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千代滿意的笑靨亦生於伊周的兩頰,於他的一雙笑渦綻得自豪,「才一件琵琶,何來破費之說?但揀擇良久倒是真的,好不容易才覓著最適合妳的款式,妳喜歡實在太好了。」
映著千代的形姿,伊周烏黑的眼珠流光泛彩,他的愉悅與千代的心如楠木之枝,上有千萬枝節交叉錯雜,緊緊相連,足以賦予千代一日的欣躍。
伊周的眼角餘光再次與齋信擦碰,俄而鄰挨著千代的目光。雙方都未覺察到的,是他下意識不願再給予她溜走目光的可趁之機。
「話說,原來妳求師於頭中將麼?」伊周像不經意的問。
當他在齋信面前隨口提問,總是端正得體的齋信,神情頓時起了宛若唐畫皴痕的細微變化。
千代讀懂後方氛圍所欲傳達,不希望顯露給伊周的意想,便簡單的回道:「在陛下御前得知頭中將擅樂的美名,遂求教於頭殿了。」
「頭中將的樂藝數一數二,難得他有意願指導外人,妳可要把握良機。」伊周作瞭然狀,刻意回瞥齋信。
此際,齋信的姿儀已然恢復至一鑑徘徊天光雲影的止水湖鏡,半晌前的皴痕猶似湖光瀲灩,使人誤以為那微變盡是光影的錯覺。
伊周與千代寒暄幾句後,即趁霞暉未逝,以無意叨擾為由,告辭離去。
然而,他一轉身,愈是遠離曾與千代共眺每一晨朝、夕落與十五夜月的梅林,以及齋信和千代漸漸和合成一點蜉蝣的身影,伊周顧盼生輝的瞳眸愈是黯淡。
齋信的德性他是明白的,才調是他所欽服的。明知自己於琵琶的術藝學有不專,千代求才於齋信天經地義,卻頂不是滋味。
定子的告誡如影隨形,他胸口最深處的一塊宛如遭狠狠刨除。
那日過後,除卻宮中必得拋頭露面的要事,伊周竟似閉門卻掃,鮮少外人能親睹他一面,神神秘秘的,更為他的風韻多添一層朦朧遐想。
月餘後的某日,宮大夫道長依例來到二條宮拜訪身作關白內大臣的胞兄道隆。
「兄長,近來您的胸疾可有好轉?」道長問語的樣態看來異常謹慎。
「就老毛病了,反反覆覆的。不過不曉得是不是親手抱得了松君,整個人倒神清氣爽,百病消除了呢!」道隆笑目流光裡,清清楚楚映照著道長懇切的姿態,包含任一隨風飄逸的雜毛。
道長的嘴角緩悠悠上揚,經深思熟慮的笑道:「兄長您於盛年為國開創明途,又喜逢嫡孫誕生,雙喜實在世間難有,倘父上有知,定十分欣慰吧。」
「開創明途這我萬萬不敢當,近來各國衙領的賦役一事著實教人頭疼,京庫的空洞正日益擴大啊。」道隆故意暗示道長,當前財政稅務可能的隱患。
「道長我過於笨拙,無法為兄長分憂解勞。」一反沉穩依舊,正襟危坐於席榻上的外表,道長的瞳光閃逝了與生俱來,狼鷹之目難以掩藏的機靈。
他理固當然的答道:「不過,私以為除一般租調外,亦可於各國貢獻物上多加求索。雖律令有定:『所送之物以官物布疋市充,(1)不得過五十端』,但若是臨時徵用地方各產,則可藉(2)『臨時應用』的名目,取米價低廉的國郡之稻徵購米貴之國的貢物,如此除了可趁價差納盈京庫,亦可規避『布疋五十端價』之限檻。」
道長將刁營之法說的如冬裘夏葛,時之所宜,自然而然,與他總是引領京內流行的第一等行頭莫名相襯。
倒也難怪,畢竟道長的性子在諸子女中,與前關白的汲汲之心最相契合,年紀輕輕就數度為前關白日增的斂財獻策,想必當前的他極希望藉此增進自己的好感。
道隆笑道:「這提議精歸精,不過京庫仍未吃緊至此度,還不至於得鑽營律令之瑕。罷了,還是聊些家常話,先擱置煩心事好,否則對你頂不好意思的。」
「兄長在上,哪須對為弟的有虧欠之情?」道長察觀著道隆爽朗親切的笑談,深諳過猶不及,於是屈伸自如的收回一展長才的逼勢,順應道隆的話意轉而問道:「話說,近來怎麼都沒見著伊周大納言?外界議論紛紛,大納言之君可無恙?」
「大家都多想啦!」此話題應是道隆的笑穴,他止不住的發噱,「快兩個月前的某日日暮,他自宮禁回來便一言不發,閉居於北院,連我都難以碰上一面。
還以為他是遇上什麼糟心事,甚或受陰陽師的告誡才深入簡出的。一問之下,殊不知北院的女房、侍役、大納言之家令與書吏異口同指,稱他打定主意,要精進曠廢數年的琵琶,不到可為人師的程度便不輕易與外界應酬往來。」
道長獲知伊周閉門不出的原委,嘴際含起淺淺的笑意。笑目帶著的,是滿意與鮮為人察,蘊藏心底的自信。
他的語調前所未有的輕鬆,「這麼說來,我曾聞悉頭中將正教習皇后殿下的女官琵琶之藝,甚是難得呢。」
道長一語點醒了曾是道隆過眼雲煙的記憶,依稀記得伊周在勤練琵琶,苦心孤詣之前,曾為千代籌置琵琶。
看似毫無關聯的時序忽而就這般兜攏起來,道隆撫掌大笑,「原來如此,這孩子難得有吃味的心思!」
此後,此事就如同無腳之風,被加油添醋的散傳開來,傳言更演變為:「二條院的大納言為心儀後宮女官苦練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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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端約為一匹布。平安時代的稅務制度採唐代的租庸調制。
(2)養老律令之賦役令第七『土毛條』:凡土毛臨時應用者。並准當國時價價用郡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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