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夏花逐一盛開,與萱草交互成叢,隨性地向左近衛府庭前的籬笆伸展。二者花色本就十足的搶眼鮮麗,故論情趣,自由自在生長的花兒更勝主殿寮舍人悉心打理的皇宮庭景一籌。
然而,羣花依傍之所向,今日的左近衛府內陣陣定倒出乎尋常的肅靜。
肅穆的氣氛起源於半辰刻前,道隆鄭重其事的宣告:「民部省彙報的稅帳無不指明近年來,五畿七道各國衙領租物皆呈短收,京庫收源的銳減與所有宮儀的花消尤以去年為最。因此今年始起,當有簡化非例行性儀會用度的必要。當然,去奢從儉當由我道隆一族立身做起。」
此話一出,與會的太政官緘默一片,下至記錄陣定論議的參議,上至最為年邁的右大臣,無不面面相覷。
諸位大納言將目光投射往同坐於正三位大納言(1)椅子的伊周,伊周投注道隆的視線則不如其餘太政官訝異,展現的是早先預知此決策的莊重。
年年弁官呈上的主稅寮稅牒明確指明,京庫之納的闕損早非一日之事,可事關公卿殿上人等的既得之利,歷來關白皆鮮少理及。
而今道隆的決議立意良善,且身居百官之首的他都親展由自家做為表率的決心,得到第一手消息的太政官們自然幾無異議。
不過說到侈靡一事,打從前關白太政大臣扶持今上陛下登極帝位後,藤原北家的積業便鋪天蓋地的擴累。
前關白與其子息,包括東三條院太后與東宮大夫道長的豪奢自不待言,前所未聞。眾所萬萬沒有想到當今關白之君竟會下此定心。
同樣承載眾太政官的矚目,伊周回想起陣定前許日,道隆延請道長來二條宮共論此事,並傳覽民部省稅報抄本時的景況。
「今天找你們共敘,是想聽取你們的意見。都是一家子人,不見隔閡,所以當各抒己見無妨。」道隆面露微笑,然其口吻卻與面色大相逕庭,凝重非常。
恭坐於道隆對側榻蓆上的伊周與道長一位正襟危坐,響應當下空氣凝集似的不發一語;另一位手捧著稅報,同樣挺直腰桿的坐著,眼目則多了幾分自信和篤定。
「兄長,當前肥前國與筑後國的禾米為諸國中論價最甚賤者,攝津國與尾張國則為最甚貴者,我想是時候從徵用名目著手了。」道長一副十拿九穩的道。
道隆毫不意外道長會數度堅持投機營利之法,同是身為既得利益者的子弟,道長直覺兄長會欽賞其論倒無可厚非。
攝關藤原為朝中根基,道隆深諳縱如前朝攝關那般,自陳腐的體制陋習謀利亦是屹立不搖。
只是道隆身居關白大位,他亟欲一試,也認為值得一試。
不過就在道隆欲宣達己意時,總是躬讓喑默的伊周率先詢問:「叔父、父上,興許我的不智之問甚有拂逆,但肥前、筑後等國每年至少須漕送二千石穀米至對馬島,供島司及防人戍守。若須移用米糧,私以為(2)大宰府轄內諸國不大合宜。」
「伊周你毋須憂掛,大宰府轄下除卻壹岐與對馬國,多為(3)大國與上國,物產豐饒,區區二千石米糧實在微不足道。」道長胸有成竹的語調,隱約彰顯著自己的眼光比起子侄輩的伊周更加精準獨到,形似長輩向晚輩解釋說教。
「這委實是存亡之際不得已的應急之法。若未來幾年的田租與戶調仍每況愈下,不啻為燃眉之急的計策。屆時,定全權交由道長你發揮。」道隆厚以肯定的眼光掃過伊周,定睛於道長,終於一笑,「不過,身作攝關子弟,我們應為群臣表率才是。我想我們一家該是時候崇節尚儉,好改奢靡的世風。」
恰好素白無任何繡紋繪飾的几帳外,內大臣的書吏於側廂燃起尋常五位殿上人,或六位官人們所使用的室香組合。
似古徑荒草的簡樸幽香輕輕地圍攏兩人,伊周面白裡綠,浮繡著薄青色酢醬草紋的綾質直衣與室香渾然天成,卻與道長撫子花色為底,貴氣絢麗的子規彩織唐錦直衣格格不入。
其視覺上的稍嫌悶熱與伊周的簡便清爽形成強烈對比,一為貶樸為庸俗,一則襯簡為清雅。
道長抿緊的雙唇剎那僵直,嘴角的勾起亦不如平時從容自在。儘管如此,他仍佯裝鎮定,以崇敬與服從的語調答覆:「誠如兄長所說,攝關藤氏為百官立身的典範,兄長躬作表率,道長我更應當仁不讓。」
道隆笑道:「太平盛世有輔臣如你,與國母如詮子,是天下的福氣呢。」
「道長我萬萬不敢當。」道長反行跪拜禮,其拜姿之懇正好掩飾了他最易洩漏任何心意的面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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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促膝之談告一段落,正式辭別道長後,伊周方問起若有所思的道隆:「父上,您自年前一切經之供養後便心事重重,驟然決意諸事尚儉,莫不是早在料理積善寺時就覺察出差池?」
凝視三尺几帳後裊昇旋散的水煙,伊周愈發成熟的見地,與適才同道長的論駁並立於道隆的思緒。
「教你看清了啊。」
道隆別了一眼返蓆的伊周,相比於道長在場時的樣子,只剩父子二人的場合,他任一眼光的流眄皆隨性許多。
「積善寺為陛下代代積產,其明帳的年貢與花消為數懸殊,我無權置喙。然則就供養一事,寺方連原有僧房的修繕都意欲請京庫之款。積善寺如此,其餘寺院、神社大概八九不離十。」
「朝臣的莊園早在醍醐帝任前,便多不輸年貢,寺田、神田與莊園領又逐年擴土,京庫坐吃山空非無跡可循。」茅塞頓開的伊周道。
道隆端詳著無論行止、派頭,均隨著年齡增長愈發韜晦堙曖的伊周,委實難以將他與三年前少不更事,思慮時而欠周的模樣等視。欣慰之餘,更使道隆的心意更甚堅決。
「而奢風又以前關白掌政時為猖獗之巔,因此自攝關以身作則從儉,自然有風行草從的成效,世風移轉,就是立法制限的時機。況......」
「父上!」
話未全落,一道熟悉,更甚猖狂的絞痛頓時漫延胸臆,道隆下意識緊捧著心口,嚇得伊周連忙趨身喚喊。人在隔間孫廂的貴子聞悉伊周的叫喊,亦忘顧簾外簾內之別,和服侍的女房前來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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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椅背與扶手的室內座椅,多為官位高的貴人使用
(2)為管轄全九州的政經機關及軍事指揮中心,在平安時代,日本與中國、朝鮮等外國進行往來時皆得經過大宰府。大宰府設於今日的太宰府市。
(3)日本各令制國依國力可分為大國、上國、中國與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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