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幾名女房的陪侍下,千代緩步於渡廊,以道隆起居的寢殿為中心,向四周延展的對屋、渡殿、門廊等等,在篝火的微光裡清晰依舊。圍攏於兩壁渡殿,東北側院落的燈火、女房與下役們似乎甫安頓完善。
遙想著彼處初燃的燈芯,牆面上正對桌几,埋首於案牘的半影,她起心動念,逕褪唐衣並吩咐女房代置於她的廂屋。爾後千代親捧道隆分賞的吃食,獨身前往東院。
橫越東側的兩重渡殿,即從主院來到了東院,東院相形道隆所在的主院著實黯淡許多。
非必要的屋苑與過道落入星辰大海,眾星托拱的明月高懸,卻為像細紗的薄雲輕掩。
二條宮東北隅的晃亮之最——東院寢殿燈燭熒煌,直赴寢殿的千代自覺有如飛蛾撲火。然而在近於三廂之隔的細殿觀察,透著燭光的寢殿隔門與御簾卻非想像中的分毫可見,取而代之的是霧氣似的朦朧。
面向北庭的寢殿北庇,其中一處板障拉掛於簣廊上頭的橫樑,板障下方門戶敞啟。
從此處一覽,室裏的書櫃、書櫃上一卷卷漢籍,或編串成冊的和文草子皆明晰不已,甚至連書桌的木紋與注水瓶口如墜露的水痕都一清二楚。
室裡的光暈浸染著簷前柏樹的椏杈,椏杈之下,伊周臥坐於迴廊,他引著身側燈台的火光,閱覽堆疊一旁的奏疏。
他大抵已收到她的賀信,甚或知情她的到來了吧。
拂了一身黑的千代正思略著該如何現身較合宜時,寢殿西側的廊台忽有人匯報:「內大臣殿下,大進之君欲親稟若君今日的情狀。」
「是麼?」伊周掐揉著山根穴,語帶倦意的道:「讓她過來吧。」
「是。」
伊周端正了儀容與坐姿,不出片刻,衣襬錯綜雜亂的擦地聲由遠而近響遍靜夜。急促的跫音之末,乳母大進之君一步邁入承以伊周身貌的光輝,令對方得以一覽無遺自己的形貌。
除去夜色掩翳的屏障,大進之君身上三兩件生絲單衣與紗質外褂於未重疊處,透出恍惚的肉色,伊周的眼珠飄忽地一掃,連忙別向手邊卷冊,不予正眼與睞視。
未等大進之君開口,伊周再度閉目緊掐山根,問道:「松君睡了沒?」
「稟殿下,若君今兒甚是乖巧,朝食與晚膳的米粥、乳水等都有照例進食。方才我已哄若君入睡。」
「那便是沒有異狀的意思囉?」伊周的問話聞來緊促,宛如極力抑止著勞倦與躁意。
「是的......」大進之君抬眼偷覷了眼前人,得以近距離瞻仰為街談巷語所樂道的容姿,她興奮卻害臊地問:「為朝政奔波一日,您定已深感疲累了吧?若蒙您不棄,可否由我服侍您......」
「不必。妳可以退下了。」
伊周斬釘截鐵地打斷大進之君的提議,他按捺住心頭的煩躁,才勉強維繫住既往的溫和語調,「我閒餘時都會親探松君,大致近況我多少有所掌握。若松君無甚大礙,即毋須親自稟奏了。」
地位的懸殊使大進之君不敢違逆,只能失落的答道:「是的......那我就退下了。」
並像敗北之軍的落荒而逃。
待她匆忙退離,還予夜光原本的寂靜,伊周這才鬆了口氣,不必拘泥於公卿體面地一把鬆開直衣的紐結,自在的呼吸。
結解的剎那,潔白的直衣自然地滑落至肩頭,白色、褐色與紅色的幾層單衣潤漬於柔暖的室光,乃是整體畫面耀目之所在。
確認伊周已終止與大進之君的對談,家令方於西廊再度出聲:「內大臣殿下,這兒有女子捎來的賀信,您打算先擱著嗎?」
「有說是誰家女子麼?若又是一條院的女眷,連留也不必了。」伊周邊塗寫章表邊囑咐著,口吻冷淡至極。
「並非來自一條院,是皇宮那方遣來的人,據悉筆者是式部之君。」
「式部之君?」
晚風吹行,女郎花遍地順靡,亦同時撫弄得千代與伊周的心頭波盪搖曳。
雅子不是大早上便差人送達對方跟前了,何以戌亥之際才餽至?遂令千代倒抽一口氣,這肯定是雅子的故意為之。
聞訊的伊周一改適才的態度,分外熱切的吩咐:「即刻呈上來讓我瞧瞧吧!」
自返二條院後總手不釋卷的伊周竟暫擱筆墨與牒文,家令委實未敢怠慢。
異於語態的迫切,伊周拆覽信箋的每一手勁無不慎小謹微,深怕對方的心意毀於他一旦的疏忽。
他展閱著摺痕俐落整齊的信函,良久讀不捨手,更重複輕朗著附上的賀歌與內文:「(1)『初霜落兮秋夜漫,嫩竹半端白節間,節節長升兮宦途展。』
看著(2)此君,我著實為您喜樂。論仕途賀語,您估已聽過不下百回,再說則嫌流於形式。晉升內大臣,定比昔時更為勞碌。相會遙遙,未能親訴於口,實為缺憾。坐愁無益,就算案牘勞形,您也要努力加餐飯。」
比起「內大臣」,千代在意的,為他此一人爾。伊周把玩著附贈的吳竹之枝,嘴角漾起有別於倦色的笑意。
他返入書房,翻取出一張若竹色,遠遠察之挺是高雅的薄紙,先是吟詠並推敲詩句和切與否,再落筆寫道:「(3)『可一日兮無此君?目離身貌未嘗忘,嫋竹橈然兮最相憶。』
政務冗忙,得妹一席話,煩擾旋滅度。」
縱然兩人之間偶爾會互贈曖昧有無的和歌,以示異性間互賞風、花、雪、月各節令的韻致,拜聽伊周親吟的答歌,千代的雙頰仍舊不爭氣地泛起了紅暈。
伊周慢條斯理的將和歌與覆函封緘,欲喚家令的剎那,他赫然憶起當其時已為宮禁的時辰,答信的寄贈得待翌日寅時以後,只得失落的將信封耽置一旁。
那乍喜乍惱的樣態遂令千代不禁噗嗤笑出,原來這便是她平時未能親睹,伊周最純粹不經修飾的樣貌。
暖意此時正自頰畔流淌入千代的心窩,她迫不及待地快步往寢殿邁前,這或者即是道隆所謂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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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千代以嫩竹之節當節節高升的意象,賀伊周的仕途。謂:漫漫秋夜裡,望著初霜染白了嫩竹的節間,遙想彼嫩竹未來將節節高升,正如同您仕途的不可限量。
(2)典出《晉書‧王羲之列傳 子徽之》:「(徽之)嘗寄居空宅中,便令種竹。或問其故,徽之但嘯詠,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邪!』」
後世遂以「此君」稱呼吳竹
(3)「目離」有分別之意,伊周以手中嫋嫋竹枝比喻千代。謂:何以一日沒有此竹?我倆雖然分別未得見,但我從未忘卻你的身貌。望著彷彿你婀娜身段的竹枝,更引來我愈加深厚的思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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