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的紛紛擾擾實使伊周心神不寧,千代的賀儀足撩撥起他的心弦。然則,對方遙遙未可晤面,如此的歡愉僅止一時,而後綿綿無絕期的,為自疑與徬徨。
伊周縱望一片黯淡無光,或許比起眼下受室光照耀,字字分明的陣定文牘,彷彿無窮無盡,伸手不見五指的闇冥才是他求仕之路的將來。
伊周雙手抱膝,以氣音咕噥著:「這樣的我真的可以麼......?」
杳靜無人的北庭,有風月草木的應答。但在木葉蕭蕭、月影婆娑的答語落後,輕微卻俐索的三道叩牆聲突兀的接下萬物的答話。
末了,傳來他極為熟諳,熟悉到思緒仍未來得及跟上,眼眶便率先酸熱的女聲。
「(1)每朝旦兮手取持,此君今宵為兄翫,寤寐思服兮實妹指。」
「千.....」
千代緩緩自西廊探出身子,故作一本正經的笑道:「內大臣殿,委實恭喜您位列三公。關白殿特令我傳贈這盒粔籹,向您道喜。」
伊周訝然到一時語塞。
眼見他呆愣原地,似乎未從二條院的家臣、下役與女房得知她來訪的消息,千代俏皮地怨懟:「我好不容易成了中宮的敕使,得以化身彼吳竹,來到您的面前。可您卻一語不發,滿面愁容,看來剛剛您的詠歌只是為了打發我吧,虧我還正經八百的想了答歌。」
「才沒這回事!只是太訝異,妳光臨的消息竟然無人通知我,父親也真是的,讓妳看到那些不得體的模樣了吧。我......我委實太沒用了,一點兒都沒有內大臣的派頭。偏偏還詞不答意的好丟臉啊啊啊~」
「伊......伊周?」千代不知所措,愣愣地喚道 。
伊周的口裡只管篤篤喃喃,語末還有些歇斯底里。他的理智意識到自身的失常,嚇得忙將一整個臉容埋入拱起的雙膝,不敢再多發一語,以防於心緒未定時多說多錯。
不過,儘管沒有明顯的開口,懊惱的細碎呻吟仍然依稀可聞。
千代默默的挪移至伊周身側,挨著他坐下。往常伶牙俐齒,辭令機靈的伊周,如今說起話來竟顛三倒四,毫無條理。
從遠觀伊周的言行開始,她老早察覺對於承繼內大臣一職,對方並非抱持著世所以為的喜樂。
「抱歉失態了。」
待情緒與思緒逐漸平復,伊周這才敢微微抬眼,低聲說道:「只要上宮,我都會特地經過梅壺,可多是夜沉時分,不好意思打擾妳。此刻能和妳面對面,根本是夢寐以求......」
從旁窺探伊周的側顏,勻稱的紅暈自他的頰面蔓延至耳根,順頰彩往上瞧,可見原先清澈光亮的雙眼此際佈滿了血絲。
若是尋常時候,千代定會多加戲弄,但此時的他卻顯得可憐兮兮且心事重重。
她問道:「您似乎有些苦悶,是內大臣與內覽的職務太過操心,一時無法習慣麼?」
千代一眼即相中他隱於眾人前,且無人探究的苦衷。
伊周糾結的心腸忽然萌生出,如若是千代,種種煩惱與憂思皆能放開心懷地傾訴,毋須掛慮他人的觀感、城府與情緒。誠如一片星河斑斕,乃漫漫長夜的歸屬之所。
伊周仰望星辰,娓娓道來:「任大臣大饗之夜,我做了個夢。夢裡,我在失怙失恃後,敗了父親的基業,家族從此失勢,一蹶不振,今日的榮耀如夢幻泡沫一夕盡滅。只能眼睜睜看著定子與雅子死於非命,父親一脈凋零殆盡,卻甚麼都做不到的我於春秋鼎盛之年抑鬱而終。
全都是我的錯,我是葬送家族的罪魁禍首。那場夢無比的真實,真實到令我毛骨悚然。隱然之間,有道聲音告訴我,那是我因襲內大臣後的宿命。
我不敢諮問陰陽師此夢的意涵,也不能向任何人吐露,因為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伊周的唇齒微微打顫,光潔的直衣袍面被他的掌指抓攢到皺成一團,「接任內大臣與內覽一職實在事出突然,定有許多朝臣與攝關親族質疑我的能耐。
這是諸公卿朝臣們所嚮往的高位,我不曉得自己究竟得以勝任與否,也我沒有自信能貫徹父親的期許。
倘若真如那場夢所示,資質駑鈍卻狂傲自大的我在身居高位後,一手摧毀了父親引以為傲的功祿與一切,害得子孫困厄潦倒,不知所終,我豈不成了父親曾厲色論定的『家族之恥』......?」
千代總算明白伊周的反常從何而來,迎向他的是充滿未知,且事關家族盛衰的迢迢險途。
大家耳目所詳,無非他年紀輕輕卻登陟高位;大家衷於想像的,唯獨他意氣風發的白描,可誰曾知悉伊周於人後的徬徨?
「那可不一定。」
她打開裝有粔籹的唐土匣盒,置於伊周的腿上,匣盒的黑底內層將粔籹的輪廓襯得塊塊分明。
「夢乃是受您掛記的事物變體,提醒著您處事應當戒慎恐懼,不得狂妄大意。
但就我所知,伊周絕非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的驕人。您真若妄自尊大,還會有而今的苦惱麼?
設若有喪國亡家之徵,想必前關白公與主公不會默許您的即位吧。您所憂掛的先決條件,皆與您的現況不符啊。」
伊周垂頭喪氣的道:「我的火候不足,才調乏善是事實,萬機全交由我做主,必無法周全。代職內覽的這幾日,每每批閱一份陣定之文與各部省的牒牘,我總會惶恐,任一個簡單的決斷,會否緣於我的思慮欠周,帶來浩瀚未來的變數與災難。」
「伊周,您先閉上眼睛。」
「嗯?」
「等一下您就會明白了,現在請您暫時閉上眼睛吧。」千代神秘兮兮地催促著。
疑惑的伊周恰與她的瞳孔對焦,映於她曈仁裡的一雙倦眼盡是迷惘,相較之下,海涵星夜、秋色與他的身影,她的眸眼反而異常堅定。
伊周半信半疑地闔目後,千代又說道:「請您嚐嚐這個。」
語罷,她隨手拾起一塊粔籹,一逕放入他微啟的唇齒。伊周順從的咀嚼千代遞上的食物,吃食的模態猶似聽從主人餵食的幼犬,委實乖巧極了。
千代問道:「您可否一一品辨口中各有哪些食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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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千代承伊周上一篇的答歌,以竹枝喻自己的手指,以示自己已然現身的旨趣。謂:此枝為我每天早晨所取持,彷彿已化為我的手指。你所寤寐思念的我,正是今夜為你所把玩的此枝,見竹如見我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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