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受命迎迓道長的寺僧,由於未曉得前關白兼家處的底細,本欲引領道長前往僧房的起居殿,末了突得僧童的轉告,臨時變卦更道的倉皇之舉,皆清清楚楚的落入他的瞳底。
道長的眸眼深處有道精光飛閃而過,他帶上的家臣則斂低著頭,連仰抬觀望法琳寺的一甍一瓦都不敢。
自起居殿趕赴大殿分明不及一里之近,住持卻一表風塵僕僕。
目睹連道長家臣的直衣都是以削得極薄,浮紋如潔冰般透明致的羅綃,道長威嚴至極的華貴令住持戰戰慄慄。
他若無其事的問道:「大納言殿下遠道而來,可是為佛事所邀?」
「我今日乃為求訪前關白殿下,盡人子的孝責。能得到您的問候,我心懷感激。」道長手置前胸,禮佛的虔誠讓他現下狀似藹然可親。
「前關白殿下今天不便見客。」住持維繫一貫慈悲的微笑,答覆得小心翼翼。
「難道是父親抱恙?」道長訝然的催促:「既然如此,那為人子的我更得親自拜安才是,若有其餘需索,我好立即籌備。」
道長的堅持如同佛殿中居高臨下,端嚴審視法琳寺寸土的孔雀明王。
身處佛前與道長之後,住持彷彿逐漸被大千世界的須彌山與鐵圍山包夾,幾至密不透風,連室裡的沉檀木香都能將他悶出一身汗。
他斟量著眼前除去兼家,捐奉財殖給法琳寺最不遺餘力的道長,他待法琳寺如經營東三條院般盡心盡力,背後必定是相中法琳寺得以為他所用的利益。
事到如今,如能委求在朝居大納言的公卿大人洗刷罪名,不啻為良策。
住持遂道:「必是您事佛的虔敬與孝心際會,冥冥中牽引著您前來。今朝前關白殿下狀況便不大理想,到了當前更甚惡化,有勞您一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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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兼家的起居殿,沿途,行領在前的住持每一步趨,都屏氣跼蹐;隨行在後的道長則昂首依然,似是已然明曉一切定局。
起居殿宛如漣漪中心,越往中心靠攏,越多僧徒群集於渡殿與簣廊作法祈福,各色水香薰物的混雜氣息亦更加混濁。
垂覆於臥殿的御簾與几帳掀起時,細緻柔軟的床台紈帷內竟飄散出一股難以抑受的氣味。
只見道長眉頭一皺,湊前一瞧,前關白兼家的尊貴之軀渾身僵直,頰肉隨微張脣口的蜷縮而塌陷。
仕奉道長的家臣為前關白的現狀本能性地退後一大步,道長見狀,就算得以袖掩鼻,仍按捺不住他由衷五味的問道:「前關白究竟如何了?」
「稟大納言殿,依既往小的於典藥寮所學,前關白殿下恐早晏駕於昨晚。且按其面目與四肢扭曲之狀……」
家臣瞄了一眼守於孫廂與廊台的阿闍黎們,才繼續面向道長說道:「大抵是誤食未經煎煮完全的川烏、烏頭、附子等等幾副藥材。」
家臣語落,道長原本孝心可鑑的誠切容色轉綻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淺笑,極不似孝子失怙應有的模態。
「附子?父親的藥方裡不就恰好有這一味麼?且還是太后大手筆,特地舶自宋國蜀地的藥材呢!」
住持與底下諸大阿闍黎心底一震,道長藏於背光處的面目揭破高僧們故作鎮靜的面具。
住持解釋道:「大納言殿,前關白公的藥材炮製與煎煮均由持向佛為善之心的廚僧堅守,絕不可能謀害殿下,這不曉得是哪裡的差池……」
道長掃視了眼伏於四周,經常為皇宗公卿輩講法釋道,在平安京赫赫有名的阿闍黎們而今連開口都不敢。
道長笑問:「要不該作何解釋呢?驚察前關白異狀,竟非求助於典藥寮,豈不起人疑竇?大師們個個不都能言善道的麼?倒是說出個名堂來才不枉大德之名呀!」
底下噤若寒蟬,一片死寂,僅有遠處猶未通達內情的僧侶誦經之聲依稀可聞。
末後,乃是家臣率先開口:「大納言殿,小的以為,或許生於本土的附子與滋養於宋國之土的附子藥性存有些微之差。若非熟誌唐土草藥者,以原先所諳習的煎製之法熬藥,遭遇如此厄難偶有所聞。」
「還望大納言殿與前關白殿的在天之靈恕罪,法琳寺謹守佛誡,從來無世俗的惡意與利慾。」住持趁機再次向道長證明法琳寺的清白。
「若曾為醫師者都這麼表示了,我就相信法琳寺的忠誠了,可得慶幸今日首臨法琳寺之人是我。不過……」
道長瞥及住持年邁的佝僂體軀,微露狡獪的笑意,扶起幾近匍匐在地的對方,「若讓關白殿下等外人知悉原委,仍會歸咎於法琳寺呀~」
住持惶恐的抬起頭,他這下清楚道長的意圖與言下之意了。
「我們法琳寺實實在在,於佛堂前服侍前關白殿下絕無不敬之心,還請大納言殿明察,為法琳寺的青燈古佛洗刷污名。」
「今天遇著的公卿是我可真是您的福氣啊~這我當然義不容辭。」道長胸有成竹的囑咐:「首先,去為前關白潔淨亡軀,以安詳辭世之狀示人。
再來,找來善於仿字者擬立遺囑,佯裝乃前關白事先擬善,云:『願百年之後,捐朽軀於鳥邊山前,得暫安身於東三條院。化雲煙後,永眠於東三條南院釣泉。』
賸餘事宜,全交由我主導,前關白之死將不復與法琳寺有任何牽連。但事成後,法琳寺從此須以上客待我,事事為我著想。」
法琳寺的住持與阿闍黎們得道長的允諾,感激之情顯於言表,「大納言殿信任我法琳寺的佛心,法琳寺來日自然將虛左以待。悉聽大納言殿尊便。」
道長的嘴角揚起滿意的弧度,離開法琳寺後便從從容容返抵京極殿。
憶起向來高高在上的前關白兼家,如此輕易地便任由他肆意宰割,他的神情摻雜著一絲森冷與唯我獨尊的自豪。
一輩子機關算盡,工於心計,最後仍因一時的大意,與對子嗣們無謂的信任,敗落到絲毫不剩。
道長再度打量了自個兒骨節分明的掌心與手背,沒想到兼家的性命在他的手中竟如累卵,一掐即碎。
如此一來,究竟還有什麼是他的能力不得企及的呢?
「誰都逃不出我的掌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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