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盛旋衰，子規的鳴啼率而轉老。萬物皆有感於時節遞嬗逐一替進，為人等輩在頗具情味的螢飛短夜裡，日復一日更換著任風吹拂，色澤愈顯華美的生絲單衣，豈不有所覺知？
轉眼間，距關白之君於家族內倡議從儉後，已過兩個月餘。
「關白殿下，近來京極殿與東三條院的訪客表示，二殿的氛圍與實際用度已無往常的華貴。」
這道命令，於二條宮與後宮可謂執行得澈底。至若道長的京極殿與太后詮子的東三條院，表面上歸於低調，特意掩人耳目，然則實效為何，道隆心知肚明。
「我明白了。」
燭火微明，道隆遠眺庭間零落的珠光。繼承關白前，父親兼家獨召他於一室的對談閃現腦海。誠如眼前殘生的螢光，謐謐於暮夏，模糊畫面中的字句隨著時間的洗鍊日益清晰深刻。
關白的家令繼續稟報：「殿下，下個月東宮殿下將宣召東宮職的諸舍人齊聚，您可有拜會東宮的打算？」
父親了絕紅塵，閉隱山林前，使他疑惑難解的冀望霍地於他的回憶裡湧起波濤，道隆喃喃：「看來東宮大夫屆時亦會往復東宮......」
暗暗思忖後的他給予家令答覆：「那日是東宮殿下作的主，身為外臣的我無由與會，恐有唐突之嫌。我擇日再行拜請。」
而後，家令照例將諸要事啟奏一輪，方退回西緣對屋的宿直處。
家令的腳步聲隨夜幕沉寂，取而代之的是零散於四面八方，當值僕役巡守宮邸的跫然遠響，以及燈燭星火的窸窣瑣聲。
道隆令伺於靠廊側孫廂的僕從熄上不必要的燈台芯火，抽身移往貴子的夜殿。此刻的二條宮裡，唯有道隆行經的過道簇擁著前後左右的小型燈籠，其餘僅剩各屋前庭必要處的零星篝火。
過道的盡頭，侍奉於貴子夜殿的女房耳聞鮮明於靜夜的警蹕，均頗有默契地退回廊緣的住所。
人聲散去時，光華褪盡，不留一縷煙絲。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唯獨環繞臥房的几帳仍透著熹微的光亮，足以將上頭的絲組看得一清二楚。
道隆掀開帷帳，獨自挪入暈影朦朧的臥房。
僅僅感受到簾幕與地面細微的摩擦和浮動的清涼氣流，背對妻戶，準備更衣就寢的貴子隨即精準地開口：「您身子日益衰弱，留在寢殿安歇便是，何必千里迢迢的過來？」
「夜裡總得有阿妹相伴，才不至於淒冷難眠。」眼看妻子仍未入眠，想必正守候著自己，道隆愈發親暱地笑道，而後熟練的挪身至延伸出床帳的寬大被衾。
貴子端詳著道隆解開直衣紐帶與腰帶時，每一手勁的頓點和俐落與否，相出端倪的她問：「您正忖度著東宮殿下與（1）麗景殿君的態度吧！」
「心事總瞞不住妳啊。」道隆絲毫未感到詫異，他無經任何修飾與隱藏，逕直說道：「尚儉一事即可知悉道長與詮子敬我的十分，其中八分源於我家族嫡長的身份，二分乃予關白。由此可知，東宮與綏子的立場將左右我們子嗣的命運。」
「您還掛念著二十年前陰陽頭為伊周占相的示警啊？」貴子笑道：「這件事令我想到，若您礙於關白的身分，不如託遣千代代您問候？興許自幼寄人籬下，處境堪憐，儘管她年紀不大，卻善於察言觀色。您不也知道嗎？」
「適才我正做這般打算呢，畢竟千代可是妳高內侍的得意門生！瞧我思此慮彼，都不忘念及妳。」
道隆承襲一如往昔的戲謔，不過他仍免不了由衷的遺憾與按捺許久的嘆息，「相比之下，伊周那孩子真教人無法省心，每逢千代出席的場合，總時時盼睞，意有所受的模樣。先前還為了千代苦練棄藝多年的琵琶，分明對人家上心得很。素來人多愛狎他，可時至今日，怎麼還不見進展？」
「您再如何討好我，仍討不得我在此事上稱許您一句好。伊周與您不一樣，別瞧他開朗好諧謔，於情可是細膩得緊。」
堂堂關白為子嗣終身的思慮引得貴子發噱，「我明白您的盤算，兩人如能情投意合最甚理想。只是去年甫與靜子離異，我倒不認為伊周已做足接納新情人的準備。操之過急，兩方都沒有那方面的心思事小。最怕彼有情，我無意，由愛生恨，難保不會為淹留千代添增變數。」
道隆這才有所釋懷，他微微頷之，附和貴子：「是我太心急，待千代稍長，也許便有幾分眉目了。」
道隆雖已為她勸服，然而在瀰漫星河，周遭相形黯淡的漏夜裡，他的神色卻迷離於不到咫尺的榻畔。
或受夜色漫漫所感，貴子思及此生得以居於萬人之上的關白御簾後，比起晨間的強硬，她的輕柔如螢光映於露珠，「我一介婦道人家，雖曾為圓融院的尚侍，於男人的政場卻也僅止輔佐之務罷了，再多我就不懂。唯獨人情世故，在宮裡看得比尋常人等多，才略懂半分。」
總是不向他服軟，外顯倔強的貴子，於朦朧的此刻，在道隆眼底竟似一旁迎著冽風，輕掠肌膚的床幔，情態特別柔綽。他憶及和貴子初遇的光景，當年隱現於天皇御簾後方，朝臣僅止遙望的長髮，此時正流瀉於他的指尖。
昔時的悸動使道隆情難自抑的抱住貴子，拂吻她散發碎碎淡香，黑夜裡別是清晰的潔白後頸。
「是啊，貴子妳確實懂得不多，從前那位高內侍可是連我的半點心意都讀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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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的晨朝，漸染橙黃的翠綠落葉乘著涼氣，吹嵌於格子窗的門縫。淡色的斜陽透出薄如蟬翼的秋霧，由廊台、孫廂、側廂浸亮登華殿的母屋室裡。
挺恬適的黎明裡，殿上女孺的換喊聲蓋過稀微的秋蟬，穿入側邊的蔀戶，直抵孫廂與內廂。
「式部之君、式部之君......」
千代聞聲，連忙自臥榻起身，簡單梳理了頭髮後套上充當被衾的棉褂，便逕自越過隔間的襖障，推開孫廂的上部蔀戶應聲。
「一大清早，怎麼了麼？」
「二條院的人昨夜送來一封關白殿下捎遣的信封，值您夜宿登華殿，不在詰所，遂託我們於晨時轉交予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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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麗景殿為皇后、受寵女御或東宮妃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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