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目瞪口呆,未來得及回神,當一紙上奉交遞並由文章博士傳誦時,呆滯旋即流動為驚嘆。
「花過重陽,俗謂殘菊。今之可惜,非有意乎。夫難遇易失者時也,難榮易衰者物也。三秋已暮,一草獨芳。自非就籬下而引絃歌,繞叢邊而尋筆硯,何以繫流年於飛電,貪晚節於早霜。」
至於整場宴席皆立處於朝野上下的焦點,伊周俯瞰紫宸殿內外的萬頭竄動,憶起道隆生前所眺覽者與此時或許為同一幀畫面,甚或愈加繁盛壯闊。前人無緣享歷今時讌饗,今人不得復返昔年盛景,悠悠遺憾湧上心頭。
「故燭日和光,貂蟬交領。襲香可聞含麝,偷色不冀受金。酒之忘憂,人之取樂,九仙府奈此際何,五天竺奈今朝何。臣之不敏,聊分一字,粗以敘歡。云爾。謹序。」
而今,獨求飲盡樽前有限杯,今朝有酒今朝醉爾。
前後琢磨著伊周題撰的詩序,他化對道隆猝然早卒的缺憾,為今時花宴應及時行樂的勸勉。縱然伊周並未歌功頌德,其序文的脈絡卻提供了有心者,如欲在應制詩會上頌揚道長的合理起頭。道長陷入沉思而凝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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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及緊接而來的應制詩會,的確如道長的預想與指望,依附於他羽翼之下的殿上人們皆吹捧著道長就任關白以來的理治,與針對他個人條件的誇讚。
但詩會落幕,不少習尚風雅的朝臣、受詔近侍天皇左右的文章生、贊同海貿以及認同伊周的京官們紛紛於歸途討論並吟詠著詩序。
若說菊花開過重陽,即可稱之為殘菊,這番延續的盛景則為菊籽,待到明年時又將重新發綻吧!
然而,不是滋味的道長卻從中感知到潛在且危險的危機,突如其來接承關白大位,他的地位不如昔日的兼家與道隆穩固。既欲獨攬一脈相承的大權,則絕無待到明年重陽日的餘地。
重陽宴終究走到落幕之時,公卿、殿上人們與其家臣各自散往幾處宮門乘車。欲探訪御匣殿與登華殿的伊周並未逕直出宮,他委託隆家親持其中幾盆紫菊,回程順道至二條宮代為致送貴子。
尾聲,筵散,宣陽門外,受伊周的託請,權中納言隆家的竹披車正由役使們的護送下,小心翼翼前往二條宮。
深怕甫屆重陽的紫菊如古今詩文所樂道的凋散,前驅除了於路前仔細的開導,左右侍從更是不敢怠慢的緊隨車側。為不教牛隻脫韁甚或脫離一貫的步伐節奏,可見竹披車四面所垂懸的竹簾一路走來聞風不動,四平八穩。
車隊行於近衛大道,尋常市井小民見者無不自動退至兩邊,緩行道旁,迴避禮讓這些高不可觸及的通貴行伍。
正當路途暢遂,前驅欲領導車隊轉入烏丸小路時,近衛大路東側遙遙傳來蕭蕭促急的馬鳴,塵土颺掩了大路的盡頭。
一片連璀璨秋陽都無法穿透的灰茫茫裡,突然竄出幾匹奔騰駿馬。
駕馬下役的狩衣面料光滑鮮麗,個個氣焰熏天,一副身為了不起的人物之狀,大聲吆喝:「關白殿下的輦車欲過,膽敢擋道者,休怪我等就地論罪!」
馬隊後方,一列人龍牽引著一輛唐風的輦車,行伍急步,未曾見過世面的百姓們嚇得四處閃逃,一致不敢得罪一國至尊。
唯有輦車四面的紫革帶極不規律地,各自朝東南西北晃動,顯得散漫繚亂。
「主上,這該如何是好呢?」二條宮的車役倉促向車簾內的隆家請教。
話落之際,但見簾內頭頂纓冠的輪廓哼笑了一聲,頗不以為然的道:「你們倒瞧瞧,那輦車顛簸成那副德性,關白殿下豈乘得安穩?想當然關白殿下尊身並未在輦車裡。」
侍役得到隆家精闢的開示,頓時恍然大悟。隆家未聞家司出口應聲,以為對方未能意會他的弦外之音,遂接續發令:「你們就稍微靠側些兒走,足夠二隊人車同行即可,不必向區區下人輩屈尊。」
馬騎不偏不倚的與車隊碰頭,孰料雙方擦身的剎那,一馬當先的下役竟一逕衝撞領二條宮的前驅,負責警蹕的其中一名家司因而遭撞到在地。
騷亂掀起一地的塵砂,驚動了銜著車軛的牛隻。
砂塵蒙天,一方正極力安撫受驚的牛畜,以安定隆家乘坐的車屋,另一方則於高高馬背之上,語帶嘲諷:「膽敢衝撞關白殿下的貴輦,幸得殿下的慈悲,僅止懲罰你們這些卑賤的役使而已。」
尾隨馬隊之後,拖曳關白唐輦的車役於乘馬前驅的語落,神止愈添神氣,彷彿關白正矗立後方提供他們仰賴,幸災樂禍的訕笑。
在此同時,伊周辭別了幾名交情匪淺的公卿,恭送天皇步出紫宸殿後,不得肆意昇殿的致光這才得以與走下紫宸殿側面石階的伊周碰頭。
致光目睹了無限繁華散退後,總是面帶一抹溫潤笑意的伊周頓時斂起了嘴角,位居眾臣之上,站在百官之後的他心事重重。
致光謹慎的率領舍人奔走迎接,伊周遙遙眼看家司們風塵僕僕的迎趕護送,再度抿嘴微笑。
「我這會兒還要問候皇后宮與御匣殿別當一趟,不急於回府。」
「致光明白了。」致光允諾後,趕忙稟奏默記心裡,貫穿半場菊宴的口信:「主君,式部之君惟要致光帶上『不枯之根,何羨滄海?』此一句話。」
「是麼……。」
躬身未直視伊周,以表尊崇的致光久久唯獨聞悉伊周細聲的一語,略帶狐疑的抬頭探量。
但瞧得他凝目瞻眺著遠處登華殿的檜木皮頂,雙頰的酒窩此刻如遍灑登華殿庭院的龍膽花,不顧他人眼色肆意怒放,彷彿此際伊人的倩影便落於眼簾,縱使登華殿此時好比遙遠日光的一點光耀,璀璨卻難以深辨。
出神片晌,伊周這才意略到致光與仕奉在旁的舍人們在場。回神之際,須臾間,他的面龐共長天開霽的虹彩一色。
「看來我得振作一番,免得教她擔憂了。」伊周滿不好意思的喃喃笑道,縱然他異常的難為情,可就致光的事奉察色審度,伊周進退於官場御宴,貫徹整整一早的淺笑完全不敵此刻既笑又臊,不故作掩飾的性情。
這使得致光的腦海浮現出可與伊周競比,笑眼蓄含內斂的千代,二人的摯情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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