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蟬的唧鳴到了強弩之末,唱盡一生繁華,便從木幹墜落濯淖,化作明日花開。構樹爭發的雌花下,徒留空空蟬蛻,渡彼夏秋冬春,歷花放花落,緣寂而不永滅。
繼前關白兼家於孟夏薨逝,關白道隆逢逆水厄,宿患添新疾,病況急轉直下,於季夏末夜與世長辭。二條宮遂由關白道隆正室高階貴子承繼,關白名下的產息遵照道隆遺志,由子女分別承襲,剩餘實資則回饋莊園領民。
至於內大臣伊周所繼得的財資,除了領地與房院等不動之產外,大多皆捐予賀茂齋院。
時維溽暑,瘴癘疫氣橫起,短短三夏,攝關藤原氏又頓失嫡脈父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且值盛年的關白之君尚且如此,直教京城黔民不勝唏噓。
然而悲意來到作為大家之主的伊周這兒時,反倒無暇思歎。
除卻肩負不可一日懈怠的關白政務,更得管理道隆遺留的龐大家息與主持喪務。如今,暫置棺柩的靈堂日夜有法僧祝頌勤行,致哀與會的殿上人們絡繹不絕,儘管有隆家分勞,依舊嫌分身乏術。
乃若後宮內裏,怕是再不見女官們五彩繽紛,應和四季的晴裝。由裡而外,如花似玉的女官人人添襲比起薄墨更濃黑的青鈍色、鼠灰色甚或橡染色褂衣。
天皇為此下令於登華殿東南面的常寧殿佈置法會,以便皇后、御匣殿別當、麗景殿女御與侍奉的女官們為道隆追福。
來來往往的殿上人們憶想春色尚存時的明媚和樂,此情此景更添感傷。
不過說起女官們披起更甚黯淡的凶色,縱然人人心頭無不悽愴,這份悲戚氤氳於活菩薩們勤懇不絕,超脫於物外的誦唸,最後卻都沉澱至喪衣表色的苦黑。最後流露言表的是極哀,亦是汪然清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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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夏秋之交,從登華殿的西廂往南眺覽,螢蟲高高飛行,與天邊的星辰共形一卷珠簾。似於一簾之外的常寧殿佛音如縷,稀疏的蟬鳴相間,更顯沉邃。
憑靠著西廂的木柱,聆聽周遭悉似珠落潭影的清響,凝望幽明之道無窮,定子問道:「千代,那日父君他可有再交代些什麼?」
定子的嗓音有如漣漪,一點一滴地洗練著提前懷秋的夜露。
「主公和我僅止閒話家常,不過在與伊周促膝深談後,主公曾說道:『已經沒有甚麼好擔心的了。』」
千代回憶著永別之日,道隆孱弱的笑意浸染著斑斑螢光,越加明晰。他的託付亦盤桓她的心頭,經時間的洗滌日益通透。
「這樣啊……」定子悵惋俯首,她若有所思的順撫著覆以腰帶的肚腹,對問寒蟬:「父君雖口頭不說,實則因我而抱憾吧。怎麼沒來得再早一些呢?」
秋蜩斷續,淒咽而空曠,將廣袤的天穹推往無限遠處。
窅冥之間,唯有常寧殿的佛燈如晝。
常寧殿迴廊高欄的唐錦與幾重五尺素面几帳內隱現的闍黎輪廓,均為登華殿這方一覽無遺。可若自常寧殿中,面朝登華殿的銅鏡望去,則似空無一物。
千代亦看不清偌大宮殿內彼此的容顏,她依稀察覺雅子輕柔的側攬定子,以微顫的聲嗓安慰道:「就算父君未得眼福,他日亦能感知。」
「昨夜迷糊之間,我夢見父君正坐榻前嘆息著,生前未能迎迓皇子為平生之憾。」定子的咬字異常清晰,「但父君指著我的肚腹說他會回來的,儘管我們恐互不相識,他亦會以全新之眼臨世見證來日皇子的出世與成人。」
縱然一派朦朧,千代與雅子仍自昏昧中隱約辨得殊色,不約而同地雙雙互覷。
「阿姐……您?」
「殿下您的意思是……?」
「我的月事已足足兩個月未至,本以為只是近來處處煩心。直到昨夜父君入夢,思來想去,愈覺得我並非煢煢獨行。」定子置撫著腹部的雙手驀然外延,將雅子與千代一把擁攬入懷,含淚笑道:「我的兩位阿妹,將來我們母子可得拜託妳們多方關照了。」
「啊~殿下,這實在是太好了……主公他一直惦記著您吶!」
「是啊!父君不會輕易離開我們的,他最怕我們哭泣了啊!阿~父君~」
「從今以後,我們得懷樂以終,讓父君明白我們過得非常幸福……」
三人雖然環抱在一塊兒,積蘊已久的淚水悉不由自主的奪眶而出,在此同時,不斷安慰激勵彼此的三人,嘴角都不謀而合地揚起同樣幅度的笑容。
另一方面,道隆停靈於二條宮期間的法會,平安京內舉凡有頭有臉,官居五位以上的殿上人與朝官皆不忘撥冗參與,三兩天便會哀悼一遭。
太后亦是訪詣的一員,她的蒞臨於以男性為主的場會之中極為罕見,不過她的足跡僅止於女賓的廳房,未與非親故的殿上人們碰頭。
留足二條宮,配合僧侶誦念的雅正奏樂百轉千迴至女廳,雖然聲形已然裊裊,懸於太后之耳卻有訴不盡的不暢。
尤當身邊伺候,並不知曉底細的女尼們為道隆的仙逝淚灑時,她便有種道隆在她的身後虎視眈眈,隨時都有可能將她拽入阿鼻地獄的錯覺,這是她未能盡身為妹君義務勤訪的最大緣由。
約莫一個時辰,勉強得以在外人面前稱上「致意」後,太后旋即動身,不告而離開廳房。女尼們起身追隨太后乍看下不疾不徐的步伐,在她思慮周善的面具底下,掩藏著實為草木皆妖的戒恐真身。
女眷的房廳闢設於寢殿的東北屋,達官通貴們則麕集於寢殿的西庇與西對殿。太后行於東對殿的迴廊,遠覽安放道隆靈柩的寢殿。
夾雜於她的目視與寢殿間的喬木葉片片斑斑,視野破碎如波光,似也阻隔了公卿殿上人眾而紛喧的禱念聲。望向此刻身後的女房所提挽,使不摩挲拖地的法衣拖尾,太后這才稍稍鬆心。
心防些微鬆懈之際,原先暢無餘人的迴廊轉角忽而閃現一抹教她兩眼破防一震的人影,果真大意不得,來者竟為她最不願於今日場合碰頭的伊周。
伊周身襲的濃墨色直衣、朽葉色表袴與烏紗帽溶入常綠木橫陳廊廡的蔭影,他憔悴卻莊嚴的神容在撞見太后時,仍不疏忽於致上親切而恭敬的淺笑。
「太后殿下,您欲提前返宮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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