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刺透天陰,早在化入梅壺橫斜梅影的窗牖前,光亮已織入清涼殿主屋的綿延鋪蓋。
雲煙般的孤光與御座上的鵝黃色御引直衣合為一體,綿密的灑勻於正對御座前方,如凝脂潔白的臉龐,點點光暈亦將額際與鬢上的幾許雜毛映得絲絲分明。
天皇睇視著專注稟報八省牒文的伊周,竟覺得這一切宛若蝶夢,既迷濛又興奮不已。
伊周稟畢主稅寮的奏疏後,首次得以暢所欲言,直抒己臆的痛快令天皇迫不及待地提議:「上一回的莊園整改令距今已有五十多年,如今當與時俱進,修繕律令。」
「陛下所言甚是,只不過私以為整頓莊園背後的利害關係錯綜複雜,不可操之過急,須循序漸進。
陛下若亟欲扼斷京庫的虛耗,應當重整幣制,活絡沉痾多年以物易物的民風。
和銅元年至天德二年共二百五十年間,朝堂共鑄十二國錢,末後反致物價水漲船高,人民棄幣不用。其本源於未詳擬幣貨值價,朝堂制價隨心所欲不合民情,幣材日易劣遜,使得劣幣逐良幣。
如制幣完善,則物價始基。物價一統,便能阻絕京官通貴中飽私囊,確保年稅以合乎穀米的公價,糴入京庫。」
近年來經手鉅細靡遺的各式密牒,寺院、神社與公卿們如何使府庫空虛的種種手段,伊周歷歷在目。這使他能不假思索,一針見血的指明。
「挺有道理的。」天皇靜心沉思了須臾,而後拋出疑問:「再者近來風俗汰侈,百官衣服華麗,更時以裳裾之長較勁,著實過於浪費。先聖有云:『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淫,淫則忘善;忘善則惡心生。』朕有些擔憂。」
「陛下不妨直接令中務省擬定敕旨,先以非經太政官擬案送達式部省的方式宣達皇命。」
天皇苦惱的問:「可一般經國大事若無太政官的陣定共議,難以硬性制效。況衣著的受限者為朝廷百官,恐成效不彰。」
「陛下的敕旨意在宣告,太政官的陣定便由我提議敘論。在此之前,如敕旨之效不如預期,伊周我願與陛下謀策,為陛下臂膀......」
隨後,伊周同天皇詳釋已於方寸之中醞釀多時的見解與方案。他的見地乃是天皇從未思量過,亦無從設想起的論點。
領悟的剎那,天皇的面容愣然,眼裡則滿盛對伊周的崇信。宛若細筆一氣描繪而成的丹鳳眼裡,唯獨承載著浸潤於曙曦的伊周。
「內大臣出身攝關藤氏,理當享盡榮華富貴,可你卻致力助朕消弭百僚奢風。若無你作朕的股肱,定不得周全擬策。」天皇心底的激昂全化為水溶溶的敬愛、感激與忱悃。
面對天皇幾乎將整顆心全數交由自己的信賴,伊周更加恪言慎行,他隨即答拜:「陛下,伊周僅僅奉社稷為圭臬,循心提供淺見,策令仍出自於您。故絕無缺少伊周,則不得利國詔策的道理。」
伊周謙遜的口徑使得天皇直覺,唐土聖賢書裡記載,帝王與輔臣相得益彰,共創太平盛世的崇高理想再非遙不可及。
興許,歷經數代天皇與藤原氏長的相爭,皇權與攝關藤氏的共榮及平衡,正存在於無話不談的他和伊周之間。
樹影愈發短淺,冰霜消融成水,沿屋簷低瀝而下,彷彿澄黃的日光暈散於濃黑的凍土,漸漸打溼其表。今早乃至皇后用罷朝膳,登華殿的話題無非近來最受大夥兒津津樂道,為朝堂全新氣象之首的內大臣內覽。
幾名伺候定子的貼身女官圍攏於鳳座,或翻撥著火盆裡燒得白豔豔的木炭,或伴定子賞鑑書畫與閒聊。
懸於御簾的辮穗靜無搖曳,誠如千代天明時,私裡與隆家的戲語。女官們瀏覽著周遭的寧謐,故作怨懟的揶揄著:「話說,近來皆不見皇帝陛下夜宿登華殿,抑或詔諭皇后殿下夜參夜御殿,看來陛下都將恩幸留給少主了呢!」
「尚美之情,人人皆然。少主秉持著與皇后殿下同源的姿容,稱極陛下心意自不在話下,我們當為少主的榮寵而喜,皇后殿下必也是這般作想的。」紀子放下鳳榻側的長盆火箸,故作義正言詞,相當配合的駁斥。
紀子的一番話逗得在場所有女官哄堂而笑。
千代偷偷瞥望著坐扶於卷畫前的定子,儘管面向紙畫,她線條細緻,柳芽般寬闊的眉眼亦與笑開懷的女官們同樣彎屈。
攤展於地的畫卷在千代手中的高杯燈暈照下,畫中人的髮絲、瞳仁與神態皆清晰明白。
定子縱使與諸女官一塊兒哂笑,她纖若柔荑的手指始終置於人物畫像的題字旁。
畫中人的神韻乃典型的唐土美人,其身襲綴有五彩翬翟紋的深青色衣袍,內襯素紗中單,下繫蔽膝與裙裳,模態雍容莊嚴,儼然為唐國皇后。恰為題字:(1)「文德順聖皇后」夾注。
諾子似乎同樣覺得畫中文德順聖皇后如觀音菩薩,高雅不失性靈的氣韻與定子有幾分相像,連忙勸道:「皇后殿下與少主的尊容哪是我們能品頭論足的?再說下去,我們可要遭受天譴囉!」
定子柔中帶斥,斥裡含笑的道:「在我面前倒是無妨,但這些話兒妳們可別說給內大臣聽。身為男人,曉得容貌與女人相提並論時,心底豈會舒坦?」
至於打自定子仍居於二條宮的時期便伴其左右的千代,則從對方指尖的留足之處,意會出她始終如一的理想與堅持,甚至是她不卑不亢,不慍不火,總是婉轉有致的氣度從何而來。
1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BDHs1cxUB
(1)即唐太宗的「長孫皇后」
ns 15.158.61.2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