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香水
他住堡垒第九层,是二十余年前新辟出来的屋子,过去作储藏间用,有张极老的木床,后来才加阔,安上了床帷。盥洗室也是后来建的,他那最老的一个情人帮他做了里头的装饰,摆上了香料,花瓶和浴皂,主是因为她自己需要用;她不喜欢欢爱完后汗水沾在身上的感觉。她带了一面银边的镜子,对其水面花许多时间,当他坐在床缘看外头广阔的荒野黑夜时,能听见她在里头哼歌,鱼尾般的裙摆迤在地上,摇荡空气的波纹,至使他在其中感到种错误的春天。拉-哆-咪-哆-来-多-西-多。有时他能辨认出那调子,有时他做不到;他略侧过脸,能用余光接到她眼波的弧。她手指颇修长美丽,像那锋利的兰花,时而变成鸟,生灵活现,身段柔软,尽管带着龙鳞。她的身材糅合了所有丰满到高挑的女性之美的集合,而他恰好足够坚固能让它们完全显现出来,因此她们之间想必,起码在最初的几年里,有了沉默和合约。他们能紧紧依靠在一起,当他坐在这间向来都无法跟他发生什么确切联系,恍若虚空的屋子里,她可以揽着他,搂着他,靠在他的颈边上,面对夜色,让她们那两颗龙心漂浮。
“拉-哆-咪-哆-来-多-西-多。”她在他耳边说;她歌唱得不是很好。“你唱得好一些。”她道。他不说话。“睡不睡?”他点头。但许多时候,他清晨醒来,她已走了,窗户开着,窗帘浮动。第九层的原因,最主要是,来去自如,尤其是当龙身太大时。她们背靠背睡,除了做爱,他很少搂着她。
他进入室内。这样的高空,风总不停息。他的影子在那透明的纱布显犹豫,许是因第一回——二十五年来,他终于发觉他自己的屋子是个洁白,宽敞而空旷的地方。他先前似乎总觉得它应该是狭隘而漆黑的,盖因他在其中最常做的事只是枯坐,等待白昼到来,但现在他走下窗门,可感它同一间国王寝室符合的宽敞,风在其中循环,而那香味,存在,但已很淡了。床褥微微塌下去,起了皱縠,隐约压出个窈窕的形状,他略微皱眉,听四周声音,几乎是寂静的,只有很微弱的水波破碎声,像百米下湖面的涟漪,手指如叶片在上边起伏……他急忙走到浴室外,开了门……水涌出来,冲开他靴子上的泥渍……镜前,他的发,他的衣,是黑色的,但下边那束白花仍和从枝上落下前一样鲜活,喝着杯中的水……体香混着血香,浸进了水中……她躺在浴池中,水面似桥拱起,像个沉重的泡沫……脸上的龙鳞刺破皮肤……他到她身边去,托着她的肩膀和腰,将她扶起来,那水,像瀑布,碎了。她的睫毛颤动,睁开眼,恍惚地盯着他,过了许久,才微笑。
“怎么,”她伸手来碰他的脸,抚摸他的眼睛。他眼睛的绿色较她更深一些;他如今的样子看上去也甚至比她年长些,因他常闷闷不乐;她道:“又去了哪,做了什么梦,这样的神情……”她毕竟生了这般模样,他免不了时时见了都不得平静,有时痛苦,有时有暗火,此时更显惘然。他闭眼,将这表情收了,又睁眼,端详她脸上的龙鳞。他抬起手,用手上的鳞片去碰,感她颤抖,低声道,不很体贴,甚至略带责备:“怎么将自己弄成这样?”她嗔道:“你明明晓得,还来问我!”她抬起手,用那尚光滑的手指,似去了皮的肉过这最残酷而原始的刀刃,握着他的手,仍对着他笑道:“我已快撑不住了,来找你,没想到你一夜都不回,又去找新人,全不管我的死活。”他皱着眉,她笑:“你的长情就是这个程度么,拉斯提库斯?”他叹息,不明显。
“克伦索恩既已将白龙心驾驭到这程度,你先前就肯定有了感觉,却不直白同我说,差点酿成大祸,我要怎样对你客气才好?”他的语气软了一些,仍很严厉,食指在腕间划出一道伤口,那黑血滴落在地面浸了花香的水中,又将手腕略靠在她唇边。她轻轻握住他的手臂,吮吸血液,发出细微的叹息和呻吟声,自然痛苦,又如同在都逗弄他了。她饮了一会,他要别开,她却柔软执拗地不让,他只好用了些力气,将伤口从她已漆黑的嘴唇边移开,那黑血落到她赤裸的胸脯上,她很高兴,却虚弱地望着他,手指支着下颔。“你自己的儿子惹祸,你自己没有发现,怎么能怪到我?”她笑道。她的道理几乎是无错的,他又是在占理时也不喜回驳的个性,只从地上起身,坐在瓷台上,双手交叠在两膝之间,看着她,极力去压抑心里那诡异的酸楚,去将她的面孔和她的心分开。她虽感觉到,但也愿意试一试这心的白龙心之主能否挑战他,她愿静观其变;他是很清楚的。她时常揣摩他的心思,要来讨好他,也是为了一贯的目的,他不是不了解。
“也不要太生气,拉斯提库斯。”她柔声道。那血似效用很好,她转眼间就生出了血色,有了精神,靠在洁白的浴池边,挑逗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会没事的——我反而更担心我自己,但又实在好奇,不想告诉你,结果变成了这样。”她略撅起嘴唇,跟她的年龄不符,但在样子上却不奇怪:“谁知道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竟一下失踪了呢?”维斯塔利亚眨眼,半真半假道:“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假作失踪,引蛇出洞罢?”她笑笑:“你不会放我不管的,是不是。”
他别过头。“这我不能告诉你。”他道,很苦涩。“那我会自己去看了。”她轻松道。他抬眼,皱眉望着她,沉默片刻,说:“你最好不要。白龙心出现,你尤其虚弱,不待在孛林,用黑血压制,擅自化龙跑出去,谁能帮你?”他又宽和了点:“万一出了什么事,留在这,我也能照应。”维斯塔利亚许久笑而不语,最终道:“看来你还很关心我呢。”他显无奈,但没有否认,她却忽然收了笑容,静默地望着他,绿眼澄澈,开口声音却很冷,道:“我倒觉得你不应该这样。”
维斯塔利亚侧过头,黑发垂落水面,奇异,几分好奇,又冷彻,终于不失些冷淡温情地开口,声音柔和,对拉斯提库斯道:“若我在你的立场上,早就将我杀了才是。”她笑笑,重复一遍:是了。她觉得他将她杀了,才正常。
他豁然起身,背身离去,临行前四看,道:“你有没有换洗衣服……”一句话没说完,水面已破开,她走到他身后,赤身将他从身后抱住,身体的水痕印在他的黑袍上。“我还想要点黑血。”维斯塔利亚道,感他身体略勃动,但不深刻,甚至有些感伤。他轻声道:“好。放松点。”他转过身,又抬起手,要开伤口,她却钻到他怀里,揽住他的脖子,攫住了他的唇,深深吻着他,尖牙去咬他的舌头。她咬得不轻,她的抚摸也热情,他却似乎不觉痛一样,将她抱起来,靠在墙上,黑血从两人唇间滴到下颔,落在她的乳房上。他轻轻抚着她的背,似在催她,多喝些一样,她却不紧不慢的,吻了一两下,就松口,换一个方向,不想这是他的‘先礼后兵’;她既然不喝,他便也不让了,捉住她的手,用那流血的嘴唇和舌头弄着她的唇舌,直让她开始推他,笑得喘不过气来才松口。“你昨晚没去找人么?”她捧着他的脸说,有戏谑,却不乏陶醉:“这么多人里,就是你这老男人最难招架了。”维斯塔利亚知道他很不喜欢她将他跟别人做比较,便是说他更热情也不行。她去找情人,他并不管,但就是不乐意看见这张脸,听这声音同他说。
“你变心罢,好不好?”他不答,只暗沉沉地望着她,声音磨着她的耳蜗,低声道:“你只要确实有颗黑心,就不怕了。”她呵呵笑,任由他抱着上了床,两人黏黏糊糊地搂成一团时,她最能见到他眼里的脆弱;他多希望她能说,是。多希望她就能成为他真正的爱人,然而她的心明白地说着不,他那漆黑的血落在她洁白的鳞片上,而这般缠绵的肉体欢爱,就是她能给出的全部。他是个深渊,她很明确地说,一座柔软,绝无胁迫的魔窟,明面上他似变了很多一样,但在窗外飞着高空的鸟鸣如为这清热非凡而又沉默不言的云雨奏乐而白光似水,时间似凝固时,她看见他的眼睛似也融化了,便知道他几乎没有变过,甚至,他不是变得更无情坚硬了,他变得软弱了。他甚至想哀求她,忘记她们之间已有过的仇怨,去搭建一个似是而非的乐园——这是处深渊,对任何心中残存一丝柔软和爱的人来说,都是致命的。
她将她这具极美的女人的身躯镶嵌在他身体中,感那渴望融合的龙香在屋内沉闷却重攮地蔓延开来,在她的肌肤上抚出人眼不见的痕迹涟漪。他抚摸她的大腿,揉着她的阴户,唇在她的耳垂旁呢喃连他自己也不敢听的名字——她确实很爱跟他欢爱。这是来自一颗龙心的馈赠,再没有任何人,任何男人,任何女人能比上他了。投入他的怀抱里,就是和着魔做着贴面的斗争,唯有一颗石做的心才能片痕不留,又或者,为了能长久停留在这里,她才保留着这颗石心?这是可能的么?或者这太可笑了?她没有余力思考了;连她也没有。她抚着他的面颊,感这像是很久以前,他最——爱——她的时候。
他最想——她——的时候。
“拉斯提库斯——”她忽然挣扎起来,然而太迟了。那龙香,在极致之时融化了最有敌意的目光,使他在男人的目光中显得如女人一样艳丽,在女人的眼中有不愿承认的征服性,毁灭了她人,摧毁了自己,已充满了整间房屋。她向下沉没,陷入那床榻中;她那颗心猛烈跳动,一滴血落入其中,他伸手撇开她粘在面上的发,露出后边惊愕,伤感的表情。
“……迦林?”他喃喃道。她摇头,但张开了唇瓣,让他吻她。她搂着他,呻吟,啜泣,完全打开了身体。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有那隐隐绰绰的呢喃响起。
两人醒时,上午已过了。约会往往是这样的;大臣,侍卫,仆从已在外等了许久了。还有那些从这活动中诞生的孩子,曾参与在这活动中的母亲。屋子的隔音同别处一样,但她什么也听不见,感是那阵龙香的错;她张开手臂,见她躺在他怀里,两人的头发缠绕一处。他的手环着她的左乳,却像握着那颗心。她凝望他许久,俯身,在他耳边,慵懒道:“拉斯提库斯。我的陛下。”她的鼻腔中仍不散那危险而芬芳的气味:“该工作了。他们都在等你呢。”他皱眉,竟将她抱得更紧了些,至于他醒来时,两人就这样赤身裸体地望着。
他极深地望着她;她感奇怪,因他那惯常在此时应柔和的眼神竟坚硬起来,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他起身,从床榻上站起来,去取外袍和衣物。
她仍然几乎全裸着,只披了一件白纱。“维斯塔。”她听他道,忽愣了一下,因为他确实叫了她的名字,清晰,有着几分公事公办意味的,在这么一个清晨,龙香未散时。她转头,他已走到她身边来,俯身,轻声对她道:“我们今后不要这样了。”
她没有明白这意思。他便又说了一遍:我们分手罢。他轻轻在她肩膀上抚了一下,余下的话,咽了下去,转身便走了。
九层那拐角处忽然起了阵喧哗,等待的众人都向上看。昆莉亚从蒂沃阿的寝室处略走出来去见是否有些堪称危险的骚乱——细想来堡垒过往十几年也未有如此草木皆兵过,而前日那骚乱不过两日,便又出了电光般的警戒,不啻为某种转变的暗号,她心下无奈,抬头去望,却不见眉目。声响来自九层以上。那处是国王寝居,明令不准入内,因此一时人只望着,俱在雾中,不知所以,直到两声响动,人影出现,一黑一白。昆莉亚见维斯塔利亚同一贯模样不差,仍是笑意盈盈,却未挽国王的手,姿态较平时更高些,不取她乐意赏玩的情人姿态,而像只巨龙。“聚在这做什么?”国王道,昆莉亚此时能见他的样子了,黑衣,精神甚佳,充沛的姿态显沉重而严厉。他抬手一挥,侍从便散了,只剩几个有急务的留下,唯唯诺诺同他细语。隔着这么远,常人定是看不见了,昆莉亚却还能隐约看见他蹙着的眉头,轮廓清晰而坚硬的眼睛;国王统治这堡垒二十五年了,从初时的将信将疑,到如今的仆从无不极害怕他,时间如灯下影走过;人走灯熄。前一个半月,他失踪了,人心惶惶,只回来半日,倒像他从未离开过,像无人曾念叨过他离开那黑王座,无人想象过一处黑云的消失。人垂下头颅。
“……他是装出来的,你肯定知道,昆莉亚?”她背后响动阵轻微的衣物翻动声。蒂沃已站她身,抚着腹部,笑容复杂。她见蒂沃面色青白,泛着些不健康的黄,眼角又有些皱纹,很忧心,赶忙去扶她。对于她的话,昆莉亚回答不了,只能听她说;蒂沃抬起手指,指着那处,苦笑,道:“我小时候,不了解这些手握权力的人。现在才明白了。”她摇头:“权力必然要有威严,若聪明,随和些也无妨,洛兰却不聪明,只能靠严厉了。”她又低语了句,似说给自己听:“但他原先也是很严厉的,但那是对孩子的严厉。我那时很听他的话,于是便不觉得严厉,只有关爱了。”
昆莉亚扶蒂沃阿回床上,给她端了杯茶,局促忧愁地望她,无法分忧,因蒂沃阿所说的事,她只一知半解。蒂沃阿年轻时曾照顾过她的老师,她对她相当感激,只愿意她好,见她流产后如此虚弱,很难过,又知道她必然不只是伤到了身,而是心的某部分动摇,困惑了。龙的一切就在于心;这话,越久,就越是真的。蒂沃阿唇带虚幻的微笑,看着床帷深处,绿眼沉沦在黑暗中,手于木栏旁打着拍子,斜靠着,声音却清明,更沉稳了些,说:“我怀念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他身边。孩子同他相处极简单;如今我是个女人了,一切都变得困难。”昆莉亚看蒂沃阿转头微笑,眼中含泪,微笑道:“洛兰太笨了;不。他就是不擅长这类事。他不擅长拉拢别人,让别人对他忠心。他不懂分配利益,他只会将一切都给他觉得需要的地方。”她叹道:“若我还是个孩子……”
倒是能轻而易举地忠心。“蒂沃。”门外传来声音,比先前训斥侍从时显然柔和。“请进。”蒂沃阿抬高声音,残留先前纠葛的寒冷,却不由自主地柔和。昆莉亚看出她年轻时的样子,她不敢说,害怕冒犯她:在她心中,蒂沃阿也还是那替她拔出了‘无色’的孩子。她将这些年她在劳兹玟的遭遇藏得太好。
国王便进来了。他见了她的样子,也显迟疑和忧心,但是种长辈式,克制内敛的。昆莉亚打量他的神情,猜测他也在考虑蒂沃龙心的状况,但没有说,只放缓了声音,问道:“好些了没有?”蒂沃阿点头,他又坐到她身边,提议:“喝点我的血,如何?”蒂沃阿深深望着他,忽挣扎起身,向前倾了些,对昆莉亚,轻声道:“让我和陛下单独待一会,好不好,昆莉亚?”昆莉亚如梦初醒,点头,道:“好。”她转头向国王行礼,道:“先行告退。”她又谨慎加了一句:“我先前往会议室。”国王颔首,道:“我一会便来。”
她合上门,余光见蒂沃阿靠在国王怀里,不是情人式,而是似孩童般。蒂沃阿年轻时是孛林的贫民,家里很穷,在‘圣母’教会帮工,将国王——那时是王子,当作父兄式依赖。她后来因工务伤了身,很多年不能说话,都喜欢这样靠在国王身边。她心有感慨,但未做其余猜想,只道:蒂沃恐确实很怀念那段岁月。但那岁月很短,代价也很高。
昆莉亚便是这类人:有些粗糙,思绪总是不向人心中最微妙而有波澜,灰色的地带去想。她想法简单,有时有能精简的智慧。她想的是对的,某部分上。她走后,蒂沃阿便这样在国王身上靠了一会,直到他不得不轻轻压她起身,扶着她,关切道:“究竟是怎么流产的?为何不愿喝我的血,蒂沃?”他问了话,她反而彻底伤感了,垂头便掉了眼泪,哽咽道:“反正我也不想再要孩子了。洛兰,我不想再生孩子了。这个孩子去的正好。”但她没真正告诉国王个中原因,也害怕他知道,因她知道一旦国王得知原因,定会惩罚她的大儿子。国王愁眉不展,但耐心道,拍着她的背,说:“你不想要孩子,谁能逼着你要么?界内逼迫你要孩子,他怎有这么大的胆子。”他放低了声音,神态仍比寻常时温和很多,同她梳理其中环节:“你不愿意和他分手,害怕他联合你那两个儿子迫害你,或者劳兹玟的贵族排挤你,来找我就好。”他对她笑笑:“他们要学学道理了,是不是?所以我才将你封在劳兹玟。”他怕人欺负她。她抬眼望他,感他确实还是同对待孩子一样对待她,心中有那温暖的凉意和彻底寒冷的欣慰,近乎亲爱的感情。她原先想问:你将我看成你的女儿么,洛兰?但她眨眼,眼泪滑落,最终说:“那也是你的儿子,洛兰。”他的手便忽僵硬了,令她想起二十五年前的傍晚,他的手也是这样起了变化;黄昏中蔓着那阵入神的芳香,她张开嘴唇,未能抵挡,又或者,欢迎了那诱惑;从此她就不能像女孩一样敬爱他了。她变成了女人,而女人是不好和他相处的,要么太爱他,要么太恨他了。他弯唇,苦涩地笑了笑,没有松手,只是力道轻了些,叹息:“里德。”
“那孩子被界内教得太坏了。”拉斯提库斯道,同蒂沃阿商量,不是跟孩子说话的口气,而是他同女人言语的口气。只要女人愿意,他的语气往往是非常客气,很宽和的,但和寻常男人的爽朗或礼貌不同,自有其深邃的幽暗,若再深入就成了种诱惑了,因此许多女人不喜欢同他讲话,觉得太危险。“费雪倒是个好孩子。虽然我怀疑他或许不愿做官,但若你一定希望,我可在你卸任后,封他为劳兹玟的巨龙。”他摇头:“里德我用不了。”他神色一暗,蒂沃阿看出有隐情,甚至凭她敏感的直觉,察出闪过的杀性。她于是知道拉斯提库斯已有想法彻底除掉这个儿子了,但她不动声色,只道:“洛兰,我是个女人,实在管教不了这些儿子。我同你说过许多次了,他们需要父亲。”她蹙眉道:“我现在身体已不好,更难以使他们信服。我恳请你趁这机会,将他们留在孛林,好好培养。”她又很轻地加了一句:“以备将来。”
拉斯提库斯皱了眉。放在蒂沃阿年轻时,见到这表情该多心痛,然而她心中竟浮现出阵快意,为这确切的对立。他前倾身,道:“蒂沃,”他低声道:“——什么将来?”她不说话。他们对视良久,她看他眼中的黑暗涌起,终于不至于愤怒:她对他来说是个孩子。他对她有歉疚,有喜爱,唯独没有愤怒,没有其余人还能这么和他说话了。他耐心解释道,显格外平静:“我不会处决克伦索恩,蒂沃。”他握着她的手,道:“就算克伦索恩不愿当我的继承人,我也会选另外的孩子。我愿意选个女孩。”他露出那类长辈略有自满却无恶意的笑容:“瞧瞧‘环月’的这样子。男人掌不了权——我现在将克伦索恩放在这个位置,就是想观察下边的动向。”蒂沃阿望着他,过了许久,轻声道:“克伦索恩害死了几十个人,洛兰。”
他顿了顿;但最终那宽容使人惊讶。“我会仔细问他。”拉斯提库斯道:“克伦索恩不是这样的孩子。”蒂沃阿终于流了眼泪,问他:“那为何你一定认为里德是你想的那样?”他不怒反笑,已准备起身;会议时间快到了。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你不明白,蒂沃。”他劝她:“我一会再给你送些血来,喝了对你身体好。别太为这些事忧心了,你的儿子已长大了,有一个很好。那个让你两难的,交由我管教就好。”他哄孩子似地道:“你是个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母亲,蒂沃。这不是你的错。”他要走了,她忽然生出恐惧,紧紧握着他的手,道:“在我额上吻一下,好不好,洛兰?”
她希求地望着他。“像我小时候,做祷告时那样。洛兰?”他苦笑一下,弯了腰。他抱住她,在她额上轻轻靠了一下,说:“敬神慈威。”这被她要求的吻使她痛苦,因她的身体在女人和孩子中变化,至于他走后,她呜咽起来,而再蒂沃阿——劳兹玟的巨龙流干了眼泪后,那眼神又变得冰冷如秋。夏天正中,秋天却也要来,她的心中空荡,充满欲望,枯坐直到暮色四合,房门才被另一人打开。她转头看那人影,神色严峻。
“关于你在迷宫山’看见的那女人,”蒂沃阿道:“她长得什么样?”
国王来前,军大臣已将会议开了半程,昆莉亚不知细节,只约莫看出自别耶茨死后,他先前的几个副手大多已另选出路。伊卑,是个例外,这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独坐在对席,头上缠着绷带:那是前夜被昆莉亚所咬伤的。二人略合目光,伊卑对她点头,显不计较。他这心性从自始至终不曾改名就可看出来。默斯忒同安伊南坐在一起,二人过往有私交,兴许也是商榷完毕。持俄斋,个头非常大,但个性沉稳,像是自立门户。维里昂处理完账目问题,向昆莉亚示意。她点头起身,手撑桌面,宣布:“我们今日在此举行投票,选举‘环月团’下一任中部代团长——”话音未毕,门便开了,国王入内,气宇轩昂,精神充沛,面带微笑。众军官‘腾’地起身,向他行礼。他没回应,径直走到主座上,正对着对席的伊卑。国王朝他笑了笑,那男人行礼,面上没有特别的神色。
‘环月’的军官,对国王有种原始的态度,亦即,他们瞧见国王的时候,不是见到一个中部人司空见惯的权力个体(尽管先前一千年‘他’应该是个女性的形象),而见到一个雄鹿化身的英雄形象。他首先作为个体乃是翘楚,之后才有了机构的种种附属。这种看法在两方彼此试探中完全被确定了——乃至时至今日,‘环月团’还没有人能确切明白国王的化身究竟威力几何。它似乎永远在压倒性的膨胀中,曾有尝试对抗的人无一例外地失败了,因此在他们看见他时,他们社会性的聪明才智偃旗息鼓,让位给低级,但却深远的俯首和崇拜。这是他们被诟病的原因:作为最高权力机构的附属,这种行事逻辑太不经推敲。但没人有能力改变。
“投票的事可以缓一缓。”拉斯提库斯道,敲了敲桌面,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平淡语气道:“先谈谈扩招的问题。先前提过将普通治安和‘环月’负责的军事范畴分开,出了许多隐患,诸如现在龙血管控不力,各地有新自然受血者出现,黑市流通龙心的贩卖,使一般治安力量难以控制,诸卿如何看此事?”
昆莉亚眉头微蹙:她不想国王竟开门见山谈这烫手山芋,久来积案,只见桌边果然诸军官都面面相觑。这问题放到中部来问是尤为不合适的,因在十五年前‘环月’分流时,驻扎中部的军团就笃定不愿掺和这灰色地带,而一心要在孛林站稳脚。如今别耶茨虽‘出师未捷身先死’,其宗旨很难有变;他们少想这问题,起码优先级比重中之重低许多,而倒卖龙血,管控黑市的活计,是早年分流到南北的兄弟们在做。这问题考验情怀,也考验定力,众人都沉默,看安伊南:既然他已半只脚跨进代团长的位置,便理应也是他去当出头鸟。眼见无法推辞,安伊南只好开口,说了先前被默认为正确的答案:“臣认为,联合中,北,南军团,发起联合围剿,毕其功于一役可取。龙血乃是强威强害之物,切忌外流,应严加管控。一动而大伤卖血之流元气,可威慑后来者不敢再犯。”这么说之前是无错的——因为这南北军团和民间血商勾结是人尽皆知之事,若中北南围剿,只能是军团内战,不了了之。安伊南说完胆寒,看国王面色,不知他是不是发了奇想,确实愿军团自相残杀而灭,但见他笑而不语。
国王挥手示意他坐下,道:“还有没有?”
“——臣认为开血井为好。”一声音道。众人抬头,见国王对席,伊卑开了口。国王的笑容深了些,道:“你说说。”伊卑点头,起身发言,道:
“军团发自善举,然近年积弊良多,民间许多团体,乃至大贵族愿获血,不过是为从军团威压下自保。如陛下亲自开血井,欢迎各地筛选优良青年来试心,卖血之事自然良而逐劣,渐失其本。”伊卑边道,周遭军官面色就越凝重,而最错愕的属军务大臣昆莉亚。此举和国王前二十五年的宗旨可说是背道而驰,只听伊卑继续道:“况自‘燃湖’一战,已是二十五年,民众眼中龙心始终神秘。我等如今心强力壮,稳居高位,然五十年,七十年,百年后,心力衰竭,后继不知从何而其,谋求权位,又引大战,使生灵涂炭,又怎可取?”
伊卑环顾四周,稳健道:“不如乘此机会,逐步建立秩序,使交接稳定,各地势力均衡,维持长久和平。”
“这——”安伊南错愕,忍不住开口:“但若广开血源,人人可龙,岂不是——”人间地狱。他话尚没说完,国王拍掌打断,定道:“这你不必担心。”他促狭笑道,显心情愉快:“便是饮血,也不是谁人都可化龙。化龙与否,在其心象。”昆莉亚也有担心:此中变数实在太多。然她看国王的神色,知他已有定夺。国王起身四望,又将目光落在伊卑身上,道:“你叫什么名字?”伊卑应了。拉斯提库斯回忆一番,道:“我对你有些印象。”
他拉开椅子,略指室外,面带微笑,道:“随我来。”拉斯提库斯抬手:“我试试你的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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