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曉露猶未晞,在露光的映耀下,黎明的四景流佈著柔煦的霧色;過了卯時,點露消散,蒼空像經洗淨了一般煥然一新,如驟臨了異世,與殘露仍依存於草尖時的模樣皆是無可比擬。
天皇對內大臣親下的限禁令結束,月前與足月後,伊周眼之所及的朝堂判然有別,皇宮內外的競奢之風與記憶中的盛況相較,實在斂縮不少。
趁祈念祭前夕,上下聯手合演所帶來的餘悸與威懾仍盪迴於京城貴族的心底,伊周趕緊於首場陣定之議一鼓作氣提出海貿的議案。
此案一提,外記傳遞陣文時,參議們落筆成章的手指頓時一愣,在場所有太政官們聞訊無不本能反應地與周遭熟識者互覷幾眼。
直到伊周全盤分析闢拓對外海貿的利害關係,提及那可滋潤平安京,源源不絕的財源,本來心懷忌憚,揣測著伊周何時會提議整改貴族莊園的太政官們,忽而受活水灌溉般注視著他。
儘管奢物均以唐物為貴,然而唐末以來藩鎮割據,頹勢難挽,遣唐大使菅原道真上表暫止遣唐,雙方遂再無國交。
此外,主外朝接洽事宜的大宰府與平安京相隔陸路復海浦,平安朝的政場又重文輕武,公家對於軍務大多一知半解。
雖然位居從三位的大宰權帥掌西南諸島與全九州令制國的軍政大權,權大責重,可百餘年來,多為流放公卿的散職。若無自願就職的公卿,帥職往往從缺,京師鞭長莫及,故大宰府的涉外事宜鮮少成為太政官擬政的目標主軸。
伊周的獨排眾議實在是一大創舉。
道長聞之色變,又在須臾之間收斂起可能讓人一眼看穿的神色。他不熟悉大宰府遠交的事務,依憑政治經驗判斷,卻深知若成功推動全面海貿以及與宋國的交涉,伊周必定坐穩關白之位,地位更尚道隆一籌。
他逕自提問:「內大臣殿,既然日本已有百年未向唐土致意,宋國國祚至今僅三十餘年,兩年前更立定新法,道是:『私與蕃國人貿易者,滿百錢以上論罪。』,遠交轉趨保守,未知此案可行與否?」
紮根於左近衛府簣廊階木的蒲草隨習習的徐風搖曳。大納言道長如此發問,太政官們的主意更因襲四面簾帳的擺動而搖擺。
「我相信但凡日本提出海貿之策,宋國與高麗二國必會予以慎重考慮。」
端坐於三公之位的伊周環視了周遭若有似無,欲說還休的耳語,反而一副氣定神閒,早做足準備的模樣。
他明白開通海貿一事對於多數老派朝臣為嶄新陌生的領域,若要抓準說服,則需展示他的瞭若指掌及深思熟慮。
「宋國自當今皇帝即位,便連年向四方擴土,可惜數次失利,後不得不轉為重內虛外,擬定海禁防範通敵走私。此刻宋國定須可靠的官貿以充盈國本。
加之去年遼國以三百里高句麗舊地,換取高麗稱臣,斷絕宋國之交。高麗一統三韓以來,舉民昇平,漸依商賈。
當此際,無論宋國或高麗,必亟欲外展商貿,以補足二國斷交的抑損。這即為日本向雙方示好,建立官貿的良機。」
伊周對政、經與大陸諸國情勢的參透,使得他的說詞博得席中多數太政官不約而同的頷首,如同旁席四方繪有鷹、馬、龜諸獸,均對正席後方的虎首屏風低頭。
眼見眾所的目光都置放於將己見表述得頭頭是道的伊周,大納言道長心底再有所不甘,本能性的焦慮有多麼張狂,也不好多說什麼。
唯獨煽動他圖謀大位多時的城府與仇恨,於無人可窺探究竟的寸心不停沸騰翻攪。
若伊周規謀的海貿一案經太后審度後,驚覺可從中撈取的漁利遠大於與自己共謀,甫拿定好的主意極有可能臨時變卦。如此一來,他的關白攝政之路必然告吹。
陣定結束,種種利害推演充斥著道長的歸途。
歸返位於土御門大路的宅院——京極殿,毫不在乎與會整早的勞頓,一踏入府院中門,他即刻召來(1)醫生出身,曾任(2)典藥助的家臣至寢殿待命。
「讓你向典藥寮討教的藥性之方如何了?」
家臣眼瞧道長語態迫切得似是稍有不慎,便可能將他大卸八塊,驚地呈上典藥寮那方另立的藥性註解。
家臣在旁解說:「前關白殿下近期有風寒濕痹之證,周身骨節時感疼痛,所以藥方多添了桂枝、白朮、附子、甘草、生薑與大棗幾味以辛散溫通。」
斜攲著隱几的道長展書一覽,順家臣所言細讀,發現獨獨「附子」二字為硃砂特別圈選,遂問:「為何僅有附子這一味以朱筆畫記?」
家臣對上道長狀似隨意,實則相準獵物,隨時準備俯衝的眼神,已然猜著隱涵卻不敢肆意揣意的他,額上豆大的汗珠彷彿忍草羽葉上的露滴,浮湧不歇。
「稟主公,原本藥方無附子此味,但前關白殿下入冬以來,雙膝關節陰寒積甚,僅服用上述幾味起色甚緩,殿下不耐久待,典藥寮才額外佐以附子。」
說到這裡,善察道長顏色的家臣吞了口口水,戰戰兢兢地繼續解釋:「不過,附子雖為散寒回陽的猛藥,但本性有毒,內服前還須經炮製。
此外附子品株不好細辨,若服用過量,品株取用有誤或炮製煎煮一有不慎,重則致人於死。故典藥寮藥生才特地作記,提醒法琳寺煎藥的寺僧。」
家臣的一番釋疑如同一股勁風,登時散化道長眉頭上方的陰霾。雖然他不苟言笑的面容依然嚴肅地繃緊,雙眼顯然已為之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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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為典藥寮學生,學成後即任醫師
(2)典藥寮次官,從六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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