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的消融後,歷經晚梅的花開花落,啼鳥的齊發,以及滿室菖蒲與艾香的仲夏時分,如今已是一片荻花勻飾朝露的季節。呈粉紫色澤的荻花已望風披靡,宛若等待情郎相會,嬌羞嬝娜的少女。距離定子受封為皇后將屆周年了吧,今朝的天空如同玉色一般潔淨,萬里無雲。
「夫人、夫人,大納言殿君來見您了」
「天啊!近來大納言殿君走得可真勤,您要不再補個眉,上些脣脂什麼的,可要一舉擄獲殿君的愛意呀!」
鹽小路的源大納言府裡,女房們個個興沖沖的,這邊忙碌著更換几帳下緣的絲帶,那邊則嚷著要更換坐席的織錦,簡直比主人還要操心。
唯有靜子一人聞風不動,只是靜靜地俟聽簾幕外響遍木廊的跫音。
女房為靜子捲起清爽的御簾,就在此時,夾雜在細銳女聲之中,一道較為低沉的男音尤顯特出。
「妳們在做些什麼?促促復促促的。」
「殿君您來啦,我們先行退下了。」
渡廊上縱橫著雜亂的步伐,雜沓響滿南院偏殿,聽得出女房們的興奮與猴急,使身作當事人的靜子汗顏不已。待四下恢復晨起難得的靜謐時,乃聞帳外人撩袍走入室裏,其袖間擦擺發出宛如促織的一聲窸窣,若自外頭看來,見著對方的袖露與狩衣底下講究的諸色裡衫相互輝映,必定會覺得與方才那聲慢悠的綷縩般配極了。
靜子禮貌的將蓆墊推出帳外,而對方亦自袖裡掏出一封由各色唐紙拼湊而成,相當時髦的信箋。他自几帳下方空隙交付靜子,紙上淡淡的木樨香亦隨之溢入廂房裡的菊花室香,由衷令靜子雀躍不已。
定子貴為中宮之後,便不曾再與之魚雁贈歌,倒是千代還沒有忘記她,時常與她分享皇宮的所見所聞,以及定子身在高處的思念。面對千代的情誼,靜子捧起信件,不忘表達謝意:「太感謝了。」
「舉手之勞罷了。」伊周一表輕鬆的答道。
靜子謹慎小心的拆開信箋,細細感受字裡行間的歡快情思,千代獨有的幽默筆調更是逗得素來自持的靜子一時忘卻僅一帳之隔的伊周,噗哧地笑了出聲。
帳內那一聲率性的輕笑頗為新奇,這是伊周第一次聽聞靜子發自肺腑的笑聲。以往他總以對方愁豔幽邃,喜慍之容罕於形見,而認定她是個薄情無心,終致怨懟的傀儡。但這麼看來,她到底也是個能共情於人的平凡女子。
「原來妳也會暢懷的笑呀,千代究竟是寫了些什麼,樂得妳成這副德性?」
聽到伊周含笑的提問,靜子這才反應過來,先是嚇得以袖掩鼻,一會兒方意識到對方與自己猶隔著一面几帳,乃又臊卻的挽了挽袖緣。殊不知溢出几帳縫隙,宛若滿地紅黃綠葉相堆積的層疊袖襬已然隨著一連串細微的動作,洩露了她的行止。
雖不見其人,卻得以藉此臆想內裏人兒的驚慌,無不教伊周覺得親切有趣。
「罷了、罷了,讓妳這樣焦急。千代她呀惠黠得很,但凡瞧見她,都會心生愉快。」
「......自爾遇上了她,魚雁之間就連一片葉、一瓣花,都大為可喜。」說到千代,靜子滿腔的共鳴再禁不住的一次地向對方傾瀉。
細想近來種種,因為千代,日常的改變到底有多少呢?
其他的不細說,能為此得知靜子不為人知的一面並與之熟稔,算是顯著的異動了吧。他從未料想過有一天,自己竟能這般平心靜氣的與對方對坐。
「先前實在失禮的很啊,當時的我沉不得住氣,還與一條院大君逢場作戲,刻意與妳置氣。」伊周羞愧的說。
「昨日種種,過了都無所謂了。」那些不成熟的糟心事對靜子而言正如同此節令的雁鳴,輪轉至冬歲時遂再不復見,「且比起不合宜卻強湊在一塊兒,還不勝當今能夠促膝閒談,現在委的快活多了。」
「是啊,若非千代,我全然不知能與妳一道賞雅呢!」伊周的嘴角不禁失守,想起下兩個月的事兒,趕忙又歛起容色道:「對了,源大納言的四十大壽就要到了,我會奏請皇后看看她那頭是要特請女房致意,抑或由我全盤代表。」
「這事兒由您全權發落,不必問過我了,一切就以您與皇后娘娘的意思為主。」
靜子言談之間已修成了覆函,並將之推出几帳外交付伊周,那摺疊得有稜有角的信紙,暈染著類置身山寺周遭的蕪野之味。
「您離開前能否替我摘枝庭院裡的荻花,隨信附上?」靜子輕聲,口吻卻再不似二條宮時期那般羞怯。
伊周藏信於袖,悠悠地笑道:「舉手之勞,有什麼好推辭的?」
1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UzQGLWsVI
登華殿內,千代擡起寢宮的格子門,捲上橫於門前的御簾。無論室內的擺設,諸如唐櫃的浮繪、梳妝盒的雕飾、簾子上端的山水幅額、扇面的盆景刻繪等等如何貼近花鳥草木,皆沒有面對實物那般直接感受到確切的情思。
定子挪身至廊廡側,好一覽無遺帶著秋意的宮院。殿外,矮紅楓下看來堅韌不拔的枯石造景之縫,竟有幾朵細弱的女郎花深根其中,女郎花雖不比其他豔花醒目,卻秉著那些總會凋萎之鮮麗妍花所沒有的剛柔並濟。
今日的登華殿格外的寧靜,只剩楓葉摩挲的細響,定子四顧了一番,問道:「其他的女官們呢?」
「她們今天多請假著,宰相之君在梅壺的南廂,其他的大概是退居於宮外宅邸,尋楓去了吧!」在定子身旁坐下的千代答道。
「今兒難得剩我們姐妹倆啊,令人懷念起過往諸事。」儘管能重溫於二條宮時,難得的兩人時光,定子仍不免為千代感到可惜的道:「下次若逢這類景況,妳也回二條宮住一會兒呀,父君、母君甚或伊周與隆家肯定會很開心的罷。」
千代聞後竟一反平時親暱的常態,禮貌至生疏地步的應聲:「我豈能再給主公、夫人、大納言之君與中將之君添堵呢?」
仕宮這一年來,千代皆未曾退居,每日在內裏陪伴著她。千代明明硬是小自己三歲,卻從不喊苦,也不表示念家與寂寞,恐怕都是暗地裡強忍著吧,想來令定子由衷地不捨。
正當定子打算開口:「太見外了......」
言猶未盡,乃聞一聲發自延廊的一端:「可不是嗎?誰說給我添堵了?」
定子與千代詫異的回頭,乃見伊周闊步而來,他今天一襲端正的(1)衣冠布袴,勻稱服貼的烏黑衣袍將他的身姿襯得愈發英挺高貴。
千代與定子本能性的要退回廂房,但隨即發現眼下只有他們三人,倒不需如此拘謹,故停留於原地。
「想回二條宮的話,回去住個幾日便是,都說仕宮後不同我見外,如今可不食言了?」
1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d4pNTD3sR
(1)次於束帶裝的執勤用準禮服。若說束帶裝為朝服,衣冠裝則為“公服”,其衣袍顏色規定如束帶裝,公卿與四位官使用黑色,五位官是紅色,六位則是綠色。
ns 15.158.61.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