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源大納言壽誕過了五個月,京城甫下過一場為時半月的寒雨。說到雨和雪,隆冬的嚴寒多非雪之故,而是將自仲冬開始積累的白雪消融洗淨的長雨。
雨雪霏霏,空氣格外濕冷,濕寒越過了高欄,深入殿外的迴廊,使廊道發潮難行。
幸得在長雨初落時,定子便命人將飾於廊欄的梅枝玉瓶盡數挪至屋裡,否則寒於冽風的枝骨終將因凋折於雨打。
當雨勢連朔風都凍不住,那燒得火紅醺暖,發出細碎聲響的炭火便顯得彌足珍貴。
參上的殿上人少得可憐。以往這個時間點,總能聞得自建春門的(1)左衛門陣傳來,貴人們喧囂的前驅,但今兒只有泠泠的落雨。
故雨霽之日,縱沒有晃朗的天清,僅淡薄的天光微露於沉甸甸的密雲,對於受夠數日晦暗的大夥兒來說已饒為可喜。
雨歇的晨早,女官們立即推開遮掩凜然凍風的重重几帳,湊至御簾前眺望廊外的庭院。主殿司的女孺們正收拾遍佈的落葉與濕答答的木枝,至於身著整齊乾淨狩衣的下役們,則清理著一畦畦的水窪。
這幾日告假沒有參上的殿上人輩多於今日一股腦兒的入宮,左衛門陣的鬧烘遠自登華殿皆得有所聞。
等候昇殿參上的公卿大夫們明明全聚攏於清涼殿北隅,天皇卻迫不及待地蒞臨登華殿。
筵道於殿與殿之間的馬道上鋪得迤邐,呈鵝黃色亮澤的御引直衣欄襬則使馬道顯得狹窄,天皇的到場總是讓登華殿變得豁然明亮。
大夥兒無不正襟危坐的迎接日曜似的貴影,跟隨在天皇身後的藏人們止步於御簾外。他們長長的下襲便搭掛在廊緣的欄杆,相當引人矚目。
尤其是領頭的(2)頭中將,其一身烏亮的衣冠宿裝,在蔥綠宿直袍衣姿的藏人群列宛若鶴立雞群,加上顧盼之間的颯爽風姿,博得所有女官的分神。
可惜天皇一入登華殿的裏屋,即改召殿上童參內,將藏人們支到清涼殿協助瀧口衛士應付今日昇殿的殿上人。故女官們只能隔著御簾,依依不捨地自几帳間的縫隙目送頭中將。
無人敢大膽表明內心的騷動,卻都心知肚明,畢竟有誰能不受這樣高貴又俊美的若君吸引呢?
「實在不怎麼好意思啊,今日沒法子為妳們久留頭中將。朕有件事只說與妳們,不方便讓藏人知情。」
天皇這麼一說,連帶定子也好奇地俟聽,「陛下有什麼要事呢?」
他環視眾女官一眼,隨後低眉壓嗓問:「定子,素聞妳的女官們人才濟濟,妳們這兒可有誰能仿得出任一名公卿的字跡?不必一模一樣,只需有兩三分神韻即可。」
瞧著天皇以稚氣未脫的臉蛋正經八百的詢問,實在可愛極了,大夥兒都故作認真的為他出主意。
「若說要對公卿們的字跡有些心得,首先得曾與之互通紙筆吧,無論是和歌啦、情書啦,抑或些家常事什麼的。」
「那倒也是,不過公卿們再怎麼辨別也就那幾人,總不能仿上位列大臣的貴人吧!」
「所以說,得從參議、中納言與大納言下手囉!」
聞得女官們的七嘴八舌,天皇靈機一動,視線忽地望檜木柱後方的千代集中。
「這不是與某大納言交情匪淺的小式部嗎?」天皇一臉壞笑地問。
「咦?」
被點名的千代吃了一驚,有別於定子皇后以櫻的印象基調為主的配色,與周遭身穿梅、堇、藤等等色目的唐衣女官,千代只搭著通年皆可使用的萌黃(3)匂樣。原以為如她的衣裝所示,此刻的千代只想靜觀其變,再低調不過了,奈何天皇還是一眼相中自己。
定子越想越心生警惕,眼見天皇將腦筋動到千代身上,連忙過問:「陛下,您為何要仿公卿的字跡?若是出了什麼差池,豈不是我們婦道人家的罪過了?」
天皇吃了秤砣鐵了心,以躍躍欲試的神色對上定子略帶顧慮的目光。
他的口吻滿是自信,「你們暗中助朕後,所有人就都當作沒有這回事,均視由朕一人秘密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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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時日,天皇懷仁的生母,授以母家宅邸“東三條院”封號的太后詮子選擇在內裏住上幾日,但不巧遇上了長雨,至今依然駐足承香殿。
今日總算雨歇,太后正讓女房與下役們著手準備返回前關白藤原兼家遁入空門後,交由她繼承的東三條院。
有別於此半月來,惟雨漏軒瓦那規律到太過寂寥的細響,內裏在歸雁開出的白雲春路裡,蒙春日大神庇蔭似的,各個角落無不是熱熱鬧鬧的人氣。
一片喧囂裡,光映九重天,一位身著撫子花紅的宿直衣,耳畔美豆良髻各繫著緋色纖長髮帶的殿上童急急穿越各童仕,趕在女房們啟程前往東三條院前抵達承香殿。
接待的女房推開蔀戶的下半遮門,見他呈上的是一枝削了皮的柳枝,上頭還綁著信箋,遂問道:「若君這信從哪兒來的?」
殿上童不疾不徐的答:「某位在清涼殿的達官貴人要我代送予太后的,但我不知道其人為何,他身著黑袍,地位很高。」
見那位殿上童的應答很是機靈,長得也清秀可愛,女房不疑有他,恭恭敬敬的受信,「我們不保證也不給催促回信的,請若君如此這般轉答。」
女房將信箋上報,並把此事一併轉達:「那位殿上童這麼表明,不知是哪位黑袍者送的,可能為公卿輩。」
女房們小心翼翼的把信箋遞上,深怕造成任何損壞,畢竟公卿輩可都是些難得見上一面,高不可攀的大人物。
太后聽了倒也習以為常,畢竟久雨初霽,愛好風雅的朝臣不趁此時一抒雅興更待何時?
且在朝的公卿輩也就那些人來著,她哪裡認不得?
於是洗淨雙手展信閱覽。
信紙的內頁為胡桃色調,厚度不同於一般卷紙、帖紙與唐紙,亦非藏人所的紙屋官紙。
正感奇怪之餘,信頁直展於眼前,裡頭清癯的字跡寫著:「雨濛濛兮終盼晴,故園菀柳含宿雨,不尚息愒兮點冰情。
東三條院的依依柳枝承受了宿夜大雨,但您竟逗留在外毫不念及,實與易溶的點冰一樣無情。」
誰人竟大膽無禮地催趕太后離開內裏,她不禁怒火中燒,真是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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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陣“時為內裏諸門的異稱,通常多有宮衛把守。例如:建禮門(青馬陣),朔平門(縫殿陣),宣陽門(左兵衛陣), 日華門(左近之陣)
(2)為藏人頭兼近衛中將的合稱,兩個官職都是從四位下
(3)與薄樣相反,為由外而內衣服色彩愈來愈深的漸層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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