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悉此時此刻,殿北織繪著日月龍紋的絳帳後方,特地光臨的太后正伴聽伊周的講學,服侍的尼君陣仗勝卻皇后日間的行儀,這便是國母的尊貴與輝煌。
「願太后殿下金鳳之身永保安康。」身為女官的千代頗直覺性地先問候同為女眷的太后。
太后微微一哂,連同簾帳外的愛兒與侄兒,對千代愛屋及烏的道:「妳說的話老身我就心領了。今日是皇帝召妳參上,莫在我這兒耽擱太久。」
「式部,由妳來磨墨吧!」天皇親切的招呼著,絳帳外的人影輪廓忽隨聲下的燈影搖曳,朦朧復明朗。千代這才莊敬地前赴與帳內世界相較,別有洞天的夜御殿御座。
千代眼目觸及的任一擺設盡煌煌如日耀,包括天皇鵝黃色的御引袍面、御几上貼著金箔的雙層硯盒等等。
然而,教她不敢於此時貿然直視的倒非這些身外之物,而是跟前全神貫注於書卷的男士們。千代默自研磨天皇與伊周手邊的墨硯與硃砂,出於好奇地旁聽這對僅僅相差六歲的師生講學。
「陛下,依三位式部大輔出身於文章得業生,並任職東宮學士的作風,繼《後漢書》、《三國志》與《晉書》之後,屆時想必會自《北史》抽題論對策,畢竟北朝承我國所崇尚的隋唐之先......」伊周邊解說,邊取標軸註記「北史」二字的所有書卷。
天皇配合地攤開漢文史冊,以筆末的狼毫蘸了蘸千代呈上的硃砂,潛心聆聽與抄寫。
「之前式部大輔曾向您解說句讀,現下當請您從列傳第二開始讀起。」伊周骨節分明的食指指出抄寫卷上兩行皇后的名號。
認為此刻大剌剌窺伺師生倆的容顏煞是不敬的千代,視線亦隨之瞥覽過去,但見伊周的指尖末端觸碰到「高宗文成皇帝」與「世宗宣武皇帝」兩條目。
「陛下定已熟稔了本紀,不曉得您是否將后妃傳納入思量?」
「那是自然,朕之後還徹頭徹尾細究了幾遍。」
「既然如此,請容伊周奏問,為何同為后妃輔政,文明皇后能啟後魏之興,靈皇后卻毀後魏於一旦呢?」
「這朕明白。二者之別在於文明皇后每臨天下大義皆正面迎擊;靈皇后逢家國大事多以賞祿安撫群臣,避凶以利己,故國政漸衰於腐弊。」天皇自信的答道。
「這是其一。」伊周於語末淺然一笑,轉而斂起正色,「文明皇后合私利與天下之利為一體,從帝、后二體的依存之道謀望,有識人之明;反觀靈皇后多以私慾揮霍為先,識人不清,代帝行權卻失了正統。這是其二。」
伊周的聲嗓不失平時的溫和圓潤,說起書史倒添增幾分莊嚴。他的聲線極有利於談判的捭闔縱橫,教人能心平氣和的俟聽其言,連千代這位旁觀者都竊自忻然陶醉於他的講說,更不用說天皇的心無旁騖。
「最後,最甚重要的即是為帝的決斷了。繼文明皇后的政法者為深慮果決的高祖;伏於靈皇后的,則為稍闕智謀與隱忍的肅宗。故陛下最主要的還是您的深謀遠慮,擁有不為他人左右的獨到定力......」
然而,說者與聽者都全心關注於史論的分析時,教在場者意想不到的提問自龍紋帳後出,瞬間懾止了流水般的氣息。
「大納言之君,您莫不是要陛下捨棄素為掌政之德的開張聖聽吧?」太后發問。
她的口吻乍聽之下非帶有任何指責,可除卻此問語,帳裡再無其餘窸窣細音,惟有星火轉瞬即逝的嗶啵作響。
突如其來的寧靜無不令千代與天皇愣了幾拍,在場者僅伊周不就此打住於原地。
「啟稟太后殿下,伊周並非否定開張聖聽為帝王之德,私以為陛下已具備這樣的雅量,才未逕直提出。若在殿下前招致輕率不周全之嫌,伊周就此悔過。」
「大納言之君是朝廷明日的棟樑,於輔佐陛下一事上也當察納雅言,諮諏不問老少男女,並務求謹言才是。」
「伊周我仍有許多不足之處,能得殿下的指點,是我三生有幸。我會以唐土的伊呂與(1)文忠公為輔臣之道的楷模,精益求精。」
「老身我惟一介女流,但好歹和陛下血濃於水,自然求好心切,就算今日給陛下講道者是關白殿下,老身我仍不免要多說幾句,望大納言勿怪責。」
「太后殿下願意指點一二,是後輩們的福祉。」
伊周的答音始終溫文平穩,太后的語意大抵為求子侄精進的大義之理,再堂皇不過。可是依在場地位稍居下等的千代聽來,含蓄的表觀下頗具輩分先後的彰顯意味。
乍聞其言不其見容,挺不好確認太后的確切本心,千代只將當前細膩的體察視為源自過度放大,無足說道的感官。
她再忍俊不禁的窺探伊周,眼末之處的他正抱著書卷,向太后的絳帳拜答,足教太后外的周邊人見其心誠。
待太后無話點提後,伊周這才敢背向帳面,順手移取了有蘸及千代褂袖可能性的硯墨,繼續前時的講書。
千代下意識地斂了斂袖,伊周的貼心之舉一改太后正聲後的肅穆氣氛,天皇的神容亦隨之稍稍放鬆。
即使身處御前,方寸之間亦為自己的出神澀奈難安,千代仍察覺到纖毫般的隱癥。即令天皇與太后實有母子的情分,也曾背地裡偷相戲弄,本質上他對太后的敬懼勝卻應對進退有道的伊周。
和此刻後宮每一職司角落相比,許是緣於太后的積威,她所蒞臨的清涼殿裡,連空氣都將欲凝滯。千代猜想這恐與朝會時上自關白三公,下至五、六位藏人肅聽於朝堂院的氛圍不分軒輊吧,這也使她萌生有大事正蠢蠢欲動的錯覺。
(1)為藤原不比等的諡號。藤原不比等為飛鳥時代過渡奈良時代的公卿。其父中臣鎌足因有功於大化革新,由天智天皇賜姓藤原。藤原不比等參與撰修《大寶律令》,並完成《養老律令》這部日本古代最重要且實施為期最長的法律。此外,更開藤原氏與皇室聯姻的外戚濫觴,為平安時代攝關政治奠定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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