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按捺住呼之欲出的質疑,她屏退了服侍的女尼、女房與舍人,「你們先至細殿待命,我有事欲與大納言殿獨論,待我宣召再行奉上。」
下人們似是對太后與道長的私談習以為常,隨即在二人的注視下快步退離寢殿。
直至寢殿與東西兩旁的渡廊均無錯綜交雜的跫音與綷縩,太后這才深吸了口瀰漫母屋與廂房,得以定心的沉香,試探著:「何以如此突然?你不是向父上請說了?當時父上的病況如何,可有任何有機可循的微徵?」
太后的詞句不見哀慟,卻藏掩不住抖顫,道長內心嘲諷著她不善遮掩唯利是圖的貪婪本性,卻又思欲展露鋒芒。
「父親西歸前幾日,我曾觀探寒暄一番,分明沒什麼大礙,卻於昨日猝不及防的仙逝。儘管父親眉目祥和,法琳寺對外亦揚稱父親乃殂亡於睡夢之中,但住持於昨日曾私與我透露……」
道長刻意壓低嗓門道:「父親實亡於服藥不慎。」
聞悉其情的太后無半點驚詫,反倒一副早知對方居心的神態,難掩由衷激動的問:「你還真是大膽吶!父上乃何等精明狡詐之人,豈可能『不慎』?你與法琳寺究竟使了什麼詭計讓父上甘於服藥?此時竟然還靦顏地身襲橡染的喪服。」
道長掃視了自己一身幾至將其人吞沒的烏黑直衣,毫無芥蒂的笑道:「何來覥顏一說?據法琳寺延請的醫者所述,父親這是死於藥方裡的『附子』。
法琳寺只熟悉藥園親栽的附子,恰好宋國蜀地附子的藥性與藥園附子有些微差距,法琳寺並不熟習,繼而有炮製煎煮不當之嫌。
憂恐法琳寺枉受無妄指摘,且為太后殿下您好,將大事化小的我這還算功德一件呢!」
「說得冠冕堂皇!」與道長遠隔著御簾的太后恥笑道:「那附子可不是你購來的麼?想必這些要素你早已考慮周詳了吧!若說予外人,噢不必,說予關白殿下評判即可,這是功德還是大逆不道?」
「倒輪不著關白評議,您定也不樂見。」道長含笑的眼眸忽有一寸狡黠的晝光爍逝,他氣定神閒的道:「畢竟,蜀地附子乃是以『東三條院』之名採買與上貢,並非我『藤原道長』啊。」
「你存心將罪責推諉至我名下?」
「您為何看來如此訝異呢?阿姊。您難道不曉得,正因為您身為女子,無叛逆的膽量,才擄獲父親的信賴呀!否則父親何以將與藥材託付予妳?唯有經您查驗的藥味,父親才膽敢食用啊。」
「放肆!你這是打算威嚇我?」
太后驚詫的罵吼,漾起入夏的南風,直將簾外的道長與遲遲蔽於簾內的她攪和得密不可分。
道長暗嘲似的晃了晃頭,整飭容色後嗤笑道:「您著實誤會我了。我肺腑之想與俯拾所為,除卻圖己之薄利,在在皆為阿姊著想。而今我只是提醒阿姊,倘若『東三條院』欽點的附子差池揭現於世人,您亦不得全身而退罷了。」
她這下全數釐清了道長的意圖與現今的局勢,父親兼家之死除了剷除道長的絆腳石,更予以對方桎梏她的枷鎖。
太后與道長詎止血濃於水?如今的兩人恰如水乳,交融得難分彼我。
御簾外的道長不得從間隙細密的簾面望清太后此刻的面貌,那雙像極了道隆的雙目是否滿懷著殺意?
縱然僅能從外處想像其中的邊際,太后的心理卻早已是他指掌之事。
「阿姊臣服於父親的威勢,深陷囹圄,入宮實身不由己。昔時為梅壺女御,隱忍多少委屈,即使揚眉吐氣,苦熬成舉國稱頌的國母皇太后,依舊難離父親的意志,道長我都看在眼底。」
道長天花亂墜的高談著,一方面,他從未自細竹簾目後方恍惚的黑影與動靜分神過。
「您從彼時至今,必不忘展翅之夢吧!向來僅能瞻仰,無堅不摧的父親,仍不得不向您之名低頭,道長我莫敢忘。就算改日承繼藤氏之長,我亦會謹記了結弄權者的國母皇太后『陛下』。」
提到「陛下」此一稱謂,道長刻意清晰咬字,示以尊崇,他自信的注視恰恰對準那弄影的微動。
道長娓娓可聽的巴結盡收攏於太后的耳際,且直達心脾。
一簾之內,興許只有陳設於太后身後,繪於屏風上的淺紫藤波目睹她輕舉纖細的手腕,不停翻弄掌心與掌背。
她凝睇自己纖弱無力的雙手,不可一世的前關白太政大臣居然死於她「詮子」之名。
此訊起初將太后的思緒完全抽離現實,包括高貴的室香、色彩繽紛斑斕的家具甚至正坐在她視野中心的道長,猛烈震撼其心。
意會到事態以及她得承擔的重責,烙印在太后潛意識裡對於前關白的恐懼油然而生。但與曩昔相異者,這份恐懼竟交織著絲絲的興奮。
遭逢道長的暗算,令她的未來再無轉圜餘地,只能全力支持他,教她滿不是滋味。
然而,這卻澈底讓太后體悟到國母皇太后一位的舉足輕重,並從此改觀。
就算是再如何位高權重的擅權者,最終仍難逃她一己權威的利刃,腰領不得保全。
這便是凌於至高皇權的名利。
得她國母皇太后芳心者,方安天下。
既然連生父兼家都伏於她的名下,跟前的道長對她來說固然不足掛齒,想必來日若成為關白,亦會聽憑她的指令。
「事已至此,多說亦於事無補。」太后故作無奈的接受事實,不拐彎抹角的問:「話說,你今日的來意為何?總不可能只為報喪而來吧?」
道長這下確信太后已是他的囊中物,遂堆起陰冷的笑意回答:「報喪之外,我還為停棺於東三條院一事而來。此事非您的協助不可……」
在太后費心的照料下,東三條院的東院庭園遍佈五顏六色的杜鵑花。萬千花樹狂綻,凱風一拂,遂吹落紅、紫、桃等等不同深淺色調的花雨。
其中尤以紅花為多,滿地艷紅,恰如受子規瀝血漸染,象徵致令滿城悲泣者,將不只前關白太政大臣。
一蕊殘紅,未曉得其前歷多少花落,也未知其後歸途花洗何如。罪孽的發端,從不單單始於一人,亦不僅僅終於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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