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養法會之始,寺僧慎重地推開區分禮堂外陣與正堂內陣的格子門,幾尊以烏木刻雕的參天大佛久違的現於東曦,大佛寬闊的額首折耀著日光,遙想極樂,格外教人心潮澎湃。
佛顏之前擺置了耀滿內陣的常明燈,燈前的貢几置放了呈蓮花雕型的書笥,笥裡供放了多卷一切經之經軸。
誦經師父賁臨,領導眾僧勤行於佛堂周圍,並詠誦回向文。大家列隊而行,井然有序各突顯威儀。佛音參天,音繞寺中高聳樑木,委實動人肺腑。
積善寺為了太后、皇后與關白殿下的親臨,特意於佛衣裝飾金箔,盛裝布施品的瓶壺則採用舶於唐土,從筑紫諸國直運而來的琉璃壺。
所有目及之處的用度,甚或嗅於鼻的薰香無不徹頭徹尾翻新,一切盡簇新華靡。
此外令人毛髮為之豎立的梵音繚繞,百僧手持冬末罕有的鮮蓮以逡巡祈福的盛景,使人產生是否來到佛國的錯覺。
然而,根本無在世之人親眼目睹過極樂淨土。
眾所以為的煌煌熠熠,究竟是圓滿之世的景況,抑或凡夫眾生的嚮往罷了?或許所謂的清凈土實只一片虛無混沌,人世繁華到頭來均化為糞土也說不定。
倘若真是如此,身外之物的綺靡又為何存在?依附寺院莊園的耕作農又是為何刻苦勞碌?徒為百年後就不復再見,生前從未屬於自身的金銅之表?
值得玩味呀,千代驀然起意地思忖。
供養告一段落時,遠山的殘陽將隱而未隱,太后那兒捎來了伊周所吟詠的歌詩,以及不少精美且合於今日之會的禮物。
定子於淺淺紅梅色的檀紙親筆寫了覆函,差近伺女官親奉後,恰好皇上處也來了五位藏人敕使,有口諭道是:「速速回宮,勿教(1)背山久望於紀川邊。」
那口吻甚是著急,道隆聞訊頻催定子回宮。定子顧及千代仍未賦歸,本打算先回二條宮再作參上準備,雅子見狀亦勸定子逕直返歸,表示千代一事她與道隆會安排妥當,莫教陛下久候云云,故定子只能準備上宮。
然而倉促決定啟程,許多女官未趕得及與皇后同時返宮。受定子所託,親傳口信和回信至太后廳房的千代返抵皇后廳殿時,大半女官已追隨定子歸返內裏,徒留剩下還在瞻謁佛容的女官。
雅子含笑的眼角末光有意無意地暫留於千代,她提議:「恰巧我也得在二條宮多留足一夜,大夥兒就再歇一晚,明晨再參上吧!」
道隆亦古道熱腸的附和:「是啊,如今已是遲暮,恐趕不上宮禁。」
別無他法又尷尬不已的女官們只得低垂著頭,接受道隆與雅子的好意。縱然到頭來還是得麻煩道隆,但大夥兒都十分感謝他的體貼。
薄暮靜謐,晚霞如綺,天邊的暗幕挨著東山,蓋過清晰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而後,十五夜月初升,將迷濛的夕霧推掀至兩旁,映光的道途尤為朗清,前驅僕役手持的火把搖曳聲清楚可聞。
車簾高高掀起,月光直射車箱。車內男士的葡萄色指貫在皎皎的銀光下相當醒目,卻愈襯得周遭的寂靜。
丑時便開始為供養盛會著裝準備的女官們歷經整日的應對進退,縱然此時與男性毫無屏障隔閡的同處一車,卻都顧不得害臊,睏得打起瞌睡來。
不過,車裡唯一的男士雖倦意不亞於眾,卻捨不得就此闔眼,成為坐望皆眠舉世的獨醒之人。
伊周背倚車壁,微側著身,一面迎向逐漸邁入中天的滿月,一面承接半隱於黑暗裡的女伴重量。
千代睡得分外深沉,不知不覺地望另一邊傾靠,差點磕碰到一旁的車壁。伊周察覺潛在的可能,遂輕柔的挪動那毫無知覺,嬌軟小巧的身子重心,讓傾倒的她至少能憑依在他的肩肉,不至於碰疼了頭。
伊周細細感受懷裡的溫度,任何氣息起伏的波動都異常清晰,娟娟熱流輕輕滾覆於他的每一寸肌膚。這是難得能夠將千代的輪廓一次看清,不為心跳所阻的機會。
嚴格說起來,眼前的少女談不上標緻,外表不十分顯眼,但那豐滿的雙腮與嬌小玲瓏的體態在他的眼底卻可愛至極。
平時她真性情的一顰一笑,總是牽動著他一整天的心緒。與平素開朗活潑,古靈精怪的情貌相形,如今千代的睡顏毫無防備,嬝嬝娜娜彷彿下一秒就會隨風飄逝,模樣更是激惹起他的無限憐愛。
沿途的澄澄月光,使一千餘里的遠途皆似冰鋪凜凜。璧月霄懸,格外圓滿無缺。
當著這甚饒情致的無雲之月,內心難以喻明的蠢蠢情感已滿溢周遭的光海。
亙古不變的寂然明月映入心眼,他問向心湖的照月,定子的耳提面命不絕於耳,但昇現於瀲灩湖光的情意卻使他忍俊不住潛在澎湃的渴求。
他頓時明白,其實自己一直曉得此情此意的來由,只是刻意否認與遲遲逃避罷了。
伊周探出略略顫抖的手指,將覆蓋於千代顏面的髮絲撥至耳後,他再無法依憑逃避與否認來說服自己。
伊周的臉頰任憑千代茂密的青絲摩挲,他苦惱地道:「該怎生是好阿?妳若曉得我的心情,會就此疏遠我吧!」
他望向無論陰晴圓缺,始終恆亙如一的十五夜月,以不會打攪在場者美夢的細聲嘆道:「若妳也在夢裡仰望今宵月,該有多好呢?就算君心未必同我情,能夠共情也可堪聊慰了吧!」
12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xd33qmRCi
(1)為《萬葉集》常用之典故。一說於大和國(約今奈良縣)有妹山與背山,二山隔吉野川遙遙相望;另一說是二山位於紀伊國(約今之和歌山縣與三重縣南),間隔紀之川。天皇此語以背山喻己,妹山喻定子。
ns 15.158.61.2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