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後,一群故作小有規模,可就見過世面者眼中實卻烏合的陣仗直抵北院。率領女房與下役的大進之君邁開悠哉的寬步,嘴角揚持的笑容於冥濛的冬日下意外煥發。
「若君,您怎麼獨自跑來北殿了?快快來我這兒吧!不能打擾女官大人們,若給父君知道了會挨罵喔~」大進之君靠近廊廡,嘴上雖然叨唸著告誡孩子的話語,她的神情卻頂不怎麼嚴肅,反而神氣非凡。
松君見狀,隨即脫離女官們的懷抱,彷彿未脫乳臭的羔羊,視大進之君為親生母親般,一個勁兒往她張敞的雙臂裡鑽。
「松君不要父君生氣。」松君撅起粉嫩小巧的脣瓣,可憐兮兮的瞻仰大進之君。
千代好意地安慰:「松君想來這兒玩,便過來無妨,絕不會捱父君的罵。」
此席慰語博得松君委屈楚楚的回視,千代多加還予一記肯定的笑顏,他這才舒展仍生得稀疏的眉翼,樂呵呵的道:「好~好~松君要找千代玩!」
「若君,先和我回東院吧!千萬不能誤了時辰。」大進之君果斷中止松君與千代之間的連結。她高揚了今晨特地妝罷的闊眉,眄睨三名女官一眼。
抱著松君的她絲毫不懼三人身為皇后寵信的女官身份,逕自平視幾人的雙目並告知:「令貴客們深受叨擾,實在抱歉。設若若君又獨自出現,還有勞各位差人至東院告知我。若君貴為內大臣嫡子,還請式部之君您務必謹慎,萬萬不得出任何差池。」
直至大進之君受東院女房與下役的簇擁,帶著松君離開,紀子從未放下權以半遮面的層層褂衣彩袖。
「這態度喲!直把自己視作女主人,真惹人嫌。大抵是仗著松君的親暱信賴,往後松君如何飛黃騰達,她必也沾光,才這般沾沾自喜吧。」
諾子瞇眼目送大進之君一伙人的背影,亦心懷鄙夷的應和:「虎威狐假之徒真不少。主上堂堂一表人才,年輕有為,我倒認為除卻松君,她更癡心妄想著能受主上垂青吧!真箇有失分寸。」
「千代,妳千萬可別往心坎裡去喔。」紀子轉而安慰起千代。
千代連連觀覷漸行漸遠的喧囂,眼光皆不曾挪移。重瓣的茶花,或白、或黃、或紫、或紅各個瞵視昂藏,似滿不在意同儕的競比,於蕭瑟的籠冬顧自展顯最為妍麗之姿。
得簇花之襯,縱然大進之君稍有賣弄之嫌,無可諱言,她的影姿的確相當出色。千代心知肚明自己並無這般得天獨厚的外貌,更遑論定子與雅子這樣才貌兼具的人物了。
連互為女官同儕的紀子無論家世、容貌、教養等等,方方面面亦比自個兒優秀,這樣的自己固然和出類拔萃的攝關家一點也不和諧。
千代自認,自己頂多稱得上家臣罷了,家臣與來客大抵同質,松君一事比起具乳母之職的大進之君,她無權置喙。故大進之君所言,對待松君應更甚謹細,其實不無道理。
「我不至於放在心上啦。」千代再自然不過的笑道。
近來,伊周總是忙裡忙外,除了朝堂不得耽擱的政務,還得參與宮中臘月的御佛名法會前置準備。
此外,張羅定子的助產法事,亦為身兼一家之主的他得親自料理之事。幸好法琳寺願意承攬多數的佛務,令伊周省心不少。
不過光為公務,只見得伊周披星戴月,早出晚歸,趕不及宮禁便留宿於內裏。除卻向貴子與定子問安時而得以一窺,其餘時段倒見首不見尾,難得一晤。
儘管此一缺憾令千代默默惋惜,幸虧日有定子與女官們相伴,夜裡出雲之君則勤於串門子服侍,使她不至於時常憶起這不可抗力的落空之憾。
時節漸次輪轉,大雁始向北返,小寒之夜長漫漫。萬物漸藏,穹頂唯剩望不盡的玄黑,既空且深邃,連高懸中天的參宿都邈遠比細沙,寂靜似絕滅。
屋外僅剩南院寢殿的佛燈依稀熠熠,值夜僧的勤行與星火燃蝕盆內木炭的窸窣細聲,無論遠近,一併沉落於無分天地的幽暗。
當此夜,僅有炭火的幽微。燒紅的炭塊旁,炭灰相當白淨,火盆的兩側,兩張年輕的面孔可依稀互覷,四下彷彿空無一物,卻令彼此的聲嗓更甚清晰。
「天候入寒,二條宮的大家與家眷是否都能安然禦寒呢?」千代翻整著一箱一箱的冬衣,特別將幾套紋案與織料頗為貴氣,卻些微褪色的夾棉襖子分裝至一旁。
「主上秋冬交替之際已有例行性分發衣物與柴火,大抵綽綽有餘了吧!姬君打算多添加賞賜麼?」
「嗯。」千代頜首,她把摺疊整齊的多餘棉衣推至出雲之君跟前,笑道:「可要拜託妳替我留心,遇上近來有些困苦的下人,二條宮的也罷,非二條宮的也好,就贈與他們這幾襲外衣吧!不僅保暖,拿去典當亦能換取不少米糧,端看他們如何應用。」
出雲之君接過衣物,半開玩笑卻不乏獨為千代著想的道:「哪位通貴人家的姬君有您賞賜的勤快?許多頂不錯的飾物也是逕直打賞下去,您有時可以多為自己設想些呀!」
「我乃是承蒙先主公的關照,才能夠享受著同主上這般衣食無憂的待遇與生活。若無這一分運氣,我與困厄之徒有何甚區別?」對於隻身來到這陌生之地,卻有幸受到各種恩惠的千代來說,每一口飯食、每一寸衣物足令她心懷感激。
出雲之君打趣地笑道:「像姬君如此善良的人,主上何時才要讓姬君成為我們二條宮的女主人吶?」
「唉呀~少尋我玩笑了,論二條宮的女主人,誰比得上太夫人的氣度?不如說說妳吧!左衛門尉可已提起婚事了?」千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戲謔委實教出雲之君無可辯駁。
「真是說不過姬君。」
只瞧得出雲之君抱起外罩綢料的棉襖,倉促起身,平常俐落的姿儀竟罕有的笨拙,舉止似含嬌嗔,「呀呀~廂房與板地皆已為火盆燻暖了,姬君今夜早些歇息吧!我先去打理這些衣物,就不打擾您了。」
千代的目光迎送出雲之君模糊的背影,直到拂著四立几帳的裙裳曳帶沒入房外的黑暗,綷縩聲終歸於寥落無物的夜空,室裡的薰香亦趨近平淡。
「也是,夜色已深,得趕緊睡了。」她輕撫暖熱的板地,感受掌心的溫煦,喃喃自語著。
千代一逕將全身埋入被丘,隔著卧榻,暖意與每一呼吸吐納氤氳成一體,她的眼皮越來越沉重。意識裡,寢院的佛音漸遠於無邊無際的夜幕,她逐步邁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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