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重薄似蟬翼的帷幕之內,一名大約六十歲的老男人半躺半坐在一張六尺大的高麗緣蓆上。
道隆人未完全踏入屋內,便先喊著:「父親,我和道長來探望您了。」
攝政點了點頭,擠出皺紋包裝下的笑容,「進來吧!」
他的嗓音有些沙啞。
看著兒子們陸續入內,尤其是道隆背後跟著雖年幼體柔,舉手投足卻帶有幾分貴子神韻的千代,老男人又開口:「聽說你近來領了個小女孩,就是她是吧?」
道隆將千代牽到老男人面前,親切的笑說:「是的,她喚作千代。」
「千代?和伊周的小名一樣呀。」攝政臉上的皺紋越擠越多,他打量千代上下,那眼光彷彿在揀選著裝飾梅枝的琉璃花瓶,意非梅枝而在紅瓶似的,看得千代緊張不已。
最後攝政下了一個結論:「這孩子長得很一般般吶!與定子、雅子比起來普通到了極點。」
千代聽了有些傻愣。她知道自己不是能教人一見傾心,寤寐思服的美人胚子,但居然給這老男人不經遮攔的道破,還以為定子與貴子口中的攝政兼家公是個正經人呢!
「唉!您怎麼還是這副德性?這話您也曾加諸於昔時高內侍身上。」
「算了算了,你們年輕人的風流事我這老頭子沒趣干涉。我在女人間遊歷四十年,什麼樣子的女性都交手過。倘打探之下相貌非上乘,哪還會感趣?我果然還是和你不合意。」攝政說話著,眼神繼續在千代周遭游移。
道長聽到他的一句話,腰桿悄悄直立了起來。
「不過你願意來看我這老頭子,挺讓人欣慰的,這麼一個不合拍的兒子,從小待你也不是多麼正視,還有心來探望實在稀罕吶!對了,伊周過得怎麼樣?」
「伊周他平時好是好,待靜子就非常不好了,鬧到分居。近來據傳伊周又與一條院女君交惡,背着我不曉得哭得多慘哩。」道隆嘴裡硬着,心裡倒有些心疼。
「一條院?是為光之女吧!應該是花山院挾怨報復。我這一代的恩怨,竟怪責到伊周身上了。」說來,攝政倒感到些許愧疚。
看得出來祖父倆皆對伊周疼愛有加,千代亦從而確信他上回的淚水是為道隆心中的地位而流。大君興許只是使父母知難而退的手段而已,殊不知因而拂了道隆的逆鱗。
至若花山法皇,千代總算了解花山法皇對伊周的怒氣從何而來了,原來背後還有攝政之君逼花山天皇退位的過往。
「道長,我有話想先單獨同道隆說幾聲,你和女孩兒先出去一會。等會兒再與你獨自細說。」攝政吩咐著。
待兩人出了妻戶,他要道隆向前。道隆從容有常的挪移上前,再端莊坐定,那光景雍容閒雅,大度不凡,也讓攝政兼家不因年華老去而褪失鋒芒的雙目愈發堅定。
「那女童當前受著高內侍的教養吧!」
「是,正由內妻經手。」
「多久啦?」
「約莫一個月。」
「這孩子悟性不錯。」攝政慵懶地闔眼,悠悠地道:「如能忠於攝關藤原,對定子是助力。」
道隆知悉攝政的顧忌,「那孩子對源式部卿已無甚印象,由姨父穀倉院晴明君拉拔長大,與定子的相處甚是融洽。」
「你都延攬周全了便好,是說,既然定子與陛下的大婚已然談妥,我也該考慮退隱了。」攝政忽地睜開炯炯的鷹目,直視道隆那處變不驚的泰然瞳底,「如果你是關白,你會將大位交付手足抑或子嗣?」
道隆思忖片晌,這句話看似徵求他的意見,實則試探他未來的處置。
「如我福薄,便交由弟及;若我積善足厚,則交與子繼。父親怎麼想呢?」
「唉!你此世的每一抉擇都在累善吧!」攝政訕笑著,「遁入空門前,我已滿身罪孽,世間紛擾於我而言幾無所別,不差再多說幾句。換作我是你,無論如何都會指定伊周接手。」
道隆已神會他的弦外之音,卻佯裝不解的道:「父親,這是何意?」
「你的妹君綏子如今入仕為東宮妃,除了定子與雅子外,你也多多關照才是。這麼些個兒子啊,就你們父子最不可能拂逆我的身後願了。」他指向延伸至廊下,那與飄逸的綾綢花帳比美的叢叢棠棣,笑道:「別看那棠棣表面上花開並蒂,其實個個自命不凡,為留下子孫可是拚盡了命。畢竟花謝了後,明年還會再見到的,都是留有後嗣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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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內庭,千代與道長正尷尬的併坐於偏殿的廊廡下。她故作若無其事的賞花,以緩解淤塞空氣所帶來的窘迫。不過賞著賞著,凱風煦煦的吹送花香,千代竟樂在其中,該是說心靜萬事暢麼?
未料,道長忙將袖中一封附帶朝顏花的唐紙交與千代,朝顏瓣上濡勻的水氣猶拂染著道長貴氣的薰衣香。
拆信一瞧,與朝顏花頗相襯的唐紙上書有青澀卻不失嚴謹的字跡,道是:「彼朝顏兮生花藤,百轉千繞似我心,花咲千歲兮思君顏。」
「源大納言之女送妳的。」
千代驚地抬頭,隨即迎上道長那含著善意的淺笑。這教千代有些想不透了,她本以為道長煞是介懷她這麼一個橫空出現,卻在初次見面與之眼光扞格的小女童。
這一切難道皆始自於她的妄念?但她忘不了與道長初遇時,那萬物盡可殺的眼神。
道長見千代若有所思的瞅望著他,忙催促著:「回點什麼吧,待會兒一併捎去。」
千代這才回神,靜子的詠歌思情哪比得上瞎猜道長的心思?
且無論是信紙的色澤、固紋,甚至詠題與附花,無一不是對方的巧思啊!
千代以童稚且不帶任何雜質的純粹笑靨回覆,「謝謝姑父提醒。」
那輕巧暖熱的氣流撫捋著她的鬢髮,撇頭往甫目翫的群芳遍草,千代鎖定了那綻得粉白,若五節舞姬上妝後的棠棣之華。棠棣花瓣瓣相連,訴說著同根之生,心連心的聲聲念想。
她攀挽了兩枝,取來道長所喚傳的筆墨,其中一枝繫以回信的和紙,道是:「棠棣華兮鄂韡韡,想容逢花伊人遠,孤蕊離枝兮不忍折。」
而另一份則直接交與當差下人,先行送往定子所在的二條宮。
道長見千代回送的是棠棣,好奇的問:「話說妳不嫉妒源大納言之女嗎?分明為從姊妹,妳卻偏偏被屏除在外。」
原來道長也會在意這些兒女私情,千代有些詫異,雖說那與道隆有幾分雷同的五官總是不苟言笑,仔細想來他到底只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人。何況不似自己,道長僅有此世可揮霍著呢!
「不會呀,像這些棠棣,與旁花相較開得最妍麗,到頭來還不是比手足先為我所折?被折了的花肯定凋零得最早,太多的執念還不如當前的憐情呢。」
枝梢的花瓣片片撲上道長蜀錦面料的直衣,綾上鳥紋與落花共情如唐畫,為此衣的至臻綺麗。
道長聞後鬆了口氣。
明明只是名小女孩,自己卻如此認真看待,他笑道:「也是,因為妳沒把握當手足繁盛至極後,自己亦能順承那榮華並登峰造極,還是別徒增憂擾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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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條宮內,時值伊周返家,忽見後殿附近,定子的女房們正忙著揀選合適的花瓶,嚌嚌嘈嘈的往南院走去,其中一位更以紅紙包裹著一枝尤惹人憐的棠棣花。
伊周遂喚了其中一位面熟的女侍細問:「那棠棣是怎麼個回事?」
「方才源式部卿的姬君自東三條院託人送來的,大君要我們選個配色妥當的壺瓶盛著。」
伊周不免心生期待的問:「在東三條院?就這樣了?」
那女房見伊周連衣冠都還未替換,便非要問出滿意的答案似地,她頗為困惑的答:「是,少主,就只有這樣了。」
「是麼......?」原來全然沒有自己的份兒,伊周的笑顏變得些許勉強。
此時的他竟說不上話來,這究竟是何情緒呀?他的胸口從未如此鬱窒過,是直到近來才愈演愈烈。
伊周回到臥房,在定子的女房成群結隊離開後,延廊又變回晨起時的冷清。隔壁房室的擺設如故,室香卻早已逸散殆盡,甚麼都不剩。伊周摸了把藏於懷袖裡,於皇宮池畔覓得的水蓼殘花,突然間意會了過來。
他連忙推開塗籠的紙門,藏在書篋與椸枷後的小型唐櫃,千代的畫冊與其特殊墨筆筆跡的信紙便躺在深處。伊周輕撫著原不屬於他,千金也買不著的物件,他總算知道這情思的起意為何了。19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tMyLhLom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