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靈低著頭,就如垂柳,誰也瞧不見她臉上的變化,只知道她又說了句:「這我聽過很多次了,我只想知道的是我爹娘是何人。」高含於是嘆了口氣道:「我只知道那個水缸所在,本是一馬商停駐之所。而馬商⋯⋯正是這一切的起頭,馬家。」
高靈聽罷不發一語,轉身而出。在這回眸的瞬間,眼裡晶瑩的一抹淚卻讓所有人都捕捉到了。
夏雲石沒有追上去,也沒有對高含出手。寶劍還鞘,只道:「既然你沒親自動手,我們的恩仇也就算了。但石頭幫的人,高先生可得一個不漏地道出行蹤來,這事才算完。」說罷,夏雲石便也抱著馬三離去,待師父師伯回來好生治療。
既已知道真相,金乘風等人也就停止了在青州的探查。不過依高含所言,自從落雁劍門人出入高府後,石頭幫眾便也不知所蹤。唯一能確認的是,這夥人必定還藏匿於青州。高含更道:「洪長老近來似在尋找一物,當年於廟子鎮,與輿圖一同消失之物。」
這一夜,人人各有所想。高靈看著滿天星斗,只覺得每一個光點好似每一個人,乍看像是相互連結,密不可分。但看得細了,才發覺每個點都是孤獨的,與其他的星光遙遙相隔,互不知心。而自己也不過茫茫眾生中寂寞的個體,就連所謂的親情,也不過是誤以為純粹恆久的虛影。
星月映窗,琉璃墜子透著幽幽暗茫,在高靈手中婉轉如眼眶顫動的淚,在星光下透著幽幽暗茫。高靈被帶到青州時,仍在襁褓之中,當然也不記得生父母了。但這個墜子自有記憶以來就掛在脖子上,對於此刻的高靈而言,更覺得這枚琉璃墜子的溫暖,像是沒緣分的爹娘透著墜子正安撫著她。
高靈握著墜子,淚眼中朦朧的夜色逐漸成為幻夢。直至入眠,腦中仍迴盪著:「爹,娘⋯⋯你們在哪呢?怎麼只留女兒一人在世間徬徨呢?」
同樣的夜色下,有人入夢有人醒。滿室藥香中,馬三眼皮跳動了幾下,終於恢復意識,呻吟著趴了起來。夏雲石見床榻上有動靜,連忙上前,輕呼道:「馬叔叔!身體覺得怎麼樣!」隔了一會兒不見馬三回話,才又想起馬三的遭遇,不由得咬著下唇,怒意陡升。
金乘風走到夏雲石身旁,大手輕拍道:「世事無常,往後該如何處置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不要讓情緒帶走了心智。」道理,夏雲石自然懂得。但每每看到馬三的樣貌,一股怒火便又燃起,無法自已。
馬三在迷糊中睜開了眼。看著燭火、樑柱、窗櫺,再看看身下柔軟的床榻與褥子,一時竟有些慌亂,不知自己身處何方。馬三本以為自己不會再醒過來的。他有時心想:「這樣也好,死了指不定還更快活些。」他自然不後悔帶夏雲石去華山,他曉得,當初若不插手,這孩子必定受一世苦楚。
此刻馬三腦中清醒了大半,看著眼前人影,苦嘆一聲,心道:「專程把我救活,這回怕要受更大的折磨了。不知大牛那孩子跟著華山,是否已闖出名號了?」隨即搖頭又想:「縱是十五年過去,大牛也還年輕,恐怕還要再歷練許久呢!可惜我是挺不過去了。」
馬三活過了這十五年,心底也坦然了許多。此刻也不再多想,只打算正視眼前這幫人。剛定睛一看,卻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青年。錯愕之餘,又看到少年手中拿著一張紙。馬三足足看了三個呼吸,這才反應過來,頓時涕淚縱橫。
夏雲石看馬三鬢角也白了,皺紋也多了,又哭得睫毛、胡子都糊在了一起,那滿腔怒火頓時化為酸楚,跟著也流下淚水。淚水滴落在手中宣紙,糊了的字還隱約能看出,寫的是:「馬叔叔,大牛來晚了。」
這一夜,兩人都只是抱著彼此,不再有任何交談。金乘風幾人識趣地闔上房門,留二人獨處。有些情緒,若不好生宣洩,久之便成心魔,不如順其自然,直抒胸臆。
至平明,房內燭煙消散,蠟俱成灰,夏雲石靠在馬三身旁,雙雙遁入夢鄉。在兩人的鼾聲中,房門被輕巧地推開。這一幕落在方勤益眼裡,不是那個受盡苦楚的中年人與自己徒兒,而是十五年前,滿懷俠義遠赴華山的馬三,與純真的孩童大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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