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誠萬物肅寂之季,重陽節會則似秋夜的曙光,短暫施予淒清的秋寒一道暖意。
倏然間,雁行翻風,亂颯秋紅。
重陽宴結束,中納言隆家的下役與右大臣道長的役卒光天化日下,於近衛大路大打出手,雙方皆有人負傷,其中一名右大臣的馬卒更因此死亡。未幾,此消息便傳遍京城。
事發隔日,濃烈的晨霧似為遮掩緊接而來的狂風驟雨,瀰漫之處無不悄然寂靜。
在一派秋蟬零落,寒蟬始噤的晨朝,一行車隊的前驅平舉著松火。松煙裊裊,後方全白的竹披車於身披鼠灰色狩衣的舍人們陪伺下,直與朦朧的東京極大路合為一景。
東京極大路與近衛大路的交界町坊,乃此輛竹披車的目的地。至若町坊內佔地最廣,更逐日外擴營建的京極殿內,七彩色澤透亮的琉璃壺、枝柯扶疏的紅珊瑚樹與鑲有綠松石的鎏金佛像陳列於伊周與道長之間。
道長與伊周於寢殿內對坐相顧,但聞伊周細數著藏於二條宮多年,與他樸實的治裝恰恰相反的珍寶。
道長順著對方的瀏覽,鷹視般的掃望過寶物,問道:「這不是先帝圓融院的御賜麼?」
「是的。猝然拜訪,正是為此。」伊周的眸眼微俯,款款表明不帶一絲猶疑,「昨日我聽了隆家、在場的下役以及居於近衛大路的百姓說詞,釐清了脈絡。京極殿的馬卒之死,家主我責無旁貸,故獻奇珍異寶三樣,向您、死者至親與傷者致歉。」
「僅僅為了此事,竟讓內大臣之君親攜御寶來訪?」道長的目光先是逡巡於擺置中道,紋理滑膩罕有的紅珊瑚樹,爾後持含狐疑之色地問。
「正是如此。」
道長一語落定,伊周垂下的眼眸這才緩緩揚抬,那蘊藏精光的神色在道長的持疑襯托下,顯得無比堅定,語態更是堅若磐石。
「此外,這場道途之爭雙方皆有所傷。關於事發之始,據悉是京極殿的卒役撞倒二條宮的前驅,驚擾了牛隻,險些教隆家的竹披車翻覆。
「叔父為藤氏之長,藤原氏族均以您馬首是瞻,私以為隆家與二條宮的傷者誠須您的慰問與致意。」
伊周循序漸進,不卑不亢的提請下意識使道長眼為之一亮,可思及近來朝堂的局勢,理智與城府卻不禁再三提防。
道長藉打量圓融院御賜珍品的餘光端詳伊周,他在陣定之議上,以時機未成熟與區區平民不需舶來貨為由,強硬粗暴的中止伊周所主導的海貿。自彼時起,他註定無法以曩昔對待伊周的心態等閒視之。
無論去年、前年甚或十年前,銀杏與槭葉總是交相翻飛於末秋,黃紅錯落於逐漸退散霧海的日暉,今年倒也不例外。
二人的雙眼同時映現殿外如簷下霤水,斑斕而狼藉的葉雨。伊周看似理性的容色下,耳畔卻不知不覺回響起昨日,隆家眼見他打點著二條宮庫的至寶,以不解終致憤恨,且頗不以為然的口吻與之齟齬。
「右大臣的役使有錯在先,兄長您為何還要犧牲先皇賞賚的至寶,親身致歉?」
「論輩分,關白殿是我倆的叔父,如今我方致其人於死地,身為晚輩的我們豈無罪責?」
「兄長可有想過,為二條宮盡心盡力卻受傷受辱的舍人們,知曉您不為對方討得公道,還打算低聲下氣的前往京極殿,會如何作想?」
「我非不為家司舍人們出氣,倘使我不親自出面,不率先示好,關白殿何來還予我方受辱者交代的可能?」
「身作胞弟的我與家司逢外人欺侮,您連氣也不吭,總而言之,兄長您就直說,您這是偏袒外人吧!」
「我並未私袒關白殿,他是我們的叔父,我……」
不等伊周解釋清楚,近來積累的諸多不滿遂如湧泉宣洩而出,隆家反譏道:「您口口聲聲『關白殿』和『叔父』,他可真視您為子侄至親?您承讓了關白大位,結果呢?右大臣可不是逕自粉碎了您一心一意策劃的國政?」
「夠了,隆家……」
「您自幼與右大臣親同手足,可真若情如手足,還須您次次忍氣吞聲?這口氣,我也是為您深感不值啊!」隆家滿腔憤懣的吼罵,句句乍似衝動下的快言快語,卻字字扎在伊周心坎。
近幾個月來的徬徨與質疑再也無法被自我蒙蔽含糊,隆家是他內心失落的縮影,亦是抽離自糾纏他千思萬緒的旁觀之眼。
隆家的反駁一時哽住伊周的喉際,半刻不得合適的回答。他沉寂了片晌,才緩悠悠的吐露:「……我絕非是非不分之人,定不讓你們白白受氣。」
昨日的定心從瞳眸紅黃間雜的飛光,貫穿伊周今日的言表,道長明曉,比起隆家等一票擁護道隆的年輕朝臣們,領頭的伊周一直隱忍退讓。
然而,即使伊周總是表態尊他為「藤氏之長」與「關白殿下」,曾經兼家的默許和道隆的期許肩任署理關白,而今又貴為今上中宮胞兄的伊周,身後所凝聚的聲望早已成為他獨霸朝野的最大阻礙。
凝望著姿儀和神態均恰到好處的伊周,道長故意展現往日親切和樂的笑顏,「身為藤氏之長,昨日種種著實是我的疏忽,可有勞你代我向隆家致上歉意了……」
旭日漸趨高升,狀似溫暾,齊揚枯葉的風鳴卻料峭醒人。委了一地的銀杏與黃花,在玉色的光暈裡飄搖於中天,遠而察之,像為行於門廊的伊周和其身後捧奉稀珍名物的隨侍添襲了秋色。
遙望頗是熟悉,卻莫名陌生的庭景,道長初冠後,京極殿在兼家公的協助與他費盡心思的張羅下,風風光光的落成。道長正式於京極殿成家立業後,伊周便時常受邀作客。
雖然京極殿的規格不比耗費兼家公巨量資財時間營繕的東三條院,可這是道長所擁的第一座府第,他極欲同伊周分享歷經元服洗禮後的快意之情,使當年伊周眼中的京極殿華盛遠勝東三條院。
剎時,一片舞躍於西風的唐楓緩緩飄綴於他的烏紗帽。伊周拾持葉柄,不出巴掌大的葉身之外,此刻不動如山的京極殿較昔年富麗堂皇,和回憶的模樣別有出入。
不過從稜角分明的葉隙遠窺的東對渡殿,倒是十多年來如一日。伊周猶記得初訪道長宅邸時,他甫昇殿為殿上童,見習宮廷禮儀不久,一頭豐沛的長髮仍梳著總角結。
彼時,他視中秋飲宴上道長為他摘折的,京極殿首棵楓木的黃葉為至寶。風高氣爽,拂動著他整齊披落雙肩的兩股馬尾,他護捧黃葉於胸前,興致盎然地奔走過東對渡殿的光景歷歷在目,宛若昨日。
倏然間,伊周回過神來,昔日他穿梭於這條漫漫長廊的背影,驀地與半隱於廊柱的一抹嬌小倩影合而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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