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香組就叫『菩薩』。」談及專才,綏子怯懦的神態總算和緩,她幾乎忘卻甫使自己戒慎恐懼的顧忌,下意識地侃侃而談:「調製組香時,摹想的唯有您適合何種香芳,合乎您的喜好實在再好不過了。」
撫育綏子成人的乳母,目睹畏縮怕卻的女主人倏然開朗,由衷倍感欣慰。望著女主人難得一見,笑顏綻如千百年僅只一現的優曇婆羅花,瞬息之美令她恭逢定子的神色充斥著感激與敬愛。
「太過於抬舉,作為晚輩的豈好意思?我修為淺薄,未得無上覺悟與性空之理。還是改作『聲聞』吧!聞香者如詳佛示,芸芸大眾盡得修法,悟道意即聲聞,寓意之上更甚貼切。」定子收下綏子的組方,謙和的提議。
「那就依您的見解吧,說到學養,我實不如您。」
兩人同時遞手,在一予一收的交付過程裡,定子溫潤的情性亦換得綏子的寬舒,她勾畫似的嘴角比起初訪時,揚得愈加隨意順心。
正當姑侄二人相談融洽之際,舍人的稟報恰如吹皺玉淵的急風,截斷了一派寧逸的氛圍:「女御殿下,東宮大夫之君於簣廊求見。」
「請......宮大夫君進來吧。」
綏子純然真情的笑意倏忽斂於攪亂的氣息,她又復初會時,垂首與縮頷,絲毫不敢大意的光景。乳母亦如預知江水冷暖的水鴨,收壓著寬袖,謹小慎微的俟侍於一旁。
突如其來的轉折使千代嗅得一絲似曾相識,卻又說不大上來的詭譎。
毋須舍人的稟報,道長的聲嗓隨即搶於舍人移步之前抵臨。他一個大步,那一身就算隔著細密竹簾,依舊清晰的唐織直衣晃過綏子的瞳孔時,可見她繞指柔般的身段巧合地一顫。
道長並未逕直入內,僅於御簾外的廊台席地而坐。
綏子輕瞥了端坐於母屋客席的定子一眼,爾後乃聞道長的自抑問候:「皇后殿下也在,冒昧打擾您與女御的談笑,委實是道長我的唐突。」
定子以親睦的措辭答道:「您關愛女御本是天倫之常,豈有唐突之理?您對於我和大納言的關照,我亦點滴在心頭呢。」
「皇后殿下何等尊貴之軀,光是如今得與您鄰廂坐談,已是我的光采。同為手足,女御必也有所同感。」道長奉承著。
「都是自己人,您何不入簾呢?」
「道長我今日以東宮大夫身份前來,為朝臣者哪能與皇后殿下同室對坐?」
由於背光,麗景殿內裏的女眷們不得清楚辨明道長簾外的神色異動,在千代眼中,此刻道長的氣韻愈發神秘莫測。
他似是看清為了迎合從儉令與定子,處處無不是儉素與巧思的麗景殿母屋室裡,遂問:「女御您又親手試香了麼?您自幼便以合薰物最為人樂道。」
接著續說:「為了關白殿下的號令,這般慧心真教兄長我欽佩得很。只不過在皇后殿下甚或於東宮殿下跟前,太恃於敏慧,恐有失輔佐皇后與東宮之格,反被聰明誤。」
綏子唯唯諾諾地應允:「您說的極是。」
道長的辭令以東宮大夫的職分勸誡東宮女御綏子,光從表象著眼,既為兄長,又為東宮職長官的道長如此這般倒無可厚非。然則,佐以綏子戰戰兢兢的反應,不難感受到他對么妹的強硬,這是道長從未親展於輩份更晚一層的伊周兄妹前的威勢。
至如當此際將籠罩么妹之上的權勢顯現於定子前,千代察覺,道長的用意或許不單單在妹君綏子與女侄定子,而是東宮情鍾之最的女御與後宮之首的中宮。
千代注意到披掛於道長之身的直衣,其面料各以淺色的經絲與緯絲,浮織出朽葉、青黃、二藍等等較不鮮麗醒目的彩紋。
粗略目察,尋常人定會認為身作攝關手足的他,為響應從儉令不遺餘力。然則,如若細察審思,即能諳得那套緞子的本質實為稀貴的唐織緞。
千代的思緒登時明朗,道長聞似誠篤的一席話,實則暗隱譏刺,只是她不大明白其拐彎抹角的意圖。
道長亦在從儉令下足表面功夫,故絕非意在指桑罵槐,他也沒道理這麼做。
千代決定不多加揣測與思考,反正屆時只需鉅細靡遺的將所見所聞告知關白內大臣,外戚政治的錯綜複雜並非關白賜予她的本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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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麗景殿的拜會,回到登華殿,定子未逕自傳換退回詰所的女官們,而是趁著四下人稀,母屋四周的捲簾、帳幕的鉤子大部分猶未栓上時,拉來貴席與千代促膝談心。
「女御著實值得憐惜。」定子輕聲嘆息了後,有感而發。
千代回思今日見聞的種種,即使貴為東宮妃,本質亦優雅清逸,卻溫順到不似出身攝關家的樣態,尤為啟人疑竇。
「女御殿下是否有難言之隱?」
「倒非隱衷之故。」定子娓娓說道:「女御的母君比起祖母與其餘夫人們,地位不怎麼高,卻因樣貌標致,最為聽話,深得祖父的心。其他夫人們難免妒忌,但礙於祖父,皆不敢多言。女御的存在於祖父的諸多子嗣裡不免尷尬,且女御與關白殿、皇太后殿與宮大夫之君等等手足相較,年齡懸殊得很,自是畏懼兄姊的面色,才生成了畏首畏尾的性子。」
聽完定子的詳述,千代恍然大悟,同為情怯者,靜子怯而不畏,綏子乃畏而生怯,二者本色截然不同。
回憶起與靜子的初遇,再比照如今的綏子,千代不由得心生同情。
「幸好女御殿下現在多了夫君的疼愛,有了東宮作為依靠,願女御殿下能逐漸開朗。」
萬分的疼惜盡書之於定子微蹙的眉間,化也化不開,「但願如此,所以父君才會事事掛記著女御呀。」
同受晃清舒爽的秋日高照,人心的易改、定見與盤算卻各自怫異,隨著陰陽萬物和合不定,誠似讓葉木的葉萌,枯黃,衰落,誰也拿捏不準。
關白藤原道隆會如何解讀千代筆下,麗景殿一行的見聞與耳聞?
道長與綏子的一言一行又冀望著道隆將懷有什麼樣的心眼解讀?
喬木的青葉蓋承子規啼血的滴染轉紅,這些盡令下筆彙整的千代深感任重道遠,也切實體悟到,待書成覆信,便是她成為關白忠誠的耳目與心腹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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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冬末輪轉至正月與四季之首,新的一年,委實多事之際。過了新年,伊周即虛年二十一,晚春過後亦屆二十周歲,已然為獨當一面,得全權做主的年紀。早於臘月,伊周便決議於與生辰五行相和的幾處坊里購置新宅。
除卻陰陽的調和,道隆的從儉令亦被伊周納入擇選。二月中旬,伊周相中了位處九條大路與室町小路間的廢棄宅邸,約莫兩町的佔地。
儘管比起二條宮、東三條院、京極殿等等動輒四町的公卿府院稍嫌狹隘,甚至距離皇宮一段路程,伊周倒認為其規模與既有的庭園造景,在稍作整修後最適合自己的日常起居。
一反通貴選宅以町數多寡競貴的慣例,除卻成為登華殿女官茶餘飯後的話題,亦在年輕的殿上人輩間掀起熱議。
伊周的自立門戶委實值得登華殿女眷慶賀,不過隆冬之後,道隆的胸疾似有復萌之態。縱然道隆只是略感欠佳,不堪守夜操勞,惟須充分養息,對伊周而言,此事直直傾覆新宅落成的喜慶。
為替道隆分擔必要的應酬往來,以及二條宮上下的打理操辦,雖說已買置了新宅,他當前仍多駐居於二條宮。
不過說也奇怪,自從去年秋後,伊周便隱約察覺,道隆眼神裡開始藏隱著陌生卻強烈的意念,那似乎是堅若磐石,不再動搖的定見。他表面上恭恭敬敬的侍奉著,實則踧踖不安。
隱伏心頭的怔忡,於伊周自成一家後的首個霜月,正式流溢竄外,並於日本上下朝政掀攪起一陣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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