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皇后知亂法犯禁之罪,便莫怪朕降罰了!」天皇的目光僅僅倉促地掠過定子。
他直勾勾地盯著伊周,首回的俯視予以他極大的震撼,此刻染滿其視野的伊周好比螻蟻般渺小,這方是一國之帝海納天下的視角。
難怪藤原北家的後世子孫無論如何,總是想方設法的謀取幾可代善帝職的「攝關」。
天皇深吸一口氣,勒令:「自此日未時起,禁內大臣朝參周月,歸家自省。」
大多數的殿上人們都鉗噤了口,諾子聞狀則有些驚慌失度,撇眼間未見定子有出言相護的打算,她的視線出於意志地掃過同感驚詫的齋信,最後復歸顫慄的垂首。
周遭的空氣肅寂競比西京與平城京敗壞苔漫的牆垣,齋信私忖事關重大,心一橫,索性欠身向外。
正移身收挽寬豐的袖襬,醞釀丹田準備發聲時,他的肘間突遭末端袖料連動的輕掣。
齋信猛然回首,驚覺袖下被一隻在他黑橡染的公服袍袖襯托下,愈形潔淨的小手牽制住,但瞧得後方的千代頻頻以眼末微光示意他莫輕舉妄動。
「伊周未能作為朝堂表率,大逆不道,感謝陛下降罪。」伊周未對天皇的定罪辯解,坦蕩蕩的接受禁足的懲戒。
事態發展使齋信游移於伊周、定子與千代間的目視越發狐疑與茫然,諾子本納悶的打量千代,伊周的謝罪一出,同樣費解的她不約而同地與齋信四目交接。
末後,據聞受罰的伊周在眾所戒慎恐懼的耳目之中,惶恐地退出清涼殿與內裏。出陽明門,他屏去隨身,徒步歸返二條宮,並杜門謝客。
事發當晚,大家的心頭多餘悸猶存。然則,日沉後的月色倒異常皎潔,仿若傾訴著因此事心生的所有波瀾均為空相。
今夜無需值夜勤的齋信登門拜訪登華殿,同定子及伺候的女官們閒談。
齋信面朝被料峭東風吹透成跟冰一般潔白的綃帳,廂房裡的燭光相較暖陽顯得孱弱。看似微寒,幾重帷帳之內實為火盆燒得暖熱,這些情狀恰與齋信由衷的納悶與矛盾不謀而合。
有此等近伺御前,又與伊周及幾名女官熟稔的頭中將造訪,大夥兒不免向齋信問起天皇的態度和清涼殿的近況。
「適逢內大臣殿蒙難,當陛下的面,藏人輩與直廬的公卿們全閉口不談內大臣相關之事。春暖還寒,清涼殿可謂忌忌如履冰。」齋信聞言,忡然變色,言辭之間卻仍維繫平常公務交際的口吻。
簾帳內的女官們得訊,大多操掛起伊周來,面面相覷卻也只能乾焦急,愛莫能助。
諾子憶及晨午時,節令遠不及秋卻瀰漫肅殺的景幕,依然心有餘悸的道:「大家肯定都是首次目擊陛下板臉厲聲的怒狀,想必承平侍奉陛下習慣的朝臣們自然是驚懼震悚,不知首當其衝的少主今夜可否安好。」
諾子的言述將齋信攜領回其情其景,當下他因千代的攔阻不得出面緩頰,定子又遲遲未替伊周圓場,疑惑又再一次悄現他的心頭。
「話說,式部之君為何獨異於清涼殿的百僚與女官們呢?」居身登華殿,齋信審慎的發問。
隨侍於定子鳳座旁的千代轉瞬承納眾女官的矚目。不同於怔忡無停息的女官們和持疑的齋信,千代望了定子一眼,唯見定子給予了再尋常不過,似對諸事了然於心,出脫於凡塵滾沙的淺笑。
千代大抵確定不只自己一人對天皇與伊周的衝突有如此見解,她反問簾外的齋信:「就您見聞所及,得到聖准,可著直衣昇殿的直廬太政官與殿上間朝臣們,行頭與內大臣殿競比如何?」
「……雖無可類擬,然而不論品秩,其絲料、鮮彩與紋樣織藝皆有逾本份之嫌。」齋信化腦海的畫面為詞句時,逐次意會到情勢癥結之所在,字字句句的吐露無不越漸深沉。
千代已然聽出齋信心裡橫豎的一撇,笑道:「古來唐土不是有則『桓公好服紫』的軼聞麼?
因為桓公好服紫,一國盡服紫,五匹白布竟不抵一匹紫布。但當桓公謂左右:『惡紫之臭。』即明日,國中無衣紫;三日後,境內連紫衣都買不著了。
去年隨皇后殿下伴學於夜御殿時,曾聞還是大納言的內大臣殿與陛下說過這樣的故事。恰逢正月絕奢與限下襲之裾的誥命頒佈,這莫不是與今午的懲戒有因果之故?」
在場的女官們茅塞頓開,齋信亦恍然大悟,他面朝的冰帳頓時為帳內暖火融化似的,不再內外不一,一如明月昇現的圓滿。
齋信轉而思忖道:「原來還有這層面的前因,在此之前我居然絲毫未察,身為藏人頭未能體察聖意,著實失職啊。」
「頭殿可千萬別這麼說,我也是恰好於夜間參上,拜聞此故事,機運一至才聯想到的。公卿殿上人們察覺一絲異樣的又有多少?且您原不畏風頭與威嚇,願為內大臣殿求請。您的膽識實在令人敬佩呀!」千代安慰道。
定子亦出言勸慰:「式部說的沒錯。能覺察出端倪,都是極其熟稔陛下與內大臣作風者。何況兩人必不希望為百僚知悉,自然盡可能教所有人墜入恍惚之中。若您有失職之實,朝堂上下可就無人稱職了,可不是麼?」
獲得中宮殿下的親口慰語,齋信不由得赧顏萬分。幸虧羅列的七尺帷帳得以遮掩他此時此刻面色的愧怍。
形隔咫尺,齋信矯首,他的目光悄然對上厚綢帳面上,以七色絲浮繡而成的芍藥案圖。帳面的間隙恰有頗為應景的暗香沁溢而出,彷彿諾子正坐彼端。
齋信凝視得出神,既而乃聞芍藥圖織後頭傳來,似露珠猶未凍結般的柔和話語:「您不論祁寒溽暑,永遠保持理智地昂首,從不低頭,一心一意只為輔佐陛下。您的盡忠職守,若不稱一,恐無殿上人得以儔二。」
齋信聞語遂不再自貶,眾女官與定子以為對方已被大夥兒說服,才一言未應。平整的几帳之外,想必他正一派威儀,端肅的坐在賜席上。
殊不知,圍攏於外帷的齋信實已臣服於芍藥之下,並滿面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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