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r ewige Begleiter ist unberechenbar
(永恒伴侣无常)
1
维斯塔利亚夫人已七天没回过家,他将家里打理得干干净净,于是她一回来就夸赞他:“你是个很好的伴儿,叙铂。比那些聪明人更好,我看你也很聪明。”叙铂傻笑。她蹲下身,捧起他的脸,抚摸他眼角,额头上的伤疤和淤青,问:“这是怎么了?”他像午睡的猫一样眯眼,从怀里拿出一个仍沾森林气味的贝壳,对她道:“送给你。”
在她绿色,寒冷而优美的眼睛里,他的瞳孔睁开,天空如此透彻广大。
贝壳。她端详它,轻声道:“你在哪儿找到的?”
“树上。”叙铂说。
他的记忆,智慧和判断力都是朦胧模糊的,令他欢喜——也可使他“偷乐”,“狂喜”,“志得意满”,“乐不可支”。为什么不是,“痛哭流涕”,“自怨自艾”,“感伤自责”,或任何应该痛苦的事。啊,如果是必要的,那就让他痛苦。对他而言,没什么区别。就让文字说,他很享受这过程,无论他享受什么。因为他的过去和当下都是一团乱麻,随时都能从土里长出粉红色的谬误,所以他的未来也不见定型。昨日知道的人,今日就不认得了。她说,她长得美,叙铂见到,她长了两张嘴。“人没有两张嘴,他是人”,箭头,“所以他不能长了两张嘴。”没道理!
叙铂就是见他们的眼睛上长着嘴,鸟在天上飞。他再也算不对数。895632147加369852454等于几,叙铂。现在就回答我。我知道你能算出来。是的。等于1265484601 。你在算海里贝壳的数量吗?别这样做。
他小心将树皮刮下,捧着那块洁白的贝壳。他腐坏不明的判断见到来路已被黑海掩埋,然后他挥手,旋转,倒挂,伸手一挥,抱树祈求,哗啦!红色树桩从里边长出来,吸干黑色海水直到撑饱了,腐烂了,他又张嘴,说:可以啦!
那海,树,木床呀,都消失了。他看地,柔软如绿色的云。他跳下去,十米之高,想必只是一头。叙铂一点也不痛。
等于……
4851046261 。 “不,叙铂。你已经把每个数字都算出来了。”为什么你不说对的?
不。因为别算贝壳的数量——它应该是无限的,或者,比无限少一个,少一个零。比零再多一点。因为无穷即为零,当他造那座城市的时候,他的心里肯定有一个愿望,希望这城市永远不要被建成。你知道这坚硬,洁白的东西,也是有生命的,米涅斯蒙……缓慢增长,直到,永远比无垠少一些。不会到无垠。
因为生命不是无限的。你太聪慧了,我总是从你身上感到某种征兆。我害怕你有一天会厌倦生命,然后你会……
“啊,叙铂。”他听她优柔道:“这不是贝壳。”维斯塔利亚拾起那白色的硬物。
“这是枚鳞片。”她说。
——那是个问题,他解决这个问题,通过变得没那么聪明。我们应该说,愚蠢吗?如果他能评论,他会说,'有趣'。这诚然是消遣,人永远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尤其是……他们这样的……人……这太自命不凡了。他解决了这个问题。最后,当他考虑一切,而瘦得只剩白骨时,他发觉他还剩下一些愧疚。他过去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 太自命不凡了。为什么他一定要纠正它,让它变得更洁白些,好让他能实现过去的愿景,乐天,快活,自然毫不邪恶,不紧不慢地在那日不落的白海上,向永远的尽头走,然后,停在它的无限前。他其实只要……闭上眼……
看到些不一样的。在某种参照中,它们又是一样的。它们重组,分离,融合,对立,在难以穷尽的排列里。他再也不会知道下一个顺序是什么,因为顺序被打乱了。他既不知道,也就不必要,顺它的规律去行动了,由此他再也不会是正确的,永远错误。不通过。
这让他感到——轻松。就说,他是高兴的罢。
暂时。
“它看起来就像贝壳。”叙铂说。 “啊,不是的。”她对他很耐心,指不定真有几分喜爱他。她指着自己的鳞片:“你瞧见我的鳞了么,叙铂,是不是很像?”
他抱着手臂。“叙铂觉得,贝壳上凸凸的东西更多。”他以一种学究般高深而自信的态度说道,将她逗笑了。
“那是因为它更古老些。你知道么,叙铂,我认为你找到了一片米涅斯蒙的龙鳞……不是更年轻的这个。是米涅斯蒙,当他第一次得到这个名字时。噢,他是个聪明得不得了的男人。一个孩子。”她同他说,由于他什么也记不透彻,且下一次出口时很可能就大变其形,她似不吝同他坦诚相待。他已十四岁了,体型却如幼儿,成年男人的体态和形貌,乃至其精神,在他身上无所生长。她将他抱至她腿上,同他娓娓道来,闲话家常:“每次他来寻我,其实都更乐意去堡垒周围的森林转悠,不告诉任何人。米涅斯蒙,不像他。他去了树林里,还是感到寂寞,常来寻我共游,我也乐意陪他。米涅斯蒙不需任何人的陪伴,这天地之铸造,已是他最好的礼物。我猜他其实是爱这个世界的——他的心为此而生,这就是为什么,他留了一片龙鳞,给你这样的孩子,千年,万年之后,还能感到世界之惊奇,但,仍然……”
她顿了顿。他见她的笑容变得寒冷,苦涩。“仍然,我觉得他不存在,不曾来,我会远要幸福些。”
她抚摸着他的额头。叙铂吃着手指,瞧她,道:“这个米涅斯蒙,对维斯塔夫人做了很过分的事么?”她微笑点头,柔声说:“是。”她的眼神昏暗:“他杀了我,毁了我的丈夫。”她朦胧,梦幻而寒冷的泪水落在叙铂脸上。她的声音,仍是柔和,稳重的,道:“如此,我们再也不能重温曾经的日子了。我永远不能和他在一块。”
“噢,维斯塔夫人有过丈夫。”她已平静,他的冷静却还更胜她,带着那孩童似的轻盈:“别伤心,维斯塔夫人。坏米涅斯蒙。”他又说了遍:“坏米涅斯蒙。”
他作势要将那鳞片丢了,好险被她阻止。“没事,叙铂。”她笑道:“你真可爱。”她仍抚摸他的淤青,道:“所以你这伤口,究竟是如何来的呢?”
“叙铂不记得了。”他勉力回忆道:“也许是从墙上摔下来的弄的,也许是被人推的。昨日有人打过我,但我很确定,没怎么碰着——”
他往下跳:“我像只鸸鸟,扑在沙子里,非常暖和,非常舒服。一点也不疼。”
“你注意到这伤口里的沙子了么?”她柔声说,轻轻吹气:“就是那时候。你在学校里被欺负了,叙铂?”
“没有?”他答案。她笑笑:“所以他们为什么打你呢?”
他有了些印象,因为其中有个他无法忽略的词,令他觉得不舒服。他已对这词有一会不满了,感到它似乎想将他从一场极舒适的睡眠中唤醒,揭露其背后的必然:醒来。
“嗯……”他考虑:“叙铂认为是因为'环月'。”
他偏离了话题,因有此心,问她:什么是'环月'?她仍温和地抚他的发,她的姿态却更悠然了,似像何人介绍她的居所,人会疑心她可有了座月宫。 “你在夜间抬头,就能看见它。那就是月亮。”“所以所有月亮都是'环月'?”“不。”她抬起手,柔和,庄严地看着他;俯视他。她先前从未这么做过。也许她应该这么做。
“它一千年来一次,”她低声,极轻地对他道,正如月亮夜间的絮语:“因为曾经,月亮离开时,她将一样东西忘在这世上了。这就是为什么她总是回来。”
他对她微笑。“那么,当月亮取回了它……”叙铂举手:“她就不回来了吗?”
她的笑容触目惊心,本因令他恐惧,若非他没带心前来世上。“噢。”她将手放在下颔,玩味似地考虑道:“当她得到了他……”叙铂满怀期待:“那么她离开么?”
“不。”她说:“抬头看看,叙铂。她一直在这。”她轻盈道:“只要我还在这儿。”她继而转身,看向屋外。这是午后,并无月亮,她穿一袭月白色长裙,手放在膝上;她对着这白痴,说:
“当我得到了他,这陆地会随'环月'消失沉没。”她细致,梦幻般地向他解释:“没人会离开,没人能离开。'海渊'不会放任何人走。”
她低头对他微笑,如梦似幻:“像它两千年前就该是的那样。”
“啊!”白痴跳下来。他手舞足蹈,面生光彩,不断拍着手,似打着浪花:“那么,叙铂住在海里……”
“也许叙铂不需要。”她慈爱地看着他,将他尚且没有的愿望推给他。她声音柔和:“叙铂就自由了。”她撑着下颔,又抚摸他的额头,低声道:“你就自由了,聪明的……”
米涅斯蒙。
“啊, 我今天来晚了些,很抱歉,叙铂。”当他挂在树上,搜索可能的乐趣时,那年轻女孩到了。对他来说,就像维斯塔利亚更年轻,柔和的版本。她拿着把破旧的斧子,在夜晚的林间游荡,继续前日未尽的活计,为木屋的建造寻可能的木材。那梦中的木屋尚是活着的,所有树木都在呼吸。
“因为她们吵架了……我不确定。”她一面走,一面道。叙铂在林中,尽管不在她眼前,却总悬浮在她头上。他跟着她,这她知道,让她始终有个伴,一只会说话却答非所问的狗。忆起她的动物朋友使她忧郁,而他的手指和头颅始终冰冷,更若蜥蜴和蛇,不是她的良伴,但她又有何可选?然而叙铂的眼睛,确实是奇异的,他忠实地将他所发现的趣事取回给她,无条件接纳她给他的倾诉。
“她们在选一个——”她跨过倒下的木林,向向阳的山处走:“最聪明的孩子,去参加学院的竞选。若通过了,这孩子可饮龙血,特别是,米涅斯蒙的龙血。这是谁,叙铂?”
“叙铂不知道。”他追着松鼠。太高了;他望下看,只见她身穿小卦,在这树下,看面前暮色之景。 “一个聪明人,据说。”他举起手,呐喊一般:“叙铂不记得了——”
“我想也是。”她沮丧道,声音疲惫;她已工作整日,现下有点昏昏欲睡:“总之,她们为这人选是谁而吵起来了。打架……很残酷。我觉得有人受伤了。”
“受伤就很坏。”叙铂说。松鼠跑了。他站起身,向下道:“我能下来和你一起走吗,厄文?”他说:“上边没意思啦。”
“当然。”她抬起头。他见到她的脸,同第一日那般,微笑明亮地看着他,然忧心忡忡:“欢迎你,叙铂。”
所以他爬了下去,落到地上,小跑到她身边,又从怀中拿出一捧糖,递给她。“维斯塔夫人给我的。”她面露忧虑,然而还是道了谢:不知怎么,她知道这孩子在作弄她。 这名字,'维斯塔',让她忽生忧虑,而叙铂喜观察她如此。也许他没有恶意,也许这情形本身就可判断。
维斯塔。她是谁?
夜空澄澈如镜。叙铂抬手,指向天空中那饱含光环的月亮。
“那是维斯塔夫人的宫殿。”他微笑道:“她是不是很美丽,聪明?”
她凝视那儿。
“悲伤。”她忽面露惆怅:“悲伤?”
“我希望是这样的,维斯塔夫人,”他没让这句话说出来,而转了个圈,在她面前,对他说:“因为有个老师,总是说叙铂很聪明。啊,叙铂很愚蠢,对吗?也许叙铂太愚蠢,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愚蠢了,总之,老师经常认为叙铂的愚蠢是聪明。他说,有一个学生应该去参选'环月',那该是叙铂,因为……”他琢磨道:“因为……”
他放弃了。叙铂不记得了。她的微笑细致而耐心。“我理解你的老师,孩子。我带你来孛林,有此原因是希望你参选'环月'。你会合适的,叙铂。我明白——事实上,你的母亲和父亲,你的兄弟,也来了。你什么时候想见她们一面么?”
他对此不是特别高兴,因为显然,这不是非常有趣。“是的。”叙铂道。维斯塔利亚微笑:“那么明天晚上?”
“晚上不行。”叙铂考虑道。 “嗯,那是为什么?”维斯塔利亚柔声道。
“我要见一个玩伴。很有趣的玩伴,维斯塔夫人。她在造小木屋,叙铂也想玩。”叙铂拍着手,看她的面孔:“很有趣,维斯塔夫人。”他瞧着她始终不动,高洁美好的神情松动了,透出眸中的几许黑暗:“她长得很您很像,实际上……”
2
“那是乌鹿。”安海特道,驻马而立,示意身旁的苔德蒙灵。这东部人正在看孛林盛夏的一株硕大花树,感受其燃烧勃动的生命之美,闻言回头,面露惊喜。
“噢,是的!”她双目有神,光芒划过她眼中的龙纹,深刻醒目,示出她必然不俗的龙身,略无谎言的余地。 “我听说这是孛林特有的物种,罕见,今日才第一次见了。”安海特取下背上弓箭,眯眼而望,弓弦鼓动如琴,声色平常。她将弓拉满,轻巧如提水捧沙:“你先前见过么?”
“嗯,实际上这是误解。东部裂谷里也有这种鹿,我见……啊!”苔德蒙灵受了惊,言语不及,已猛然起身扑开安海特之手,力道颇大。后者不及防,箭已射出,却偏弧别道,发如鹰隼俯冲,正中那灰色母鹿身旁岩石,簇没其中,宛场死亡的游戏,使那鹿从生的欢喜中惊起,劫后余生,不明前后,飞速进入林中。苔德蒙灵抬头,一时和安海特相对无言:她们在北部猎场附近,'祭林'以下,草野丰沃广大,然秋日已近,恐此阳光满溢温柔之景,不时也将变为肃杀。
“——不想你竟不是为打猎而来?”安海特挂弓返背,神色淡然。苔德蒙灵不免有尴尬:她虽常年混迹野外,也知什么是不合时宜,方才确实扫了安海特的兴。 “我是随心,路过。”她解释:“我喜欢游马,个性比较散漫,方才唐突了。只是……”
只是。苔德蒙灵转头,望那母鹿消失的方向,言语一时凝滞。这该如何说起,说她回神时见这生灵鲜活,却发觉要陨于箭下,忽心生狂叫,力发而动?几无道理。她正讷讷,忽见安海特笑,策马向前,语气平淡,并不生气:“也好,我今天就少杀一次生了。”她略慢马步,示意苔德蒙灵同行。她赶忙跟上,见安海特金眸平和,却有暗波,道:“只是你若和狄泊兰同行,千万莫这样做。她被扫兴后,不依不挠,颇烦人。”
苔德蒙灵心中略闪过你那叫狄泊兰龙子的面目,勾勒出那逼人气势,冷酷几狂妄的风格,点头示听,面上有些稚嫩。论年龄,安海特实只比她略长一岁,然她面上沉静,心中城府,倒使外见如长辈般。她说罢此事,又长视苔德蒙灵之面,平淡道:“前些日,'鲸院'的校友会,其余人我都见到了,唯有你我没有寻到,你可是……”
“啊,是的。”苔德蒙灵承认:“我没来'鲸院'上过学。初级学校毕业后,就不再进修了。我对做学问,没有天赋。”安海特笑笑,转而目视前方:“我见到了你兄长。他倒是和你长得颇像。你二人可是双胞胎?”听她说起兄长,苔德蒙灵显放松,呵呵笑道:“是。我和哥哥长得非常像,幼时使人难分辨出,就是如今,易装后也能以假乱真。”安海特闻言,颇有感慨,道:“看来你和令兄关系甚好。”二人下一草坡,草屑飞扬中,隐有叹息:“龙子之间,虽是父系相连,原本疏远,但终于因心只顾,比母胞更有亲近之感。”她回头望她,轻声叙道:“我曾经同狄泊兰亲如姐妹,如今也物是人非。见到你和苔德蒙斯,颇为羡慕。”
苔德蒙灵不知如何作答。她自幼疏远贵族政治,喜好自然,但也终究耳濡目染,知道其中必有微妙利害联系,故只待安海特续开口,道:“——狄泊兰愿竞储君之位,你对此可有耳闻?”苔德蒙灵摇头:她对这几个同父姐妹,所知只限名字。安海特看她神色,耳畔微风拂过,银发后甚有微笑,道:“同样还有丰能昂莎,诗藤诺斯。温霓对此不热衷,但也不保证。我的宗主,大公女裴佩雷蒂年纪虽小,也不遑多让。”她对她弯唇瓣:“看来你是都未听说了。”
苔德蒙灵满眼茫然。二人背'祭林'而行,已到湖北岸山崖。孛林城庞然现于眼前,山崖天然,却被那神秘,更胜自然之暴力,来自二人这父系血脉中的吐息。
“——你虽未听说,她们却都在寻你。你近日是和昆莉亚多处,是么?”安海特凝视崖下黑湖,平声道。苔德蒙灵点头。她又回头,笑道:“准备留在她身边做事么?”
“我不好说。”东部人坦诚:“我更喜欢东部些,已想回去。”她目光散漫,抬头向天,额发后可见龙鳞。纳希塔尼舍的盛景,如蜃景呈现天空。
“你龙身强力,想必对任何地方,都是来去自如。”她沉浸思绪中,却听安海特冷然道。苔德蒙灵骤然回头,龙纹倒映眼中,而对望,那金瞳中,亦是如此。
“——而正因为如此,你才不可自由了。”安海特说。 “我对你没有敌意,也不想寻你的麻烦,阁……”苔德蒙灵感警觉。 “——安海特。”她打断她,脸上带着北方人的不动无感:“叫我名字就好。”
“我也不是在寻你的麻烦。”她的微笑寒凉,却确实少敌意:“我是来提醒你,小心选择同盟。若你不知如何选择,便来找我罢。那日我见你为兰嘉斯提说话,知道你心地单纯,才来提醒。”她掉转马头,回头对她道:“我为她说话,是因为不愿狄泊兰羞辱她。那孩子身世可怜——你为她说话,却是心无考虑了。”
苔德蒙灵只见她微笑的弧度。安海特银发颇短,只披肩而已;她闻她声音来:“许是如此,你们这类人的龙心,单纯无暇,才会如此之强。”
这一场遭遇,起先友善而始,途中颇有乐事。苔德蒙灵虽爱游山玩水,生来也因盖特伊雷什文政治特殊,又被'海墙'隔绝,未尝去过,得安海特说众多北地风光,令苔德蒙灵心生向往,又道近来公领决定破除同东南隔绝之状态,广开商路,乃至拆毁陆上,海上,四处通天高墙,游客终可入内,遍游当地独独特雪山明湖风光,更使她几不忍要约定同安海特同游,结下友情。只不想,最末急转直下,又谈到了这绕不开的话,理不清的线:龙心。苔德蒙灵骑马返回其家族公馆,心思沉重,时时抚额上那块最大,饱满的黑鳞,心中罕有纠葛。是了。她化龙颇早,十三四岁而已,众人振奋,然而她的爱好,从此便找人惊讶了:她爱骑马游历,虽有龙身,仍同常人般,于路上花费数月一年,从领往另一领,悠哉游哉,马是常马,不若那半月可从南部到中部的龙血驹。人都奉承:殿下龙心如此强,何不天驰四方往?
苔德蒙灵下马,见马厩中那马镫特殊的银马已返,便知大哥在宅了。她低身上前,心中仍不免想方才那事。何不化龙而去?她人问起,她倒奇怪。她从未起这念头。
她是她——她想着,略有领悟,但龙是龙。她自始至终不认这龙心,代表了她本人,故才生活如此了。然而这种分辨清晰的哲思,于她惯常悠闲的生活,也是阻碍,向来不念起。
“蒙灵。”她上二楼,打开门。声音响起,间有金属叩响之声。夏风拂面,屋内人回头,露出张同属东部人轮廓深沉,粗犷的脸。身材亦是高大,绾起袖前手臂血管粗壮,面上却有文弱之色,光洁无须。 “哥。”苔德蒙灵见状微笑,将手上行李随意放下,大步向前,同长兄拥抱,又扶住他肩膀,看他腿脚。这青年男子,二十三四的年纪,举着木杖,如老者般。
“近来身体还好?”妹妹问。纳希塔尼舍的大公子,龙子苔德蒙斯叹息,点头道:“孛林气候太潮,我骨头似受不了。阿帕多蒙阁下来问诊了一次,道我血气有些虚浮。”两人搀扶坐下,苔德蒙斯终有放松,望苔德蒙灵眼神信赖欣慰:这一对兄妹出生长大在远离西方王政之处,纳希塔尼舍连年来又少受'来龙'之灾波及,民风始终淳朴,故尽管身负龙心,又性别相异,二人似双身同体,感情甚笃。平日分离各自生活,相逢暌违数月数年,却也似方才分离一般,亲密无间。
“既然这样,我们一同返回东部,或者哥你同我一起去旅行,可好?”苔德蒙灵忆起前两日遭遇,担忧上又有顾虑。她年轻单纯,以为既不惯,不喜眼下扑朔迷离的政局,便同过往般脱身而走,安居修身便好,不争也不抗。苔德蒙斯却苦笑,低头看自己的病腿,心中念闪,只取一丝,道:“旅行之事,对我太勉强,之后再说,蒙灵,”他叫妹妹:“我听说近日军务大臣唤你多次,是有何职要你去做么?”
苔德蒙灵如实应道:“是。”她张手开腿,坐姿随意:“军大臣问我要不要当军官。”苔德蒙斯闭眼,点头道:“军大臣是看中了你的天赋。你意下如何?”苔德蒙灵眉头微蹙,片刻道:“我不愿。”苔德蒙斯叹气,不显意外,道:“为何?”
话已至此,她便原本将她到了孛林后的见闻困扰,如实说来:那国王失踪之乱,她未见到,想必大约对时局少了几分严肃,然而她既到了,见了拉斯提库斯风行水上,慈悲剑舞的神技,确实佩服。“父王这技艺,实非常人可及。虽那日只见他在水上剑舞,但想必凭此一人之身,千军万马也莫奈其何,我总算明白幼时听到那些故事,传奇。”苔德蒙灵快活道,同兄长打开话匣:“我前些日又去见了他。从前我们见,都是远远一面,这回我第一次面谈,也不觉他有传闻中那样喜怒无常,残暴莫测,样子见着庄严,但言语温和,身体气色都是不错。我便觉得了,哥哥,”她同他坦诚:“父王坐镇孛林,根本无需担心境内治安。我这军官当着,又有什么必要,什么理由?我不擅政治逢迎,留在孛林,恐也是添乱。”她握他手,向他保证:“你若有难,只管化龙,我便在天涯海角也能感应,必来助你。”
苔德蒙斯闻言,扶拐杖,摩挲那圆球,长叹:“你不明白,蒙灵,这事颇复杂。”他转头看她,眼神仍赞许,只有些忧虑:“我直白同你说罢,蒙灵,你此来孛林,恐怕从此不得自由了。母亲必要你留下,从务军官。你若不愿继家主之位,我便和你同理,我主文,你主武。”他语气沉重,道:“孛林不似看上去的平安。这几年注定不得太平。开血井,准化龙一事,不不是一时兴起,空穴来风,贵族所认,大抵是国王愿借刀杀人,使我们和'环月'的老兵间彼此制衡,斗争保和。”他苦笑一番:“你对父王的观察,诚然有其理由,但父王其人,绝不和蔼宽容。蒙灵,你知道父王平生最恨何事?”
苔德蒙灵皱眉。“……不义之举?”她猜测。苔德蒙斯点头又摇头,叹道:“是,也不是。父王最恨的,就是这龙心。”他略抚嘴角,声音低沉:“你是女子,可能不知,因他对女子颇有优待。我自小就疑惑,为何父王本性如此淡然温和,对于我们这些儿子,却态度残忍粗暴,后来才知道,”他顿了顿,摇头:“他不喜不爱的,就是身负龙心之人。”
苔德蒙灵面有疑惑;苔德蒙斯显赞同。“是了,”他笑:“那为何开血井,准化龙?”他说着,笑容却不由渐失,嘴角抿起:“为何又……使我们诞生?”
苔德蒙灵亦如此想。然而她听自由被夺,心乱如麻,一时不可深入,只觉莫名,抬手抚额。她的眼神飘忽间,见苔德蒙斯掩埋额发下色彩,似伤痕淤青,眼神一凛,道:“这是怎回事?”苔德蒙斯神色骤变,眼神躲闪,回:“走路不稳,摔伤了。”她神情本紧绷,此时更如箭射,高声道:“怎可能?常伤转眼便消……你这伤痕……”
她拨开苔德蒙斯额发;他面露痛苦,苔德蒙灵神情有恼怒。“……龙伤?”她愤慨道:“谁敢在孛林伤你?”
深黑自她龙瞳中溢出,显骇人可怖。苔德蒙斯叹息:“我已说了,蒙灵,局势比你想象中更复杂。”他握紧双拳:“这伤痕是我们兄弟所出,你不必担心。”他轻拍自己的瘸腿,笑道:“我这腿弱,但龙身不小,只是擦伤。比我凄惨之人无处不是——这次旧伤复发,便是因化龙所至。”苔德蒙灵不解,道:“你们化龙做甚?”
苔德蒙斯沉默。“做些动物做的事。”他自嘲道:“你是女子,不必掺和这些可笑的活动。”苔德蒙斯起身,作势要回屋休息,离前嘱咐道:“我要拜托你做的,更重要,蒙灵,各地都在打击走私,纳希塔尼舍也必要对国王有交代。东部走私向来不严重,然我们有一极特殊群体——其龙心不为龙血所来,而是天然得之。你兴许各地游行,见到过,这'流浪龙群'。”他对她点头:“他们的一个首领,现下便在孛林。教会已给我信息,说她住在城中的一公馆,正属阿帕多蒙阁下姐姐所管辖。”苔德蒙斯叙道:“我需要你去和她联系,经由她,说服'流浪龙群',纳入公领管辖,服从登记。”
她听他说这名字:“你可能听过她——她是'流浪龙群'我们所知的唯一的女性首领,'蓝龙'泽莲。”
3
苔德蒙灵听闻其兄所言,略微思忖后道:“我不曾听过她的名字,但感再哪听过这名字。”苔德蒙斯神色无奈,眼神微动,苔德蒙灵已猛然回忆,合手道:“噢,我知道了。我们的一个兄弟不是同她名字颇像?”她道:“泽年。”其言是劳兹玟的一龙子,泽年。苔德蒙斯笑容感慨,俯身同她道:“我原先不打算同你说,害怕扰乱你心绪。不过你既然有此感,后来必然也发现了,我不如直白同你解释。”
他于是便告诉她,围绕'蓝龙'泽莲,有个狸猫换太子,'真假公主'类的传说。 “据说,泽莲应是一位龙子。她母亲是个纳希塔尼舍的农家女,在蔓河边饮下了父王之血怀孕。然而那孩子孕育之时便得颇多人觊觎,消息传于一谷之隔的劳兹玟,终有位贵族,出于对这龙子的渴望,将这母亲勒死,胎儿取出,剖出之心喂给自己的儿子,而泽莲便被丢弃荒野。”苔德蒙灵蹙眉,疑问道:“饮水能怀孕么?若受孕是农家女,父王会不给予保护么——况且,泽年的母亲……”
“她前些年已去世,这是个无对证的故事,不知是否是为抹黑她,也无罪可判。且,最关键的是,大体而言,化龙之前取心,此心并非龙心。”苔德蒙斯应道:“然而,言而总之,这传说的最后,和泽莲的出生一样——她是个出生在荒原上的弃婴,被人发现时,胸中颇有血洞,内里已无心脏,然包裹去埋葬时人发现她仍在轻微啼哭,大惊失色,放置一夜,第二日只听胸中骨生肉长。东部车队将她放在车头,以为是神显,而月余,至于劳兹玟的大裂谷时,这婴儿心跳丰满,七色水光悦其面旁,众目所见,她面生蓝鳞,周身被着乳白魂光,就此化龙。”
苔德蒙灵闻此故事,几乎痴傻,面有思索,如在空谷之中,半晌才赞叹:“无论如何,这泽莲都是个传奇了。她婴儿时便化了龙?”苔德蒙斯点头:“泽莲是'流浪龙群'的创始人之一,其所龙年岁同这组织寿命一般,故而在其中分量极重,故而你若同她交涉,颇能纾解生分,或有奇效。”虽不解起因,然这般奇幻,似鸟羽的传奇稍见分散她心中沉闷。苔德蒙灵笑而起身,道:“圣蒂莱特阁下的公馆,我知道,是'圣女'教会的十八,十九,二十公馆。我现在就去寻。”她不等汗干沐浴便再持马鞭出发, 口中道:“这样的传奇人物,我也想见见。”苔德蒙斯并不阻止。
只她出门后,他表情才微变,长叹一口气,坐于长椅上捂住胸腹。额头上那伤只是蛇神一首,其尾无限,他实则难耐痛苦:前日,三十个男性龙子的私宴给他留下难忘的损伤,而他又怎可能不去呢?他抬头望自己的手指,阵阵苦涩弥上心头——有这样深受谴责怨恨,不被期待宠爱的,男子身份?
苔德蒙灵或许生来便和神秘扑朔之事有些距离,然方才之事,极丰满地勾勒了人听闻:“泽莲和泽年”之故事最初的感慨,颇感离奇又心生向往。光是想象那小龙飞过峡谷,车队众人欢呼,其羽翼在瀑布悬泉间穿梭,龙身和人智一同增长,不在地上,而在云雾之中,流浪商队始终随其翱翔轨迹前行,无不充斥偶像般的梦幻魅力。
——然而,对当事人而言,当八月中旬,她在那三十龙子秘密集会的北部荒原上不耐等待时,'蓝龙'泽莲的紧要之务是如何让她的追随者和手下吃饱饭。她双手交叠,百无聊赖地注视这二十余个身份尊贵的龙子同她的前联盟兄弟们一般用古老原始的方式决定高下地位,心中对王家贵族的轻蔑不由更深几分。高空中穿梭龙影,常人或不可见,只觉得有雷鸣靠近,对泽莲这般经验丰富的人而言,其轨迹若绘画眼前。至于虽其中有什龙身和能力,她此生不可企及,她青少年时便已接受了:她泽莲得天独厚,但并非最得天独厚之人。但要用这得天独厚换来安稳生活,应当绰绰有余。
她此番便是为这而来。
约子夜后二时,她要等的人才姗姗来迟。龙群已散,月出黑云,一人形从她身前的高草堆中踉跄走来,似伤了腿,待走近了,才看清是满面鲜血,面色铁青,正是劳兹玟的龙子,泽年。泽莲上下打量他一番,声含嗤笑,道:“我的心看来还算好用。正常来说,这般龙斗,通常半身不遂,瘫痪两日,你在那几个怪胎中还能走。”泽年体痛非常,勉力维持尊严,皱眉道:“我请你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荒诞不经的故事——从没人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帮你,是看在你们流浪无依,出于道义情面,你若还拿这故事要挟我,我不保证我不会将你上诉法庭。”泽莲闻言冷笑,云淡风轻:“那我便请你将我那份申诉费也交了,请个律师给我,你我二人对簿公堂,看看你那传说中最不喜杀母杀婴的父王,会不会深查此事,你又敢不敢!”
泽年抿唇不言,只见对面这女人,年轻矫健,棕发蓬乱,鼻梁高挺,面孔凶恶粗粝。他二人长相实不相似。他发色有淡金色,面容整洁英俊,但不知为何,他对她有丝奇妙的感应,像他可以双倍行之,不仅见到她面上的粗鄙,还更进一步,能感到她心中那股不羁,狂放和荒野狠毒。
像是二人心灵相通般。
泽年闭目叹息,自知理亏,退步不谈,而放缓语气,劝解道:“我方才身体疼痛,出言不逊,请你谅解。”他向她坦诚:“你说的不错,我前些年身体还不如现在好。男子之间,不比女子,脑力需强,体力也许过人,我们现在都需要其余人的尊敬,故更不能落人下方了。你给我你的血后,这龙身服心了许多。”泽莲哈哈厉笑,道:“你小子倒变得快。”她说罢,抬手甩开一水瓶,泽年抬手接住,眼不看也知道是何物,道:“多谢。”
里头正是泽莲的血。二人倾力合作,她却不白给,转眼同他商量价钱,道:“你弟几个,能不能帮我在孛林谋个一官半职?”泽年面露难色,勉强道:“当下恐困难。'环月'暂时未接受全龙任免之事,我们男性龙子,在父王面前没有多少话语权。”“嗐,废物几个。”泽莲笑骂,由说:“我也能等。暂时给点钱,拿不拿得出?”泽年点头:“这自然没有问题。您需要多少?”泽莲眼露寒光,似饿狠了,却享受其渴望的狼,舔唇道:“——三十万,如何?”
泽年面孔一跳。“嫌多?”'蓝龙'冷笑道:“我手下可有百来号人要养。既然都管我叫姐,我自然要负责,没想你要一百万,已够意思。”泽年只心中叹气。今夜三十万,明日五十万,他这几百万破费必不可少,然心血跳动,明说利害,他只能咽下这气,道:“自然。”他抬头看这女性面孔,感其粗野散漫中自有他无法读懂的部分,心中一动,道:“——不过,您若想正式出仕,或从军立道,在孛林常住,为何不试着联系军务大臣呢?二位都是纳希塔尼舍出身,军大臣颇得父王信任,若得她推荐,此事水到渠成。”
话音刚落,泽莲便骂道:“我要能联系上军大臣,要得着你吗?你知道军大臣住哪儿?”泽年想了一想,不知。 “她每天出入什么场所?”泽年又是尴尬,道:“我听闻她不怎去城区,时常在堡垒监军。”泽莲冷笑:“呵,照你这方法,我不是跑到城堡面前哭天喊地,就是去你那富人区挨家挨户地查,再不济就是在孛林城内眼巴巴地等了。我泽莲的面子往哪里放?听好了,小子,你那颗心原本是我的,其强力,你也感觉得到。你占了我的心,就要赔我的损失。我不把这事抖出来,保住你已是仁至义尽。”她扬手决断道:“一个月内,你将我的公职安排好,让我和那什么军大臣见面。我那几个手下的身份也做好,血井已开,我们这样的天女,还要当黑户,什么道理?”
泽年心中万马奔腾,只能压住性子去逢迎,承诺道:“自然好。那我该怎样联系您?”
泽莲想了一想:“岐明街,'圣女'教会十九公馆。别搬银子过来啊,拿兑券就成,我自己会去取。”天上黑云尽散,露出朗朗冷月,泽莲抬头一看,啧道:“我也该回去了。再不睡,明日上工起不来。”
泽年颇惊讶:“您还在教会做工?”泽莲呸道:“可不是。我们在外做的是龙骨,龙血生意,孛林城内抓得太严,又是黑户,只能住长工教区当牛马了。”泽年皱眉:“您仍在孛林外的联系呢?”言下之意是,不曾送些旅费过来,替这首领之一谋全体前途?只看泽莲挥手,显晦气:“别提了,已分道扬镳。受不了那些男人。”她抱臂看他,令他惊讶,道:“实话跟你说,我对建功立业,谋后代幸福,家大业大没有任何兴趣,只想跟我几个姐妹过安稳日子而已。那些糙弟弟想凑合什么储君,出人头地,我实在懒得。我看你们几个在天上打得不可开交,也是颇有此意?”
她的眸色略沉了些,语气也冷静,对泽年道:“所以你啊,帮我也是帮你自己。无论往事如何,我都不打算追究。若你想玩你那贵族游戏,好好帮我,现在就杜绝后患,说不定,之后我们还能合作。”
泽年思索来去,只承认她说得有些道理,应了下来。泽莲要事已毕,迈步回身,发被夜风吹起,面上光滑无鳞,只在同他挥手道别时,那深蓝如海的龙鳞才骤然从眼角浮现。泽年抬手挡风,依稀见她破开高草远行,起先随意行走,后加速助跑,高树遥远。他颇感惊奇,只霎那天旋地转,被一阵掠地狂风掀倒在地,抬头望,极惊人地,见那蓝龙已如一缕青烟,和缓无声上升天际,只在登云之时,才发出一声爆鸣,若眼不见,耳便不能信了。他见她向南而去,融身夜中。
泽莲定身在那城中山地上的高云里,随气流滑翔。她这颗长出来,保住她一命的龙心,虽体型不是最大,速度不是最快,但在隐身自在上,可说是感召她脱离往日生活,宛如命定了:她的龙鳞非是亮蓝色,而是和深黑夜空般的蓝,使她在夜中几如隐身般。她又掌握种特别的'落云降地'技巧,不似余人,能悄声无息地降落地面,比之曾经'流浪龙群'中的流浪者,最为自由,可随意进出城市。她从天空降落,在城中山丘,公馆背后起身时,始终心不在焉,思考先前那事;木兰从她身后飘落,泽莲迈步向前,走向公馆围墙,准备翻入其中。
——所以,问起,为何'蓝龙'泽莲要抛弃曾经自由随性的生活,前身入孛林城中?
孛林王室可能对大私市,如'血心会'旗下的私龙了如指掌,对她们这般行踪不定,无需龙血,集于山野,行于陋市的浪人却始终模糊。她们或许龙身良莠不齐,整体云龙混杂,但贵在自由。她如今二十三岁,向有二十三年已同天南海北的'流浪龙'混在一起,角力搏斗,豪饮海吃,凡十年,已腻了,去年在南部一乡村的大会,跟'流浪龙群'的其余帮会正式分手后,就在东部的老根据地生活流浪,同她一起离开的大多是年轻女孩,更有自小不分开的同伴。大抵是这年五月前后,她带最强壮的几个流浪龙去南部接下一佣兵单,为夺去全境最强军团,'环月'的一颗龙心后,改变了主意。
泽莲记得那日南部山区天空如何骤变颜色,像天空凝固为水,降下深黑的海流。此人的传说,大抵身为龙,很难不听过,但百闻不如一见,生身为龙,她还是第一次亲眼见'百心之王',孛林的国王,拉斯提库斯——传闻中,也大抵是她的生父。她尚未参战,当即带人返回,穿过大峡谷,回到纳希塔尼舍。后听闻果不其然,仍参战的流浪者尽数身亡,不少是她旧日熟人。又过几日,她的一儿时好友,同为流浪龙的宛夏寻到她,告诉她孛林政治很可能要起乱象,要不要和她一起,去谋些生路。
泽莲起先拒绝:“我这样生活挺好的,何必凑这热闹。我前些日见到那'黑龙王'了,确实恐怖。感觉不像人。”宛夏轻笑,道:“你不用担心。黑龙王恐死了。”泽莲大惊:“这要如何死得了?”宛夏便细说了番五月后,拉斯提库斯在南部山区失踪一事。泽莲知道,宛夏自从离开纳希塔尼舍,便北去诺德,参加了一叫'白河'的组织,似相当反动,故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此番也是数年不见了。她既愿意现身,这事恐怕有实处。宛夏又同她说起诸如,'白龙心','血龙心'等王心,将那神力说得毁天灭地,泽莲不懂,但大约明白了,宛夏是想让她帮忙,去偷窃白龙心。
“如今黑龙王下落不明,长有一个月,不像假事,乃是行动最好时机。”宛夏道:“你若加入,等我们的储君成功即位,论功行赏,肯定少不了你。”
泽莲仍然拒绝。她不傻,感觉得出这是个送命活。然宛夏留了几日,最后一日终于崩溃流泪,哭着请她帮她,道'白河'内部颇擅长用龙心控人,她已回天乏术,只能送死。完不成这任务,恐是要交待在孛林,必要请她帮忙。泽莲头都大,宛夏仍不放弃,甚至用处她那出生传说来劝她:“泽莲,你其实是黑龙王的龙子,依律,也对王座有继承权。你就算不帮我,从来也不曾想过会一会那个传说中夺走你真正龙心的泽年,获得你完整的龙身?”
她说从没想过。
泽莲攀上围墙,面露好笑之色:当初说的从没想过,但同宛夏来了孛林,始终按兵不动,直到撞上王储发难,见到了这般百龙混战的奇观,又在湖边,撞到了奄奄一息的泽年,那可真是翻天覆地的转变。她登上墙体,看这洁白公馆在月色下的宁谧,其主体即使有些陈旧,依旧石制坚硬,形体优美,似海浪堆叠,是她们在荒原中流浪而行时从不知的坚固舒适。她坐在那儿,感慨万千:虽说敲诈泽年,纯是看他太好忽悠,一时兴起,然自来了孛林,又撞上那'黑龙王'准备开血井,正式接纳非'环月'以外的化龙之人,她也确实起了那想法:结束流浪生活,将同伴全带到这干净,琳琅,不用担心军官抓捕,东躲西挪的都市里来。
究其深层原因,泽莲本人也不得不认为,是因为,她有点偶像包袱。
自那捡到她的车队对着大裂谷的阳光将她高举起,她的身体化为水流深蓝,如巨鸟飞舞林中山谷,引着车队前行开始,她就是个征兆,一种天赐的护身符。她们将她当成了车队的图腾,亲切地叫她,小蓝龙。童年,她更是像猫狗一样躺在周遭成人儿童的怀中长大,直到她那龙身扶摇上九天,再不能被人形束缚了。她习惯了众人对她崇拜,尊敬,热爱的眼神,而——像个部落神一样,她也回应了她们的目光,始终带着她们东奔西走,费心费力。
泽莲,自小不生活在教区,对女神的信仰是相当淡薄的。她顶多知道这个神的存在,带着科学,客观的感受,认为这是个石制偶像,统御着庞大的经济体。相反,泽莲是个肉制偶像,同她的信仰者有真实联系。女神是什么呢?以自个的能力回应人对生命的愿望,体会众人一身的感觉?就那程度来说,泽莲这个“女神”,更加尽心尽力。
她正想着关于女神的事,忽听背后传来一阵响声。泽莲目光骤变 ,回身望去,不由痴了。
万事在纳希塔尼舍,都显得比西部更庞大, 纯粹,热烈些,这可能是泽莲唯一的遗憾。似自她出生以来,她就可听见纳希塔尼舍的溪水在她耳边歌唱——她感到她早就认识它,且眷恋它,似什么时候,她被迫离开过它,故此番必珍藏才是。
月亮浮现在她面前,如纳希塔尼舍广阔夜中;月亮拿着一把斧子。
“啊。”月亮对她说:“晚上好。”她抚开额旁的发,道:“抱歉,请不要害怕。我是出去砍树的。”
“额,”泽莲重复:“砍树?”
“噢,是的。”月亮道。泽莲这才看出,这不是什么月亮,而是个年轻女孩,浑身污泥,然掩不住这张脸,美得使人汗颜。她解释道:“我想在森林里造一座木屋。”“然后?”泽莲懵懂顺着她的话说。 “然后……我也许会住在里面,在旁边耕作,闲暇时间,来城市里看看。”“看看?”泽莲摩挲下巴。在她心里,城市是用来居住的。 “啊,是的。”
这女孩道:“我有些问题,想要明白。”泽莲点头。那女孩见她在听,便说了:“何为邪恶?邪恶为何而生?如何消除呢?”
这问题困难。泽莲想了一会,撇嘴道:“……有什么邪恶的?我从没觉得这世上有什么邪恶……”
两人相对无言。泽莲不忍看她失望,又瞧她手有淤青,割伤,好心提点:“这城市很潮湿,你力气看上去也不大,要造木屋,还是找人帮忙好。记得里面垫点龙骨,加固,放潮。”这时,远端隐约显出个人影,泽莲心叫不好,翻手拉过那女孩的手斧,抱着她便跳入地面,月光隐没,她却听到声音,呢喃:落下,又一次?
那声音非常深。而那女孩看着她的额头,沾着尚未完全消除的龙鳞。
“噢,你是龙。”她低声道:“是吗?”
泽莲抬头——她来孛林的原因。是否有一丝,是因为某种感召?她考虑着,凝望,记忆着夜间女神生活,摆脱石像的脸。 “我叫厄文。”她对她说。
4
尽管近整个八月的全副闲暇时间,她都尽数浪费在'恺恒桥'对面徒劳无功的搜索里,她仍在第四个休息日骑上马,从空无一人的家中离开,顶着孛林夏季最后的太阳离去了。屋对面,她注意到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并不在家中,当这小白痴离开时,屋子的生气和那被强迫的活力都被带走了,唯留下曾经主人不在时植物的繁茂。
她准备好了这又是虚度时光,不想在打开木门时被袭来的黑暗和颈间的铁剑欢迎了。
“嗯哼,”她闭目而笑,咧开嘴,露出一口尖锐白牙:“看来这次,我不是浪费时间了……”
“——奇瑞亚?”
塔提亚捻起剑身;剑悠然落下。她转头看去,只见微弱烛火下,这女子平和,狡黠的微笑。她将那重有十斤的剑把玩单手,继而轻轻垂下。龙瞳透过几缕碎发,深望着她。
“我以为你回来得快些,塔提亚。这些年你的侦察能力退步了。”她道。 “得了吧,你要是一天只有一周假每天还有宵禁也会大为退步。曾经那是我的工作,现在这是我的案底,你明白什么叫动机,奇牙?”塔提亚哼哼哧哧道,继而向后退。
“啊,这儿能坐吗?”她惊动一只老鼠,才向后看,笑容僵硬。
“嗨,佩提娅。”她同坐着的女人招呼,她冷哼一声,给她让开位置。塔提亚如今能看见这木屋内竟大有洞天,真似个老鼠洞,绵延向下,凑了满十间房。她对面的那张破绿沙发上也尽坐这些穿红斗篷的女人,不知是为奇瑞亚的命令还是中了邪,齐低头,不曾看她,唯她身边那'鬣犬'将她上下打量,道:“一别五年,你能找过来,看来骨头只软了一半。”
当她评论她的骨质时,尽管她面上露出鄙夷和怪相,但心中相当平静——又不平静,借这灯光,她终能近距离观察这些暌违数年的老战友,远比当日拍卖会上仔细。脸上晒伤如天上繁星, 面孔粗糙如林中老木,发丝干燥,恍如暴晒多年,但,总体来讲,仍然强壮。强力地强壮,盛着股阴森的怨气,像被困住了的火。若有何事令她皱眉,只是那脸皮下浮现的血丝,卡着骨头。她见她们的脸尽数被细小血丝笼罩,在那粗沙般的面孔下起伏,如有生命。
“额,”她咂舌:“你们搞到了红血?”
“不。”奇瑞亚在她身后道,语气平常:“恰恰相反。留在我们身体里的活血因无心所控,入其不改入之处:骨头,内脏,表皮,钻心剜骨,但也是好的。”她转动那铁剑,轻声道:“起码提示我们,那血还在渴望生命。”
“嗯哼,有可能。”塔提亚抱臂调侃:“我可身体倍儿棒,没任何事。不太能说服我,老妹儿。”
“那很简单。”佩提娅冷哼,转头取了杯水,塔提亚也要,她却不理睬,她只能伸手去拿,不想奇瑞亚已站到她面前,手指前伸。
“噢哟,妹啊,你怎么对我有意思了……”她呵呵笑:“咱俩做运动?”奇瑞亚笑而不语,那手指一伸,刀光一般,将她的衬衣割断,露出其后但无抹胸的胸口。
龙鳞在幽暗中闪亮如血火。“也许是因为你早已放弃,活血已死。”佩提娅淡然道。 “也或许是因为,你的这颗龙心早已在你身体中,只是你被那黑心所镇压,迟迟不得化龙。”奇瑞亚幽幽道。塔提亚感胸口一凉,不想竟是奇瑞亚俯身去吻她那龙鳞,弄得她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入了狼窝第一遭,真的尴尬了。
“呵呵,还是那个喜欢开荤口,没任何经验的雏,是吧?”佩提亚翘腿而笑,目光残虐:“我瞧你这守身如玉的样子,也不像是龙心的持有者。”“几时龙心跟下流程度有关了?有关咱不都化龙了?”塔提亚急忙反驳,心中却一动,不知为何。奇瑞亚仍在细密吻她那龙鳞,间或碰到胸口的皮肤,令她浑身紧绷。
她回忆起那夜跟维格斯坦第二人独处时的样子;如今是大白天,又不是再为面子一时冲动的事了。她为了面子,这回是不能动,大脑被尴尬之情充满,脸上都泛起红晕。奇瑞亚抱住她的肩膀,紧扣她,嘴中叹息:“多美的龙鳞。”她用手指抚摸它:“它是温热的,还在燃烧,随你的心跳动,就如我在吻那颗龙心般。”
“哎哟行了。”塔提亚听对话到这地步赶紧抽身,双手一开,飞速将衬衣塞进裤里,胸口扎成个酷暑天建筑工防中暑的模样,这才舒心了,略平复心情,复露出那平淡随性的表情,插兜道:“你可别冤枉我。我要有龙心,早伏法了。”
奇瑞亚深望她。塔提亚再投降:“别这么看了,妹。再看我俩扯不清了。”她抹了把脸,不由掐了自己一下,环顾四周,见先前低头那众人都抬起头。她脸色微变,记忆涌起,名字纷过脑海,说着:康普莱,维尼亚,潘罗斯,奈初维,斯泰拉,明尼亚……
“当初那箭就是你射我的吧,明尼亚!”她嘴唇一动,不由道。那女人对她苦笑。她的身体几不受自己控制,而被记忆驱着,像水动机器,道:“莱文斯呢?”
“——莱文斯死了。就是这血痕,你记得?痛到骨头里。她试着放血疗伤,失血而亡。”佩提娅冷声道:“再说了,十几年,死个人有什么奇怪的。更多死了的,你不知道而已。现在来了孛林的,不是强,就是特别幸运。”塔提亚抿唇不言。
“莱文斯试图摆脱这血。她失败了;注定失败。”她听奇瑞亚幽幽道,声音空灵。她抬头,见她表情甚至优美,往昔面容,荡然无存:“我们永远摆脱她,塔提亚。你也是一样。”
两人对视,奇瑞亚姿态放松,塔提亚防守僵硬,然无不是全神贯注。塔提亚心说该死,终于开口,道:“我可不是来听你传教的。”“那么你是来?”奇瑞亚握着铁剑,面露微笑。
“——我来劝你们离开这里,放弃卡涅琳恩的骨头。”她抬头,起先声音不足,后来倒朗声了,似表演,或给自己鼓劲:“或者,孛林现在接受招安,你们来这接受治疗,从此换血,也无何不可。朋友们,姐妹们!”她拍着手:“还有几十年好活呀!孛林的就业,只会越来越好……”
内心深处,那个演员可能在说:这一幕应该笑。但没人笑了。当她停下来,环顾四周,理应孤独,因那观众全扬起痛苦而坚决的脸望着她,幽暗的光照出骨和伤。
“一个好的演员,首先应该说服自己。”她听奇瑞亚在她身后道:“你有一次说服过自己么,塔提亚?当你夜深时躺在床上无眠时,一张脸消失活力,唯有垂暮之气,走到我们身前,同情我们的身体和遭遇,而你始终不解,面带苦涩,等着那个你不曾拥有的答案……”
她转过头,红发因此剧烈动作飞舞。她看见奇瑞亚的唇动,知道她说了什么,但却没听到她的声音,只有一火烧般沉重的天音之响,从一个遥远的午后飘荡而来:
如果我来了,女儿。你会永远自由。
“——为什么,你无法自由?”
奇瑞亚道。塔提亚扶额站立,久久不言。“你们全发疯了。”她许久道,语气狠毒:“疯了!血龙心连个影都没有,躺在拉斯提库斯身体里,为了一块骨头,不知怎么敲诈来一千万。招安!你们就跟那要国王亲自处决的罪犯一起排队等到明年罢!”她咆哮道,双臂一挥,红发展开,如燃火的狮:“我求你们走!不走,谁知道几时就被一网打尽,全杀了?忘了她罢!”
她的愤怒倒是被回应了,显然,失控的愤怒比游刃有余更是这个空间中尊重的通货。这些'鬣犬'肃穆等待她暴怒的结束。
“——白龙心已经重新择主,也许你知道……也许,你不知道?”奇瑞亚道,塔提亚面露痛苦。 “那么是知道了。”她笑。
“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塔提亚。你是怕那颗龙心,离你而去吗?还是你不敢挑战拉斯提库斯?”她说。 “你什么都不知道。”她闭上眼不去看她。等她冷静,她抬眼,扫视众人,深吸口气,道:“所以你们是来干什么的?听上去,甚至不是只为了卡涅琳恩的骨头,你们……”
她们凝视她,答案已呼之欲出。她们像来选购的一掷千金之人,又似拥王的破落骑士。
“来看看未来的王储们,塔提亚。看哪一个会是我们的龙王。”奇瑞亚道。 “一定收获满满罢?每个看上去都那么精神?”塔提亚挖苦。奇瑞亚笑而不语。
“你知道,如果我举报你们,你们就完了。”她最后说,感筋疲力尽。 “我不知道你怎么敢只身前来——如果我们在这儿将你杀了,你不用担心结局,塔提亚。我们会把你的骨灰带到蔓河,你的母亲河,虽然很不幸,你还是得回到梅伊森-克黛因,但你就能休息了。没人会找你。谁会为你复仇?”佩提娅阴森道:“昆莉亚么?”
她啐了一口:“她比你跪得还彻底。没人觉得她是明智的,直到她飞得那么高。”
听这名字,二人俱是一僵。奇瑞亚的神色恐第一次松动。塔提亚几陷入恍惚,她如看到那场景,她的骨头随水漂流,在阳光下落向瀑布,昆莉亚,带着她漆黑的士兵,得知她的死因,只能以那悲哀沉重的态度接受这是她的命运。她坠落瀑布,她转身离去。
塔提亚面露暴怒。“你认为你会在那个有命给我收尸的人选里,佩提娅?”她低吼,龙鳞滚烫。佩提娅眼神一暗,继而笑了:“看来骨头没软。”
“不必生气,塔提亚。”她转头,见奇瑞亚放手在她肩膀上,神色已缓:“没人会伤害你。为什么我会这么做?”她靠近她,怀着她的肩膀:“听听你的心跳。”声音竟使她胆寒:“我相信你。”
相信何事,她并未说。这话题到此结束 ,奇瑞亚解散其余'鬣犬',连佩提娅也离开。二人先时吵了架,塔提亚闹了脾气,不跟她说话,问奇瑞亚:“她去干嘛?”声音隔空来,佩提娅挥手,道:“买菜。不要吃饭吗?”塔提亚眉头跳起。她又低头看奇瑞亚,知道她单留她,必然有事要说了。
“孛林其余的王储,我们都已经调查过了。不夸张地说,”奇瑞亚语气轻盈:“都是群虚张声势的草包,有些甚至不如她们的兄弟,令人忧心。”塔提亚做鬼脸。奇瑞亚又道:“但,还有一个,可算有希望。”她略笑笑:“大有希望。”
“你听过'蓝龙'泽莲么?”她问。 “听过,你把那流浪女也算成王储,不至于罢?那还不如支持那几个杀气腾腾的孛林龙女呢,好歹搞个天翻地覆。”塔提亚唱反调。
“非也。”奇瑞亚面露微笑,甚是奇怪,她被吸引了目光,瞧着她,听她道:“泽莲虽然可能是龙子,但不是我们要的王者。你知道,我的这颗龙心,就是由她牵线夺得,我们之间颇有联系。她近期来了孛林,被我遇见,就寒暄了一番,不想,她身边,竟然就有那个先前我们注意到的女孩,种种怪异,都表明,那女孩是个龙子。”
“龙子?”塔提亚不明所以。 “什么女孩?”
“来孛林的船上,佩提娅见到的女孩。”奇瑞亚低声道:“那日她同我说起,我没有相信,前日遇到泽莲,我才明白,竟真有此事。”
猛然,塔提亚心中骤起预感,如乐曲前的鼓点,她已听见万丈深渊的降临。
“一个长得像'迦林'女王的女孩。”她对她说。
5
当问起,'两个多月不见了,你好吗,叙铂'的时候,他们是好的;当他们听见维斯塔利亚说,'是的,去参加'环月'考核的是叙铂'的时候,他们不好了。
“您确定吗,维斯塔利亚夫人?”父亲问:“我非常高兴您带叙铂来见了见世面,但这样重要的事……去当军官,我不觉得很适合他。”
“他……”
他打量一番儿子。“……瘦弱。”他观察道,双眼有神:“并且他不怎么服从管教,对吗?”他从不。 “他肯定没法通过考试?”
“'环月'有知识类考核,但肯定不会比孛林统一的高等考核困难;叙铂显然没法通过高等会试。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环月'现在面临最困难的问题是龙血的适配度。这不是个简单的事,大公。”维斯塔利亚笑意盈盈:“尽管有人喝了,更可能面对死亡而不是飞越。任何能饮血化龙的人都应该考虑,更不用说是叙铂这样天然自在的人。'环月'会欢迎的。”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父亲说。
因此她说:她已喂了叙铂喝她的龙血,两个月了。“他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大公。”她柔声说:“您应该祝贺他。”
他吓坏了,而叙铂确实对此一无所知。“但你之后很可能要打仗呀,叙铂!你会选择一个王子,然后为他而战……大概吧!总之,你是军官,肯定要上战场的。怎么能让你去?”大哥说,去参观了他的学校。他也决定来孛林上一年学,为准备高等考核,正遇到了有人来找叙铂麻烦。他看弟弟被推到地上,仍满脸笑容,无动于衷。
“你连霸凌都反抗不了!”哥哥们说:“还是让我去罢。”他们说:“再怎么说……”指着他:“叙铂是个白痴呀! ”
他们已为他的未来选好了最适合的名字。最后,尽管维斯塔利亚极力推荐,叙铂的父亲和兄弟都决定让他退学。他没有反对。
“但我还有一场比赛。”他对父亲和兄弟说。 “什么比赛?”父亲感胆寒。儿子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恐惧。
球赛。“是这样的,父亲。他们学校中有些非横跋扈的学生,认为另一些学生碍事,要这些最差的学生和最好的比一场赛。丑陋的心态。”“所以……”父亲说。
“所以叙铂去了。”叙铂说。 “你能不去吗?”大公惊骇:“你很可能会受伤的,叙铂。”
“当然可以,但维斯塔夫人希望叙铂去。”这孩子回答:“她还希望你们都来看。”为什么?
——维斯塔利亚来寻他,见到叙铂在花园中整理摘来的花。她绾起那月白色的长跑,在他身旁蹲下,揽着他的肩膀。 “你一定要赢,叙铂。”她对他低声道。 “一定?”他重复。 “一定。”他想了想:“是的。叙铂有办法赢,如果赢就是赢。但很多人会受伤——很多其余东西也会。一定要吗,维斯塔夫人?”
“是的。”她回答道:“像是战争一样,叙铂。”
“她说希望大家看看,叙铂是怎样赢的。”叙铂说。
于是,球赛当天,阿奈尔雷什文大公怀着忐忑的心情,同其余的四个儿子来了东岸那僻静的贵胄学院,其建筑美善尽备,绿草如茵;孛林贵族高傲,令他心思忐忑。球场上围绕好些人,球员穿着华丽的紧身衣,钟点已至,不见叙铂。他和儿子们左顾右盼,只听见暖风中一阵令人心烦的嗡鸣,花香如被水送来。三——二——一——叙铂?他琢磨。然后他听见,或者,他看见:这儿。所有人都看见,叙铂.阿奈尔雷什文从围墙上翻越,身后跟着如云的树蜂,他穿着平常,一件短裤短衣,只是手捧巨大花束,来自他前几日的工作。他坐在围墙上,朝他的队友,那些矮胖的,瘦高的,流口水的,尴尬,蹩脚的男孩丢去花束,然后说:我来了。
他手捧蜂后,众蜂追赶,所过之处人群踩踏尖叫,草坪上四处狼藉,夹杂尖叫和人的笑声。一红发教师笑倒花丛中,然后跳过墙骑马逃走了。“它们还是在叮了我啊,叙铂! ”他的同伴尖叫,也想逃开,但叙铂举起那蜂后,挥舞花束,保证道:“它们恨这种味道,相信我!跟我一起跳舞罢!”他们无能为力,只能从命,从手到肩膀到脚趾,跟着叙铂在球场上跳舞,不断,不停的,在树蜂甜蜜,危险,喧哗的牢笼里,球在他们之间踉跄。他们的对手跑走,或者想来抢,都被阻挡在外;守门员夺路而逃。他们跳,跑,挥舞手臂,如若癫狂,最后筋疲力尽,几只有叙铂还站着,精力充沛。半个时辰后,天上下起雨,他捧着蜂后,对无人守卫的球网踢,收,踢收。比分是45 :0 。叙铂后来无聊了。雨天,球场无人,他回头,唯有维斯塔利亚撑伞,为他鼓掌。叙铂微笑挥手。
等天阳重现,他已不见。他回到森林,归还蜂后,太多树蜂在暴雨中迷失方向,翅膀沾湿,被衣服,鞋跟踩踏在地,零落泥土。蜂后经阳光炙烤和暴雨冲洗,已僵硬瘫软,她腹部泛白。他将她放回那宫殿般的蜂巢里,这森林中只有这么一处,如今寂静无人。战争结束,当他看向来路,无处不是崭新,破旧,欢乐而悲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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