又碰额头,声音愈低,只使二人听闻:“活着很危险,不能指望别人,嗯?”厄文肩膀一动,塔提亚笑笑,走了。
于是,极快地,厄文剩一人留在一处,不可说在门口停留多久,只生出种错觉,仿佛梅伊森-扎贡的高庭大柱已变换色泽,恰如待洗曝晒的洁白麻衣,或石柱螺旋纹理内斑驳泛黄。时岁已在滑入深秋时节,落叶飞舞高石地板之上,但她感到更冷,几有荒凉破败感,仿此地乃水上驿站,被时间之海冲刷过,寂寥干净,人群迁徙,面目全非。 ——但这时间之潮,是顺流,还是逆流?她忽地吃惊,后退;这石门之内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知觉,厄文如梦初醒,手抚石柱,向内看去,见一人在其中布置桌面,上有餐碟几许,茶杯一对,当视线从秋日明亮转为室内私密的幽暗凝滞时,他忽然抬头,眉头蹙起,起先有倦色,见到她才微笑,道:“啊,迦林,你来了。”他拉开凳子,作邀请,声音柔和,尽管他的肉相姿态,于是这一切都显得清晰——时间之潮使她看见海中那他尚且能以灵魂驾驭心的岁月——“我准备了午餐。我们是不是很久没一起吃过饭了?”——她们在一起的那短暂而虚幻的岁月。她的眼向右看,见那黑王冠既无傲慢,也无杀伐地躺在桌上,而她的嘴唇分开,道:“是的,兰……”我们总是凑不在一起。她什么也没说。她站在门口,与他望着,良久,呼唤道:“父亲。”“厄文。”而拉斯提库斯回答,上前挽起她的手,细致地打量她的面孔。他语气平和沉稳,较之她面上的动摇,差别极大,显出二人年岁阅历的差别,也使灵魂和肉体的差别,似乎是合称的:“我知道你有很多不惯。但倘未来你要继承你哥哥的王储之位,以这王权做些实事,不得不能起码,将其承放。我的女儿,你受累了,我已派人为你准备了合你口味的餐点,在你愿与我谈起你的想法之前,可稍事休息。”他对她谈话的声音是深沉似最馥郁叶肉的,而他对她的用词也时常同高大乔木洒下的花影,庞然,粗糙,却也不乏柔情。人可能会好奇,疑问,他被厌恶和咒骂的粗俗和野蛮在何处。一切无不是微妙的,如果只是有些模糊;她艰难吞咽唾沫,坐下,点了头,但不曾说什么话。拉斯提库斯将茶水推至厄文面前,她点头后举杯而饮,交替间手指触碰及他食指上的大圆戒,没无色彩,之后圆形的黑暗。她饮下那清凉,苦涩的茶水,微垂目光,他注意到,微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因也同使臣交谈了半个上午:“这是孛林的王戒,未来,兴许也会传给你。”那关于时间的界定引人注目,厄文却没有深究,而拾起餐具,缓慢用餐;她父亲不曾动作,拉斯提库斯甚少进食,她已经发现——只是拉斯提库斯,她的父亲,不是她在'迷宫山'见到的洛兰。两人间安静,只有规律的瓷器碰撞声,他静默,不乏虔诚看着这个年轻女子,其承有他身生亲子的称号;她同样,也在间隙中看着他,耐心而惨淡。她得到了回报,因终于在这洁白的音声规律后,她看看见一丝深刻柔软的倦意攫住他的面色,至于他坚硬的肤色上终于浮起苍白和苦痛。
“那么我没有看错,”女儿抬头,绿色的瞳孔哀伤地睁大,看着他:“你确实感到不舒服。”“不是什么大事。”父亲拒绝道,以手轻轻护住胸口,而忽然间,不知是情感的亲近,还是确有此事,她感到她掌心中传来那心脏剧烈而湿润的跳动,宛地脉之破裂,热血深邃而蜿蜒地覆盖她的整个手掌,那脏器血肉饱满破碎的感触令她胆战心惊,至于她起身时甚至踉跄碰到桌椅,反使他伸手来扶她,而那时她站在,半倚靠在他怀中,手扶在肩上,所见更是清晰,她可见几滴汗珠从拉斯提库斯的额上滴下,而更近,在那浓郁黑发深处,埋藏鳞片周遭无不是泛着泡沫,淤积于此的鲜血,而见此刹那,无论她心有何想,对他的作风有何怀疑,都变成了苦痛的怜惜。 “啊,父亲。”厄文叹道,用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察觉他身体不可察觉的颤抖,他骨中蕴含的冰冷热量:“她们说你是只很大的龙——你有常人无能拥有的龙身,必定也为之痛苦,不是吗?你很高大,但也不过是一个人。一个人,怎能负担如此大,如此沉重的心。看见你这样痛苦,我……”她说不下去,轻轻垂下头,靠在他脸颊边。他面上的复杂难与人言,也无能为她看见,他抱住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你对我很好;太好了。太爱惜我了,我的孩子。我不值得你这样考虑,这样亲近。”她抱住他的肩膀,抽泣道:“我的姐姐,哥哥们,难道看不出你的痛苦么?为什么她们似乎对你,只有仇恨?”拉斯提库斯闻言微笑,将她扶起,抹去她脸上的泪水,道:“那是公平的。她们不爱我,因为我也不曾爱她们。”此语反对何事,却也暗示何事。她深深看着他,最终,放弃,且轻声,悠远地说:“我爱你,父亲。”拉斯提库斯的那一句结语,因此被阻拦,残存在他半开的唇瓣边。骤然,苦痛,惋惜,感激和欢愉,浮现在他凝眉的面容上,他轻轻托起厄文的面颊,犹豫再三,仍靠近她,以那颤抖的唇瓣,夹杂几许血气,在她额上残留一芳香的吻,道:“我也爱你,我的孩子。”他将她抱在怀中,眸光闪烁道:“愿女神实现我这卑微的愿望,使你是我的赎罪,而非像那些可怜的孩子般,是我的诅咒。”
“你手上那垛纸说了什么?”已到餐厅,她去自助圆桌拿来一盘牛肉,一盘羊肉,两碗鸡汤,不戴餐巾,亦没有手套,随性使汤水溅洒衣襟,但更为惊奇的是,她实际颇善擎控这细小颗粒的轨迹,无论何种散漫,都终于无损身上制服的齐整。不为人知的校正和适当的谦虚使众人似忽略了她这件军服正是由数十年前那一套所改造而来。也许克伦索恩有几许想法,因他曾蹙眉而视,但终于,不发一言;也许他认出了初来人世时的血腥记忆。他替叙铂取了淀粉和汤水,又加一两块适于此年龄孩童成长的肉排,继而坐下,在西南角的座位上查看文件。他做此事时神态肃穆,略有蹙眉,塔提亚不由回想其父,感慨父子暗像,口中吞咽胸肉,听他淡然回复:“关于废储事宜。”塔提亚略顿,挑眉道:“几时?”克伦索恩摇头,饮些苦酒,道:“暂不详,但越快越好。先前那场动乱,也应尽快有解释。”塔提亚叼一块骨头,思索,道:“那你之后去何处?”他不看她,道:“哪里都可以。住在原处,未尝不可;厄文公主还需得我帮助。”肉丝鲜美,她眯眼道:“储君真的会是这厄文公主?”克伦索恩点头;她猛然袭上,凑在他耳边,迎着那白痴纯洁的眼神,低声道:“你真的知道她和你母亲长得非常像,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他缓缓偏头,她因此可见他的金眼平静且坚决地凝视她,令她几分惊讶,因他,确实,身体柔软;尽管这一切。一具身体所像,可影响甚深:“我知道你也不喜欢我父亲,塔提亚,但我保证这是处于他的良心所趋,将储君之位交给厄文,余下一切都是天定的巧合。天于此世不良,于诸人都残忍,而即便我父亲曾不堪其重,此契机如今让他诚心悔过。”她闻言,沉默片刻,狞笑道:“所以呢?——他能怎样悔过,怎样改变?啊,是的,他是世界上最大的龙。黑龙王——但也不过是只龙;是个人。天外有天,难道他一个人就曾折磨了世界么?不要相信这些软蛋的胡言乱语,而只要他不是这祸害的根源,他也无法一人去除之——无论他愿做些什么。啊,你说,你父亲不是个'魔'。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看着他……变成现在这样……第一次,他没能成功阻止事情变坏,第二次呢?瞧,克伦索恩,要想改变,先要知道原因。我们何以到这地步?首先——怎样的地步?”
她伸出手指;第一根。金银发丝,名贵似绸锦,垂落眼前,克伦索恩闭眼。塔提亚以此机会,凝视他的面目,他同母系相近的容貌轮廓,丰满却血弱的嘴唇;而,不合时宜,她竟萌生想法,想用犬齿去咬那两瓣裸露的红肉。这想法令她吃惊,且更惊愕是,她害怕他胸中那奇异的龙心能读到她的想法,赶忙坐正了,克伦索恩方缓缓抬眼,道:“……麻木不仁,见利忘义,弱肉强食,尔虞我诈,无善无爱。”她在他眼中琥珀的光彩里,看见座霜林所坐的宫殿,疑心那是否就是白龙心的神妙来源,却见他目光一暗。不好;难道真读出来了?这心也太可怕。她正暗叫,又看克伦索恩低头,对身前说:“昆莉亚姨。”一时,这女人面上五味杂陈,叙铂自汤水中抬头,也甜蜜道:“昆莉亚姨好。维格姨父好。”她身后,声音低沉和缓,庄重道:“叙铂也好。我看见叙铂报名了'环月'的考核,确实要好好准备,养好身体。”塔提亚身佝偻更下,却迟迟不见对自己的问候,心生疑惑和些许怨恨之时,却感那厚重带鳞的手指划过她的肩,又轻轻离去了。她抬头,见昆莉亚和维格斯坦第已在对面,四人桌无法坐满,叙铂甚从善如流,坐在了总理大臣的腿上。周遭人群熙攘,这一桌的荫蔽下,几有些像家庭聚餐,感触怪异而空洞。塔提亚的手在桌下暗握成拳,见昆莉亚的眼仍看克伦索恩,道:“你父亲同你说过废储的事了吗,克伦索恩?”他点头:“刚刚说过。”昆莉亚面露感伤,犹豫片刻,仍道:“我不知道你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也是个粗人,心思不细腻,但无论如何,还请你不要怨恨你父亲,也再不要尝试化出龙身了。”她的手伸出而又收回,克伦索恩面露笑容,而身后,维格斯坦第也是轻笑,道:“夫人是最近忙于军务,不曾留意了。大公子早已改正,不做此想了,我看刚才,也是在谈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现状,颇见哀叹,是不是?”克伦索恩不可置否,塔提亚却不想维格斯坦第话锋一转,将话头偏移到她身上:“——而即使塔提亚,也在尽己所能,协同相助,化干戈为玉帛,红与黑血脉水火不容的历史,似在此有所转机,诚为善事。”“噢哟——”她险些拍桌起身:“莫要乱说——”然头一转,则见到昆莉亚暗含期望的眼,无话可谈,只能悻悻坐下,双手交叠,神色纠结。
“塔提亚?”维格斯坦第微笑。她望向窗外。塔提亚想:她先前不应对克伦索恩的唇生出感想,无论那是触碰,抚摸,蹂躏,还是彻头彻尾的吞噬;它似唤醒了世间关于肉体的规律机理,其,尽管时常征用她的活力,原先在这张桌上的客人间还是收敛的,尽管有些隐晦,有些心照不宣。但如今提起,倒真被放入其中,注入心血,她由此冒险开启了原先冻结的规则。她在这时回忆起她同维格斯坦第度过的那一夜;尴尬且短暂,昆莉亚不在。她去哪儿了?她的瞳孔微微扩大,面上不动声色,窗外,孛林风景幽暗辽阔,答案如雾浮现:'迷宫山' 。她明白——那一夜,她不曾察觉任何响动,很有可能是因为她离了孛林,前往'迷宫山',为探寻拉斯提库斯失而复返的秘密。她的幸运如一道溪流被更庞大的秘密所掩盖了,现今呈现在她之前,其紧迫,纠葛和代价都是不言而喻的。 “这是真的吗?”昆莉亚轻声道:“塔提亚真的愿意——”
“她还没有明确表态,不过,也没有出格举动。”克伦索恩答:“也许她还在观察。”她转头而望,见克伦索恩故意不看她,心中冷笑,避而不回,反倾身问昆莉亚,道:“我现在天天只能待在那厄文公主身边,奇瑞亚她们几个怎么样了?”个中暗示不言而喻,她亲见昆莉亚眼中的期望,喜悦黯淡,被细致压下,末了,平静道:“她们很好,正在教会帮工。我觉得她们被触动了,塔提亚。”塔提亚使自己不至于露出个过分明显的笑容,只点头道:“触动。嗯。”她终于还是笑起来,反复说:“触动。奇瑞亚。'鬣犬'。哈!”“塔提亚。”她笑得声音渐大,周遭侧目,昆莉亚忧心忡忡地望她,叙铂饶有趣味,维格斯坦第笑而不语。军务大臣闭眼,沉声道:“你还是不相信。”她前倾身,眼抬起,望塔提亚;她并不退缩,回望过去,不知为何,手指却攥起:“那为什么你在这里,塔提亚?只是因为你不想死去?——我不相信。”昆莉亚道。她的手靠在臂上,她见到,她眼中深沉的幽暗:“——或者,你只是在等待,让你的心得以彻底化形——”这无心压力使塔提亚向后仰去,嘴中叫一声:“噢!”她挥舞手臂:“你不吓我。你别吓我,昆莉亚。”她用手指着她,两人四目相对:“怎么,你想将我作隐患铲除,除之后快不成?”昆莉亚柔和的杏目已至深邃之地,而此让塔提亚回忆起某日的梦,其细节已逝,唯有红黑交错,她深吸口气,面露微笑,道:“不过,维里昂说的不错……”她若无其事,张臂道:“我改变主意了。”她将手扣在桌上: “我加入这个队伍——天命之王。”塔提亚面带微笑,四望道:“为什么不?让我们的生活更简单,更轻松,更安全……再也没有饥饿,威胁,斗争……不用考虑谁先放下武器,不用担心几时吃肉。我加入。”
“我加入。”叙铂重复。 “我加入。”她说;她紧盯昆莉亚,欲从她脸上看出些慌张和尴尬,但一无所有。她忽记起她的名声,冷彻,耐心,沉稳;一击毙命的作战风格,成就其威严的名声,而她不得不承认,昆莉亚,比她想象中更冷静。她只这般沉默而长久地看着她,她棕色的眼,黑色的鳞悬浮在官袍上,其下,那颗久困扰胁迫她的龙心隆隆作响;黑龙之心。她是对的吗——这事物,不过是一颗龙心,自有控制和制约它的高大之物,无法搅乱一切,而自己,也是被拖曳无能的事物?不。这是假象——她感到,这龙心确实乃是不同之物,极致的危险源来自超越某种规则。轮回的规则:若有失败,若有胜利,若有降伏,若有重来。它标志着永远停止。——灭绝。她舔过唇瓣,露出狰狞微笑,宣布道:“——拉斯提库斯没有杀我,因为他和我达成了个约定。”塔提亚扣手桌面,随性道:“当我彻底获得这颗龙心,便也彻底抛弃它,与他的儿子一起。三颗百心之王将一同放弃这生命和心脏——于是,在尊陛下的设想中,龙心可再一次被封印。”
“什么……你答应了?”她已说完,听克伦索恩惊愕道。他竟不知道?她暗笑,点头不答。看上去,对一颗心的接纳和欢迎,确实决定了它的能耐。 “原来如此。”维格斯坦第低声道:“这就是陛下要以常规军队的方法训练新增收的'环月团'的原因……他是在为经典战场做准备。”人的心的动摇,但,多么惊人。楛珠,一动不动!宛如石雕,她看着她。“而你答应了,塔提亚?”她轻声问。 “是啊。反正都要死,不如死得有些意义,不是么?”她回答:“况且,想想看……”
“这一定是好事么?”她道:“没有龙血……没有龙心……什么也没有。一群愤怒的贵族,一个孱弱的继承人,前途未卜的军团。还有永远存在的背叛。我没有暗示任何事,楛珠,只是……想想看。尊陛下知道这一点:总有背叛的可能性,哪怕在最后一刻。当他同我合作,他将这消息分享给了太多人。我现在分享给了你们,我还可以分享给任何人……其余人会做什么?而,他还是知道。仍然选择如此……孤注一掷。”塔提亚拍手:“他已走投无路了,同我一样,于是,我想,我应该答应他,因为最终,有些相似性和命运,似乎被我们所分享。”塔提亚轻轻抬起自己的红发,眼中映出面前的黑鳞:“——这些总是隔岸相望的红与黑。”
行人匆匆,不曾将她注视。昆莉亚看着她,长久,而后闭上眼,停止同她的对望。她什么也没说。
事后看来,他不得不将自己遗留在一个年轻女孩——他自己的女儿,原先就需要呵护和照看的怀抱中,至于整个午休的时辰都像场突如其来的互相安慰,固然是可耻的。这是对紧迫时间的浪费,绝无裨益,兴许适得其反。龙心从来不喜爱软弱,故而在她短暂的拥抱中,或,相反,他在时间诱骗性的宽恕里将她拥入怀中,心中的痛苦与仇恨,竟化作洗涤,洁净的泪水,宛如他的魂灵可就此解脱消散,决然是恐怖的误判;他使女儿柔软的头颅靠在胸前,手中轻轻打着舒缓的拍子,一抹轻盈的微笑含泪浮现唇边,而就在时序和思维都要恰如其分,无裂无缝地纳为一处时,拉斯提库斯感到那空中的雷霆,冷然或含笑地贯下他胸中,他的手骤然缩紧,喉头浓血翻滚,至于这女孩抬起头,忧虑问询道:“……父亲?”他勉力对她宽慰一笑,手指却难注意地打着抖。尽管他握着她的手臂,她却不能察觉他的痉挛,其中忍耐可见一斑,如此便是龙心之主的重任和本分,任何遗忘和暂避都会招至惩罚。他等待,直至于血在沸腾狂热后悻悻落下,才复抬手,抚摸她的头发,面露苦涩,劝诱她也返回现实,尽管空气中仍充盈那倦怠而粘连的芳香,正如他的情态和微笑;她忧心不已地望着他,知晓休憩的结束,缓缓起身,询道:“我不能再休息了,但是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呢?”她问询时间中的顺承,其指代和细节都是不详实的,兴许是下一刻,下一时,下一黄昏,也更可能是永远的前路,暗示深沉的迷茫。拉斯提库斯轻柔按着她的手臂,鼓励她复而诉说,厄文犹豫一二,道:
“先前,在那条城西的道上,你跟我说起过,我的'使命'。”她低垂眼眸,叹息道:“但现在,我似对它有愈发深的疑问,我不知道,也许我应该继续观看,继续体会,思索,还是与人倾诉。”她的眸光中闪烁丝柔软深刻的刺痛,听他道:“你当然可以选择寻求番她人的帮助;这不是众人相逢相识的缘由么?”她原先想说的并不在此,却为此语从他口中漏出,面露光彩,只在抬头瞬间,刹那便被忧虑淹没了。 “啊,是呀。”她轻声回复,握住他的手,同他道:“正像你说的这样……但我为何不能从人们的身上感知到呢?在街道上,我见人因金钱互动,教会内,我见人因生计所迫,命令所驱行动,而在这宫廷中,尤其……”她顿了顿,嘴唇微颤,最终,看着他温顺的眼,道:“在你面前,父亲,我见,人虽和她们在别处的行为截然不同,但这不是一种好的变化。他们害怕,为着恐惧,好似丧失了对自己的控制般。他们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在哪儿,要做什么,沉浸在深沉的迷乱中。”“啊,你观察得很好。你观察得很好,我的孩子。”拉斯提库斯低声笑起来,托着她的手。 “——因此,所有的联系,都不似你所说的,因相逢而互相深刻地连接,理解。我感到奇怪……她们彼此争吵,斗争,非常频繁剧烈。我听见她们推搡,惊慌,尖叫;她们因自己的财富和智慧骄傲,且不遗余力,步履匆匆地去将它追寻。这是好的吗?这是你说过,应该要改变的吗?我不知道,父亲,越是在人们之间,我就想念着'迷宫山'的岁月……连我自己的母亲,都不是我曾记得的模样了……她们令我感到陌生,在她们眼中,我见到相似的狂热。那究竟是什么?”她声音愈低,头颅也低下,唇间传来轻语:“父亲。”她呢喃,感伤地叹道,将面颊,贴在他的手指上;她将他的手抬起,靠在耳畔,饱含某种震颤的感情,与她年轻的面容,可说是不相符的,困惑,心寒,犹豫,迷茫及其下难以言说且连她自己也知是不被允许的情愫混杂一处,使她的眼微转,唇瓣翕动,低声道:“她们,这世间的人——她们会像你一样,这样握住我的手吗?”她抬起头,期盼地望着他:“她们是否也会听见我的困惑,这样怀抱着我,这样温柔,这样温暖,让我感到,我不是孤单一人……”她瞧见他的神色微微一动,这句话便也似花瓣坠下枝头,飘荡空中,散着残留的暗香,几似肉感的火花,划过人肤:“……使我有勇气去关照,去思索?”
“这些残酷的孩子。”她听他低低叹息道,眼中神色如此复杂,只能不去看她。 “这就是世界需要你……需要更新的原因……我不得不,请求你,来到这里,尽管意味着对你的许多磨难和残酷的原因。”他的手轻柔划过她的面颊,且在这缠绵和微妙的舞中,离她而去。厄文,既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也明白他这样做的必要,甚至,那空中的警示,宛轻轻打开她额上的眼,惨笑着,督促她,去看他的真实面目——那惩戒而得的剑山之身,不断为那黑暗之心所驱,她所感,也俱是怅然。拉斯提库斯起身,邀女儿同行;厄文跟上,行在他身边,承诺道:“——不,父亲。我不是害怕困难。如同铸铁或纺织,乃至播种和生长……所有的生命都流下汗水。在那汗水中,难道不存在平静的欢欣吗?我只是不明白,我见到的人们,似乎为她们的处境而感到快活……我感到,她们是喜爱这样的生活,渴望那剧烈的交汇,狂热的欢笑,诚心的追捧的……多么奇怪,但,以我的眼观之,似乎诚然如此。”他垂目,看她年轻而清澈的眸,悲声道:“你有明净的眼;多残忍你就这样看透了诸生受损的心。”她回望他,开合嘴唇,良久,终于道:“……而她们对此向往吗?那么是否,没有什么,是我需要去改变的——是否这就是生命应然的形态?”她的声音和面孔都已至悲怆,不为己所知道。
“切莫如此!”对此,她听他低声惊呼道,握住了她的手;他正带着她,向堡垒下走去,午后的风愈发凉了,过路之人见她们亲密,依偎地行在一处,莫有声言,只有猜忌。但这猜忌,不幸全然是错误而扭曲的。在这个下午,拉斯提库斯携厄文公主入堡垒底层监军时,那依恋的实质全不是肉身或官能的爱情,尽管国王的名声是如此低劣;那是也仅是精神的提携和彼此依赖。 “万望你不要这样想,”国王低声对女儿说道,声音恳切,周遭悲风阵阵,长衣似黑水,映照女儿洁白的衬衫,滑下梅伊森-扎贡的幽深,而在这下降空洞的螺旋中,他向她乞求着光明的信仰:“我不能回答你关于生命本质的问题;我亦对生命之恶的原因一无所知。我自出生,就不曾见过光明——我最爱且尊敬的人,我的母亲,亦受其所害,深受苦难,零落性命。”黑暗显出他侧脸的苍白,每步落下,她都不知前路如何,仍然,她仰头,饱含同情和真挚地看着他,以目光,轻抚他的面容,他深深潜藏的心,因此,满怀感激和虔望,他颤声道:“但,不知为何,兴许也是为了她——为了你,为了女神对我的一瞥,在这无边黑暗中,我犹记一缕温柔和光明,而我的罪孽,尽管已同我不可分割——我这颗心,尽管再不坠落别处,却不是我生命的本真,不是其诞生之使命。正因如此,纵使沉沦迷茫许久,我现在诚心悔过,希望你藉由你灵魂中的光明,将这沉沉夜幕带去。”国王牵起女儿的手,千丈旋梯之下,湖声悠长,人声喑暗,他的声音却见沉稳平静,拨开迟暮春风,微笑动人,几不问缘由,由此天真地对她道:“所以,我的女儿,请你不要怀疑生命温柔的本质;不要像柔弱诸生一般,将其精魂掷如火中,冻结为石。我不能给你任何证明,或者些许保证,只能请求你相信——是这龙心的恶念之强,扭曲了我们的灵魂,而非我们的灵魂,渴望着这颗龙心。”
他已说完,热切地看着她;她,同样,长久与他对望。他已说了这言语中孱弱的一切:他对逻辑和实证的忽视,他对一线辉光,也许是在罪孽深处逃避本能的渴望;千万个理由应使她拒绝他,仍然,感其心诚,得其触碰,又或者是,不仅是十年,百年的光辉洒在她们眼中,更是千年,万年的信赖和思念,让她没有第二个举动。厄文温柔的目光因此跃过了深不见底的理性的洁白深渊,或者无穷无尽的火焰迷宫,像穿梭在生死间轻快的白鸟,来到了那暗香萦绕的黑夜里。“——我明白。”女儿回答,轻轻回握他的手,声音坚定而又颤抖:“父亲,你的心触动了我……也许从最初的一天开始,就是如此。即便仅仅为了你,我也会如此做……”“啊,请你不要为了我做这件事,厄文。”对此,父亲回答:“你对我的亲近,让我备受慰藉。在你身上,我看见了希望——你对我这戴罪之人,”他颤抖一下,闭了眼:“——永远是这么温柔平和。但不要忽视我的罪孽,我的孩子。”她们已能听见底部军队操练的声音,听见你咆哮而冷彻的命运,这声音中,他向她叙道,手仍同她牵着,难舍难分:“你对我说,愿我牵着你的手。我怎会另有所想呢?但我恐怕不能长停于此,也有一日,我的肉身不能再牵着你的手——所以,厄文,和你的同伴携手共进罢;为将来的人揭开这帷幕,带走我的黑夜吧。你看见这军队了吗?你一定是不喜爱的。像那喋喋不休的官员,冷漠无情的法庭,争执不休的人间般,”她的身体动了;在她朦胧的视界中,她似在漂浮般,跟随他下降,而就在这瞬间,厄德里俄斯见到拉斯提库斯回眸的神色,那奇迹般美丽而悲哀的眼瞳中,一切都被诉说:“但你需要,像牵起我的手一样,牵起她们的手。如此一来,肉身虽陨,我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帮助你,握住你的手……”
光线如此幽暗,连同那咆哮和吼叫一同,都是不愉快的;但她微笑起来,兴许是因为,她们的手到底是交握在一起的,约定中的分离和偿还都还未到。厄文含泪微笑,问道,声音很轻:“罪恶。罪恶应该被消去,洗清——也包括你的罪恶。父亲,”她道:“你是为了什么,犯了罪?”
“我……”他张口;国王没能回答。她原谅了这一缺席,只轻声,温柔地问道:“那么你洗清了这罪孽之后,还会回来吗?”
他显然不曾预料这一问题,面露惊讶,又在水纹般的震荡和朦胧中转为微笑;他笑时,实在英俊,但她无法忘记他,并不是为这原因。“自然,”他回答道:“我会跟你下次再见。”他承诺道:比永远更少一些的时候,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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