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長的逐一剖析彷彿滴水穿石,後遇洪水侵襲,碎裂太后於搖擺之中看似堅實,實則脆弱不堪的定心。
只是她絲毫不情願於道長面前示弱,於是刻意一展微笑以轉移焦點,「大納言的說詞當是表明,這世道無人可信?如此一來,就算此人近在眼前,我該當如何置信?」
熟諳太后核心意圖的道長,即使明知對方不打算寄予他厚賴,亦能從容不迫且特示無所貪求的神態回應:「殿下您誰也不信,道長我豈敢高攀您的青眼?我想說的無他,此世路最不可仰賴者,莫若人心。人心隨『利』之往還,反覆無常,唯獨『利』之所在,為人心所向,這點自古皆然。
內大臣除卻禁奢,另決意制創斷絕數十載的國幣。國幣制立,山川財貨的租調有規準徵額,便難藉國郡間各異的物價之差,逕由各國衙領間的借調納獻於我等,這勢必影響東三條院的收益。您定不樂見吧!
說到您欲求之『利』,道長為您的胞弟,比起身作子侄輩又嫌年少而不通情達禮的內大臣,心裡更為透澈。」
雖說太后的肘腕依然憑置於隱几,換作外人,或許會以為她的心志聞風不動,絲毫未見打動,可她的雙眼卻逐漸為幔帳與屏風間隙透出的日光打亮。
「妳們先退下吧!我與大納言有須晤面細談的道理。」
太后屏退近身服侍的女尼。左右女尼的暗色袈裟與黑色褒袖如天際的薄雲,漸層退去,道長的身姿彷彿因此得以親就她心防內的丹日一步。但能否得曦光垂照,則有待進一步靠前。
待女尼退仕的足音和衣襬的窸窣化為薰爐上,一縷無音無痕的沉檀輕煙,道長等不及開門見山的說:「關白殿下不知居心何在,竟將矛頭內指血親,滿不聽手足忠諫,施榮華於子嗣之餘,亦斬斷手足生路。從絕奢令便可窺知,唯我與您為同道之人。
若我幸掌關白大權,定事事為手足著想,殿下您豈可能還有今日的煩憂?」
太后微仰下頜,嗤笑一聲後道:「我還是頭一次知曉,大納言竟這般滔滔不絕,好於言辭。」
「道長我這純粹是為殿下而焦急。」
太后的印象裡,道長平時若論一席話,絕不多過三句,並非如今這喜好高談闊論的光景。想來,必是為了獲得她的支持費盡了心思,令她的優越感油然而生。
「不過,當今關白殿下高枕攝關大位,將來傳位於內大臣的意圖無須言明,大納言要如何爭索關白大位?」
道長按捺住勝利即將到手的張狂,維繫理智,出口便成,頭頭是道:「關白殿下之所以承繼關白之位,伊周之所以得位列內大臣列,並總內覽之職,背後悉源於父親的認可與操持。」
「想當然爾,父親出塵前位居萬人之上,而今雖出道於法琳寺,豈可能全然置俗世不顧?父親並非通於世故之人,大納言將如何說服父親?就算我以國母之身貴幸天下,父親亦不可能為我讓步。」太后持疑地問。
對方從前畏懼前關白,分明到畏首畏尾,汗不敢出的地步;現下在道長的面前,卻故持自己與前關白地位旗鼓相當的口吻昭示,毫無膽識卻妄圖擅弄攝關與天皇於鼓掌之間,一切盡教他覺得可笑復可鄙。
假以時日,二人共謀的情勢苗頭有些不對,按她的素性,必然將他推得一乾二淨吧。
他絕不會眼睜睜目歷此事發生。
道長幾乎掏心挖肺,懇悃至極的道:「父親的藥方每月由典藥寮開立後,悉經由東三條院清點調度,再奉送法琳寺吧!屆時您能否賜我調覽之權,教我好理解父親病況是否有宋國藥材之需?
父親那方便由我應付,殿下您無須操煩,您只須於必要之時,以國母尊諱表態支持我掌關白之位即可。」
太后爽快地應允:「這有何難?下個月起,典藥寮捎來的藥方都讓人謄一份送往你那兒便是。父親才是重點,否則我亦愛莫能助。」
「道長我絕不會辜負您的冀望。」道長一口篤定的應聲。
看似不同花種,無論白、紅與紫如何相間錯雜於南庭,繽紛幾繚亂,各自搖曳,實則皆為春色無法一次收攬的杏花。
這些杏花無分色彩,時而飄入四隅孫廂的煮香薰爐,共化成一縷清香。
末後,他的唇角揚起一抹勢在必得的蔑笑。
祈念祭前夕,似繡落成伊周直衣綴面的窠紋,將白皙肌膚映得粉勻的落櫻,今隨和風從皇宮散往二條宮,彷彿彼人所居的二條宮實為風之宿所。
春意正濃,二條宮裡的樹花齊放,恰逢細濛濛的春雨洗瀝,純白的花橘浴於雨霧,尤顯出塵清麗。
今日雨歇,四方天霽清朗,無論是鋪陳於泥地的石道,抑或潤著水痕的落葉與碎花,一切都像明鏡般無比的潔淨。
儘管不得外出,二條宮細緻的殊色亦萬般可賞。伊周此刻便坐在東院寢殿的後方簣廊上,眺覽每一寸春色皆乃一方世界的草木花景。
縱然杜門限居,但凡聽聞平安京的百官與貴族們因而警惕於心,奢風漸斂,伊周總覺得自損之舉實在不足掛齒。
這旬日以來,他的內心相當平靜,所有稱得上難熬的,唯獨般般思戀。
「父君、父君~」
恰逢伊周猶思去秋京官除目後,那乘著夜色的衷曲之訴。如今仿若片刻的春夢因現實的呼喊,隨曙曦耀紅的東雲消散,已無覓處。
他別過頭去,在後方幾名女房與侍者的苦苦追趕下,松君嬌弱的身影於他的瞳孔之中逐漸放大。
「松君呀~別跑這麼快,倘若摔傷了該如何是好?」伊周喚道。
「父君抱抱~」
松君一股腦兒的鑽入伊周的懷抱。伊周應松君的撒嬌,一把將他抱至膝上。眼瞧在懷裡蹭著的松君,其出生時修裁過的胎髮已越發濃密,再過不久便能束成馬尾,甚或梳成中分的總角結了吧。
然則每每松君出現,令伊周感到挺不自在的乳母大進之君總是如影隨形,今日同樣不意外。
大進之君行於女侍之首,一身由樺櫻、櫻重與紅梅漸次色薄的襲色褂衣與她的身份頗不相符。設若再多繫纏腰裳於那考究的絹地外褂外,恐教人誤以為這是侍奉哪位御息所的女官行頭吧!
「內大臣殿下,若君直命令著我,讓我帶他來覲見您。您這是在賞覽庭景麼?」
大進之君湊身至伊周的跟前,想盡辦法的擠弄眉目,那故作若無其事且不自知的神態,於一般世人眼底大概是含羞帶俏,極盡嫵媚。
但就身為當事人的伊周而言,他竟無法將之比擬為既可賞美亦可怡情的春華,壓迫感不輸昇殿與主持左近衛府的陣定之會。
「但也別教松君跑那般急,要是受傷,豈不是大家的罪過?」
伊周上下打量了大進之君一眼,特別板著臉孔說道:「往後私裡單獨照料松君時,毋須盛裝。且莫教松君耳濡目染,非極盡華奢之物不取。」
伊周一如既往,公事公辦的正經叮囑教大進之君有些失望,但她亦非輕言放棄之人。
大進之君含起一抹淺笑,以輕如毳羽飄墜湖面的聲嗓道:「得您的指教,是我的疏忽。我會注意改進,期許將若君撫育成堪為中流砥柱的優秀人物。」
伊周正斟酌著如何打發對方,心底頗尷尬的同時,恰逢殿前侍童的通報:「主公親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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