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隔著一層淡青色,如遠山蒙上雪色的竹簾,伊周與道長好比受薄雲翳蔽的日頭,朦朧而模糊,清輝卻未曾淡去。
伊周的衣裝雖不及道長的直衣上,以七色絲組徹頭徹尾滾綴出寶傘意象的紋樣,在千代的眼中卻如蓮台上的坐佛。
恆綻極樂世界的上品蓮華再如何赫兮、喧兮,也無奪普照凡世的座上之佛。
「大納言之君與大夫之君來的可真晚。」定子難掩出行的愉樂說道。
伊周明悉定子的好心情,補充道:「其實本來可以早點來拜見的,可大夫之君認為將才的衣袍已於陪侍太后時給朝臣看清了,不宜逕直過來服侍皇后,臨時叫人裁件新衣,才遲了些。」
「原來是這樣啊,大夫之君可真愛美。」定子說罷不禁莞爾,那韻致實不可言喻。女官們聽見她清雅的笑聲,也不吝於附和與讚美。
位於「上席」的少納言諾子道:「大夫之君的品味總是獨領風頭呢。」
宰相之君紀子跟著應聲:「畢竟大夫之君是堂堂風流人士啊。」
在諾子的御前讚評後,簾內陪笑的千代與簾外笑吟吟的伊周不約而同地注意到,道長的頰容微滲出頗不似其作風,略略僵硬且帶紅暈的淺笑。
伊周當他同為喜色所染,並不放在心上;至於千代,憶及十月下旬,攝關一家於登華殿相聚的所見所聞,尤其道長鮮為人察的反應。
他從不,也無須討好御前女官,其種種舉動亦不似討好之態。汲汲營營,心懷關白承繼之位的他,若說矚意富小路左大臣的孫女紀子,千代或許會相信此解釋。
然則千代直覺其笑意所及者為諾子,這有可能嗎?
從道長的衣飾即可得悉道長的別有用心,興許他另有她未曾參透的圖謀。
道隆自垂簾的間隙窺得道長炫目綺麗,織工繁瑣費時的直衣袍,想來這樣的衣裳絕不可能於短短一日精裁得了,必經提前著手準備。
其體面的直衣面料最引人注目者,即為那蓋傘般的繡紋。
道隆故意笑問:「大夫之君當是最愛美細究的,不過今日這供奉菩薩的場合,怎麼不用散花的窠紋呢?」
「稟關白殿下,散花化為咸來於佛所的(1)華蓋,方得承佛威神。」道長揚聲,口吻較曩時賣力積極。
他的一席話倒說的漂亮,與其衣裝寓意的相輔相成,奉承得恰到好處且巧妙,誠不似匆匆巧合。
伊周則含蓄地垂斂頭首,以示對叔父傑出品味與宏大決心的崇敬。
道長退回自己的廳房後,伊周則受道隆與定子所召,入簾與道隆同席。
伊周緩悠悠的掀簾入內。
為展對定子與道隆的尊崇,他自廊廡膝行經廂房,再至正房皇后鳳榻側的公卿榻座,他與道長相競顯得樸實的裝扮總算讓簾內人看清。
伊周未若在袍子、各色褂子與底衣下盡奢靡功夫的公卿殿上人輩,他循規蹈矩的以衣冠公服姿赴供養盛會。
儘管就算僅僅隨隨便便搭掛著素色的小褂,神采依然出眾。但那一身唐草絹紋的黑綾位袍於今日與會的殿上人間,不免予人古板之感,或有不解風趣之嫌。
曾仕奉於帝王側的關白夫人貴子問道:「大納言之君,今日並非朝堂宮宴,您何以一身拘謹?」
伊周觀覽了在座幾雙饒有興致,或炯炯、或靈動的睛瞳,尤其瞥見中柱後方靠近廊側的御前女官後,不由得靦腆啟口:「庸碌之徒如我,若不以奉君的誠心供佛,受到天譴也不足為奇吧!」
這句話無不令大家睜足了眼目,莊謹的正三位大納言官袍下是超脫貴賤的樸質心意。
若是讓爭相服侍太后的殿上人與公卿們聽見伊周不假矯揉的言語,不曉得會如何看待凡俗人等於寒冬之中,本該無華的爭奇鬥艷。
道隆眶目裡的伊周身下是積善寺所備妥,綴有似晨露光潤的珠玉流蘇席墊,他嘴角擒起意味深長的笑意,「大納言實在教今日與會者望而赧顏。」
貴子欣慰的微笑,定子與雅子則對伊周的言辭容止綻露欽服與訝異。
道隆的目光下意識地流連上席女官處,始終未見開口,只抿著嘴笑的千代吸引了他的注意。尤以她與檀木佛尊相匹配,褐、黃、棕紅等五衣與唐小褂的配色,實和伊周敬佛的丹誠有異曲同工之妙。
「話說,式部妳方才便只顧自地笑,都忘了妳那襲『袈裟』,比大納言有過之而無不及呢!你們倆莫不是說好的吧?」
道隆一時興起的戲語引得眾人一逕笑了起來。
被毫無設防地提起,千代恰對上隱現於幔帳下的凝目,那雙再小心不過的側望眼眸似乎不偏不倚的抱覽她全身,再無旁人。
她盡量保持理性的拿捏此刻被與伊周相提並論的飄忽感,作出得體的回應:「參詣佛門,就算僅於一日,亦是一日的優婆夷。」
「式部這話可真妙啊!如此說來,大納言之君今日亦是作優婆塞而來吧!」定子笑道。
雅子則輕掃了伊周、道隆與貴子的神色,於定子話落另補一句:「話又說回來,佛陀當前,有(2)優婆塞與優婆夷,方才還有應景的寶蓋,我等更不得不離俗世之依,醉心於今天的佛會了。」
伊周望千代含蓄地笑了笑,臉面隨即埋沒於本質為莊穆的一番歡騰。
儘管他寓目之間忻悅滿溢,流轉至雅子與定子此一方向時則收於內斂。
伊周性情近來的微妙嬗變幾位妹君皆有目共睹,定子遞予雅子一記似問:「何以這般發話?」的眼神,雅子則承以十拿九穩的柔笑,暗示胞姊凡事她自有分寸。
至而道隆與貴子聞雅子之言後,寸衷內另有他想落定,兩人心照不宣,默然周覽伊周的背影。
一切經之供養盛會雖奉大乘之法,然除卻佛心,各懷遐思。設若佛陀親講法華,則退亦佳矣,但此刻誰何實為增上慢人,怕是連佛陀皆不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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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寶積經》云:「……是諸菩薩以法供養,皆各散花奉事貢上密迹金剛力士。其所散花化成花蓋,承佛威神,是諸花蓋一切咸來在於佛所……」
道長以寶蓋自喻,如來則喻皇后與關白,並取經文寶蓋供養如來之典,表達對佛(關白與皇后)誠敬皈命之意。
(2)優婆塞與優婆夷各為皈依在家的男性與女性佛教信徒,即俗稱善(信)男、善(信)女、居士。根據《佛本行集經》,史上第一位優婆塞與優婆夷為佛陀弟子之一的耶輸陀父母,耶輸陀梵語本意為上傘(寶蓋)。雅子以此雙關暗自撮合伊周與千代外,亦藉此凸顯伊周今日實勝道長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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