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周聞言,挪身面北,拜揖答道:「稟國母,陛下為主君,伊周為臣下。伊周當繼續恪守為人臣的本分,侍奉陛下不敢懈怠。」
伊周的答語顯然教太后極其滿意。
目視著太后與伊周的對答,縱然天皇口未逕言,額間的汗珠倒洩露他的既喜又懼,只得頻借酒意於眾朝臣前隱匿寸衷的起伏。
首次准以太政官身份參與大臣大饗的隆家,則眼帶欽佩地遙望位於首席,伊周愈形威嚴且寬闊的背影。一個來興,則更熱衷享受宴席的鐘鼓玉饌。
這場賀席舉於東三條院,乃是國母太后詮子立邀而致。以孝親為立身之本的一國之帝,當然親赴與會。今年大臣之饗,直白昭示太后的居心與天皇的重視可謂前所未有。
思及太后的別有用意,眾人樂醉的筵席上,唯有二人毫無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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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秋季的除目,藤原隆家榮獲權中納言的遞補,藤原道長則昇任為大納言。
至於大臣席列的更易,關白藤原道隆以養病為由,辭內大臣一職,並得敘從一位。
由於內有道隆的獨排眾議,外有太后、天皇的極力配合,伊周特受擢拔至正二位內大臣之位。並於道隆病間,得以「關白病替」為名,代行關白的(1)內覽之職。
年僅二十周歲的伊周越過叔輩,成為歷任最年輕的內大臣外,還執掌內覽之權,其為下一任關白大位承繼者的事實已無庸置疑。
儘管法琳寺那方無消無息,得以開創前無古人的先河,想必並非單單只有道隆的意旨。
敘爵後五日,一輛徹頭徹尾裝飾得簇簇新新,諸如蘇芳紅的綾羅車冪、車轅與輪軸的烏木,甚或車轅後方的鴟尾皆光可鑑人的唐車,由狩衣漿得硬挺的下役們護送著,直驅往京外的法琳寺。本屬緩悠的權貴華車,卻一反從容地疾駛出土御門,光景頗引人注目。
法琳寺位於嵐山的山腰,嵐山並非特別高聳,倒十足的幽靜。無論是春日的櫻花甚或秋季的紅葉,盛期皆比京城漫長,且更加繁麗冶豔。
直與綠、紅、黃豐茂的喬木林及各色秋花比競的唐車,在鬃毛飄逸的駿馬簇擁下驅馳過螺旋狀的紅楓路,最後抵達花徑深處,異常富麗堂皇的寺院建築。
法琳寺周的柴垣離塵卻不絕塵,其中的佛塔正殿特為卓拔挑高,冶紅的外漆仿若初昇朝陽般煥然,炫惑乍至的善男信女,以為此寺為日出之處。
環繞塔後的僧房與東三條院的布局形貌頗為類似,僧坊房舍與走廊皆平直整齊,得襯准三宮身分的黑色簷瓦與棟瓦貼合無縫,服侍的年輕僧侶與僧童亦明識塵俗的禮儀。
諸人、物、景完全不似芸芸眾生皆可一造的普羅佛地。
法琳寺的高僧聞及貴人來訪,趕忙出行迎迓。無須特意開口,寺僧們便曉諳對方的來意,有條不紊地安頓僕役和車馬,高僧則親領貴客至法琳寺內,地位最甚崇高者的起居所。
佈景類同東三條院寢殿的起居所裡,簾內人聽聞廊上的方丈稟報:「大納言殿下登門造訪。」後,遂准來客入內。
佛門之地,前關白兼家斂坐於疊有高麗緣席的榻墊,比起居於東三條院時的恣意慵懶,神態尤為肅穆虔誠。
「這兒最不稀缺的便是車馬,不過已有兩年多未曾親睹京極殿的唐車了吧,成了大納言後總算憶起了我啊?」
兼家抬起正閱覽佛經的雙眸,絲毫未對道長的求謁萌生怪疑,誠如曩時言談的從容,與玩弄天下於鼓掌間的自信。
往常,俯視那神態的道長滿懷的是崇敬與憧憬,可此時此刻,唯有慍火於衷懷悶燒。
「父親,伊周獲晉內大臣又代內覽,其中不乏您的指教吧?」道長身子猶未坐定,便單刀直入地質問,甚失尋常喜怒形色的拿捏。
「早在我將關白大位承讓予你長兄後,便再不問世事,豈來指教一說?」難得見識道長的急促,兼家支頤於隱几,悠然地道:「如真要直說,伊周篤厚恭謹,僅止暫替內覽,不妨一試。」
兼家明面上自持公允,實則讚允道隆人事決斷的弦外之音,道長豈能不聽得通透?只是深陷失落與忿忿不平的桎梏,故難以坦然服氣。
道長上下端詳著生父兼家,其灼烈的目光裡再無素昔以下奉上的恭讓,取而代之者,乃為平起平坐的逼視。
這般的迫察直如將自我的審視,原封不動的設限框架於他所效仿的兼家。
兼家眼一掃,隨即掌握道長無聲的質疑,於是哼笑道:「你啊,不服輸這點實在像到我,可惜城府凌駕忍讓守成之才。雖說當今為我藤氏北家的昌興,但難保不顛覆於朝夕。」
「自從攝關北家流興,近代帝王代代出自藤氏女子,究竟有何任藤原氏長不得操掌朝政?當今陛下對關白內大臣更可謂百依百順。」道長嗤之以鼻地答。
「你聽好了,世上無永盈之月,驕矜過賸,闕暗迅至。今上陛下心腸及耳根甚軟,我等擅弄易如反掌。但若東宮即位後呢?
東宮殿下著實比你更像我,定不情願服軟於身上流淌的一半藤氏骨血,只知強碰,藤氏全盛之巔恐不過五代。」
兼家眼末微指道長一反從儉令的簡樸,渾身亮艷的織錦與紅紫相重色目的綾綢,語重心長地道:「人無完人,無可否認。然凡人子孫輩裡,而今關白之位須由皇權前能屈能伸,捭闔得宜者繼承。
我這老頭子能說的話就到此為止,只望你能明白,無論關白由誰人承接,務必全心全意輔佐,才是保藤氏千秋萬世之道。」
這些與其冀望相互牴觸的訓誡好比參宿與商宿,曾教道長認為遙遙無期,故屏除於考量之外,如今在意料之外聽聞格外刺耳。
自幼,為了博得父親青睞,他奮盡全力的揣摩父親的愛惡,時時刻刻視父親為榜樣的反躬自省,務求成為同等優秀的存在。
每每聞悉父親嫌厭與道隆不合拍,稱許他為子蔭裡最具乃父之風時,他總是暗自稱喜與自豪。
可現下,畢生仿效的父親竟矛盾地就此否定他位極人臣的資格。猶如兼家褪去一身象徵顯赫的橡實染束帶朝服與太刀,換上同為皂色,型制卻大相逕庭的袈裟。儘管絹地更甚柔滑華貴,反而悖叛了道長幾近三十年來從一而終的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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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可以先看進呈給天皇的一切文書的役職,一般由攝政、關白擔任,也有少數不是攝政關白的左大臣、右大臣、內大臣,以及大納言級的人擔任此職的特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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