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打東三條院回到二條宮,千代便收到伊周奉還的畫布、板凳與一串染著早秋,隨手附贈的纍纍紅蓼。伊周竟完好的收藏她早已忘記的私物,讓她大感意外。
不過自從成為皇后女官的內定人選後,自己與伊周的互動頻繁便大幅降低。且降低就算了,他的態度甚至有著說不上來的奇怪。
此日的豔陽普照,卻微帶舒爽涼意,屢居於秋松的松蟲則癡癡地蜩鳴了幾許。
千代與伊周兩人難得自晨朝便同時待在廂房內,時節的遞嬗更教她珍惜這悠哉的寸陰。千代一如既往地向隔壁房室的伊周請教詩文之學,他依然是樂意為她解答的模樣。不過在一來一往的慣例下,千代卻察覺兩人之間多了分她不明所以的隔閡。
諸如,當千代向伊周討教:「這句『惜瑤草之徒芳』為何這般應用呢?」
往昔,伊周鐵定會耳提面命地多提醒幾句:「妳往後可不得肆意向外頭的男人展現漢學的知識。在我這兒雖無妨,但若讓其他男人知曉,可是會落得婦道人家賣弄與不懂謙抑的風評喔。」
然而,這回的伊周聽到千代的提問,雖然仍和顏客氣地微笑著,卻不見面頰上生動可人的一雙酒窩。
他只迅速的講解:「因為瑤草為唐土的仙草,生來有奇香,香消則身死。所以這句話才以瑤草徒芳暗喻丈夫遠官,少婦青春虛度。」
說罷,隨即埋首小几上的書冊,和往常相較冷漠得多。
這段雙方各過各的生活之中,是發生了什麼教他們開始生疏的事物嗎?千代仔細思忖。
不過若自己當真做了惹對方生厭的事,他大可連簡單的提點都不給,不用刻意和氣相待,因此問題絕對不在於反感。
千代試探地道:「未來若遇著這些學問,只能恬不知恥的與殿上人們攀談吧!」
背對千代的伊周聞得那隨遇而安的灑脫之語,軟嫩的唇瓣都快被咬破了。
今天的千代僅穿著簡便的居家褻服,她外披的山吹底色小褂滿綻著木芙蓉,木芙蓉的綺靡彷彿預示這些芳馨將在寂寥無人的山澗盡情盛綻,又無聲無息的零落從容。
「切莫隨意請教那些男人。」他勉強使著啞嗓。
「要不我找誰呀?再不久我便要仕宮,居然連一個正眼也不願意賞,好冷漠啊。」
「我哪裡沒正眼瞧妳過?」千代的怨懟教伊周有些手足無措,顯得口吃吞吐:「我一直都很在乎妳呀,倒是妳......,那棠棣......」
伊周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言行有些出脫,連忙低下頭,羞臊地自我搪塞:「啊......沒事啦。」
千代本狐疑著,但聞得伊周未經深思的吐露,隨即聯想到從東三條院回來時,那枝已漸凋零的紅蓼。
思至此,她恍然大悟,錯全在她的疏忽啊!
千代因愧疚致使而小心翼翼的道:「您是不是寂寞了?」
「寂......寂寞?」伊周羽扇似的睫毛不自覺地連眨了幾下,頗訝異千代竟犀利的指出他思來甚久才意會出的情感,「才沒有呢,妳想多了。」
「可不是(1)『水蓼殘花寂寞紅』?」
還真是一針見血啊,伊周的心臟漏了一拍。
千代見伊周一時啞口,緊接著致歉:「關於棠棣之事,委實抱歉。分贈棠棣時,紙筆與僕從是宮大夫之君為我吩咐的,若我同時贈予身為男子的您,教宮大夫之君認為我與您稱兄道弟,過分親暱恐有不妥。」
待伊周回神,這才故作豁達的笑答:「我並非會在意這等小事的人,用不著道歉。至於紅蓼花只是隨手折的罷了,朝堂的事都有得我忙了,哪還有寂寞的閒情呢?」
閒來無事,歇於屋瓦的烏鴉登時鳴聲大作,啞啞叫的似乎不怎麼同意他的言論。
雖說伊周矢口否認,他通紅的耳根卻未知會的出賣他的心思。
正當伊周心慌意亂到了極點,險些推開青簾驅趕那群好事之徒時,房外傳來一位男童的叫喊聲:「阿兄!阿兄!不好啦!」
當他駐足於伊周房前,恰碰上兩抹簾內與几帳縫隙裡浮動的身影時,忍不住抱怨:「受父母君的告誡,我連那位源氏姬君的一根頭髮都未曾見過,您居然逕自捷足先登,太過分了!」
伊周掀開簾探出上半身,甫受烏鴉喧擾的他雖氣得齜牙咧嘴,依然好聲好氣的駁斥:「可不得肆意謅言謅語,我從不做這無恥齷齪之事!」
男童瞇著眼觀察了伊周一身行頭,與帳面縫隙裡正以袖掩面的千代,質問著:「那您為何衣衫不整的?而且姬君也在您房裡?」
這懷疑倒不無道理。
儘管伊周身上該有的每層衣物都沒有少,但本該如袍,裹覆身軀的直衣上不僅沒繫腰帶,紐帶亦未釦緊,活脫像大褂的披在絲質單衣與衵衣上。以這輕慢的儀容與年輕姬君共處一室不免教人想入非非。
「燠熱則寬衣解帶,你不也如此麼?隆家你不是有急事嗎?快快道來。」伊周自知理虧,畢竟與千代這樣還未著裳的小姬君比鄰久了,對於自身居家的衣裝也習慣隨性起來,只能趕緊轉移話題。
「喔,對!」隆家這才憶起自己的來由,神色立刻緊張了起來:「聽家司們說,源式部卿聽聞小姬君被父君認來門下,執意要將她領回去,現在正在寢殿和父君談著此事。」
「有這檔事?」伊周瞪大雙目,他心中明智的一把尺深諳世道的嚴重度,大敵當前,攸關自己未來能否與千代再次見面,那區區一枝棠棣或自己孤不孤寂根本微不足道。
他倏忽起身,邊風風火火地端正衣冠,邊前往主殿探究形勢。
「阿兄等我啊!」
伊周疾如風的腳程將原先不停恥笑的烏鴉嚇得自屋宇齊躍,隆家為伊周判若兩人的態度目瞪口呆。
他前腳欲隨兄長腳步離開,頓時瞥見一臉茫然的千代,他趁機同千代自我介紹:「我叫隆家……,要記住喔!」這才離開廂房,追隨伊周的背影。
兩人離去時,都有一陣旋風擦几帳而過,使面料織有祥雲紋的几帳飄颺個不停。
幾名源式部卿的侍從正向二條宮的女房與僕役們嚷嚷著源式部卿的來意,庭院滿是關乎她的竊竊耳語
千代對素未謀面的源式部卿出現在二條宮,還要求領回自己感到不解,不是說他拋棄母君,十年來對她不聞不問麼?怎麼突然獻起殷勤來了?
她有預感,自己如若跟了親生父親,定會落得比物語裡的落窪姬還要悽慘。
縱使道隆時常毫不避諱的展現對自己的喜愛,但她仍舊沒有把握,在生父索求下,道隆是否還願意為她提供遮風蔽雨的庇護。
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拚起一搏。或許她的堅持能帶來意想不到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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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句出白居易之《縣西郊秋寄贈馬造》一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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