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關白太政大臣的靈柩自法琳寺出發,移往東三條院。
沿途,但凡夏花紅艷者,無不雨落紛紛,遍灑過道。身披深暗喪服的引柩侍役、近衛舍人、殿上人等走過,頓時為聲勢浩大的儀仗添襲無常的哀戚。
白檀木的棺槨安置於東三條院的北庭,此一節分,北院的庭林楝樹如張華蓋,花團綻滿枝梢。風一襲,紫瓣形如朝露,甫落即散。
移靈了後,東三條院的北庭悉如佛國,日夜有各大高僧誦經勤行,法琳寺的諸阿闍黎自是責無旁貸,捨身無怨無尤,教外人無不見之動容。
其中,前關白太政大臣之嫡孫伊周幾乎日日出席祝禱式儀,直至出殯當日,其勤更勝父執輩實為眾所樂道。
送葬出行前,向晚時分,經侍者的伺候下,道隆穿上更為慎重,黑比無月闇夜的喪服,他的腰間配戴太刀,格外顯得莊重。
「今夜守鳥邊山的靈房與迎灰回法琳寺之事交由我就好,還請您千萬別勉強,若您已疲乏便在細殿歇會兒,切莫強撐。」
縱然額間熱出一層薄汗,衣冠依然穿戴齊整的伊周熟練地為道隆整理袍襴與下襲,口裡同時不停叨唸。
道隆忍俊不禁笑道:「委實得到你母親的真傳啊~得受內大臣雙手的侍奉,人活到一把歲數,真沒有奇聞異事是不曾見聞的。你的祖父目歷大風大浪,肯定是看著子孫的繁茂,圓滿無憾才放心離去的吧!」
說罷又輕嘆了一聲。
「您豈會認為早已見識過世間種種?您還要親自照拂未來將入主東宮的皇孫呢!」此際的伊周憶起定子的憂言憂語,遂激勵道隆。
儘管外人眼底的他頗能言善道,可面對這樣的人情世故,他總是認為自己難以拿捏言語的份量。倘若換作千代,鼓舞他人絕對易如反掌吧,這令他不由自主地懊惱與惦念。
不過,即使伊周自責不已,道隆似乎仍能自伊周簡短的勸慰預想到日光遍及的來年。
他格外豁達地道:「說的也是啊~你的祖父分別將兩位外孫拉拔至帝位與東宮,操持了女孫的大婚。當前的我仍望洋興嘆。」
酉時,攝關藤原氏的子弟麕集於東三條院的北院。叱咤中天的烈日西沒,誠如膝下育有今上天皇與東宮太子二位外孫的前關白太政大臣,今獨卧於白檀棺槨。
庭園小徑的篝火與北院廊台的燈火熹亮,照入遍滿庭林楝樹的紫霧,所有紫花彷彿泛著一層薄光。
攝關子弟包括道隆、道長以及庶出的男嗣們悉圍繞棺側,東三條院的主人——國母皇太后詮子亦在北院寢殿的屏風旁,頭蓋鼠灰色的緦麻長衣。
其餘殿上人與攝關藤原氏的遠親則各依位次,以母屋為中心由內往外候伺,瞻仰前關白兼家入葬前的最後容顏。
京城各大寺院無不派遣法力強深,道行最甚崇高的高僧隨行祈福。
白檀棺柩的淡淡清香、北院四周的裊裊佛香與楝木的苦味蓋過了芸芸眾生歸於塵土的濁氣。
兼家生前登朝堂與各大節會之首的堂皇尊姿,自恍恍惚惚的燭光直映伊周的腦海。與此刻隻身的凋朽相比,無論立足人世時如何呼風喚雨,行終仍難逃風雨所喚。
年紀輕輕便位列三公,代擅關白職權的伊周哀戚感慨之餘,他手捻佛珠,雙掌合十,將敬畏訴諸於雙脣的誦念。
道隆與道長目送兼家較生時枯槁的睡容,神情雙雙莊穆嚴謹,稍有不同者,乃是道長目光若有所思的浮動。
與會的眾公卿殿上人均一表沉重,至於隱身於特設的御簾與紙面屏風後側,在場唯一的女性——皇太后詮子亦面無表情,伏於長衣下的雙目則直爍著不同於尋常哀靜的肅殺。
伏流般的目光與具摧殘之狠的眼波,最後全匯聚於一人之上——神容真誠至悲的關白道隆。
瞻拜了准三宮前關白兼家的遺容後,靈柩出於酉時二刻。
夜裡寂闇清冷的平安京街衖倏然光鬧如晝,警蹕的喧騰與車隊的哀泣聲響徹三條大路。
前驅燃舉的松火後方,代理藤氏之長的內大臣伊周引領著送喪的公卿殿上人車龍。一旁由近衛府與衛門府舍人組成,堪比東宮出行的儀仗則護送著朝廷的樞機砥柱,隨著松煙的瀰漫,浩浩蕩蕩的望鳥邊野邁進。
長長的車隊實為深夜裡的一束光亮,將鴨川與清水寺一分為二,耀明了冥世的入口。
此時的鴨川好似與(1)三途川匯流,沿岸川影星火斑斕。鳥邊山的麓道遼闊無際,四方火煙裊裊不絕,送葬的前驅撥開了雲霧般的輕煙,終而落腳於平坦且背山面京的臺地。
諸公卿殿上人們下車步行至臨時搭建的靈屋前,一行法琳寺的僧侶躬身羅列,眾所低聲吟誦《地藏經》,迎送即將被牽引進靈屋的前關白靈柩。
棺槨安置於靈屋的正中央,兩旁的侍役闔上靈屋的門扉。門板掩蔽的剎那,權傾一時的兼家此生終盡,再不復明光。
無垠的夜幕之中,一把火仿若第一道曙曦,倏忽燃亮靈屋,亦遍照俯瞰即是的鳥邊野。
公卿朝臣與法琳寺的勤行僧拂了滿身黃澄澄的燄色,細碎火燃聲與連珠不斷的祝誦一點一滴地吞噬前關白兼家的肉身。他叱吒的威風和歷數不盡的資業全化為萬里風煙,丁點也不剩。
熊熊的噬火焚燃徹夜,帶頭的伊周戒慎且虔誠的禱誦,經文的縈迴繚繞將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獄,昇華成今世與來世的輪轉與空無。
異於伊周闔上雙眼,專心致志,目擊並等待沉重寧謐的火葬儀式,道長底心竟興奮非常,恨不得火葬即刻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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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又稱葬頭河、渡河、三瀬河等,是傳說中生界與死界的分界線。因為流速會根據死者生前的行為而分成慢、中和快三種,故被稱為「三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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