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周的出現好比芒刺在背,那由她照看成人,興許一碰即碎的戚容令太后不敢直視。
她端詳著他未加任何繡紋,簡樸至極的喪服,經不停反覆挑刺於衷,才鼓足膽量開口:「嗯,有要事待理。」
「俾利百官抵達法事的廳房,公卿殿上人自西門出入居首,可因人數眾多,亦有自東門進入的,請讓伊周我護送您吧。」
伊周誠懇的表情實教太后既彆扭又警戒,卻不得不維繫以往的模態,才能免於對方的起疑。
她裝模作樣的回答:「著實麻煩內大臣您了。」
「這是我的義務,絕無半點麻煩。」伊周俯身行了個揖,隨後轉身吩咐家臣叮囑二條宮的下役:「先行警蹕,淨空東中門,再令儀仗與輦車會合。」
伊周威嚴備至的語調與神態委實豎起了太后的汗毛,可倏忽之間,家臣奉命退下後,他又向她展露平時的可親笑靨,說著:「還請您隨伊周走。」
伊周的每姿每儀,乃至於與她說話時總會微屈著身,配合她視線的體貼,於太后而言皆如坐針氈。
假如他知悉實情,這張易使人心軟的容顏究竟會如何與她惡目相向呢?
太后自我告誡,若欲執掌大權,絕不能賦予無論行事或平常衣著都樸實無華的他僭越,甚至是報復自己的機會。
然而伊周禮數周到,行經平滑之處不忘放慢步調,稍加攙扶,種種入微至心坎的溫情幫襯都讓她煎熬不已,簡直比堂而皇之地給殿上人們覷見更不自在。
她本能地持懷愧疚,一路上只能頻頻灌輸自己:「事已至此,他絕無可能傾天下財勢以奉我。」
窮盡東屋的簣廊,乍現的注視如野雲出岫,男士暗沉的交談似山嵐映發。
與另一名目測四、五十歲的公卿交談,道長路過東屋連接寢殿過道時,刻意瞥了一眼太后才狡猾的停下腳步,和一旁公卿一起問好:「參見太后殿下、內大臣殿下。」
「嗯。」
太后量視道長一行人,比道隆更為年長的公卿身襲(1)五倍子染,質地不斐的唐綢衣袍;道長的綾羅直衣則淬以黑中帶赤,黑染中最昂貴稀罕的檳榔子染。
兩人面色凝重,尤其是道長事不關己,以一副嗚呼哀哉的沉痛光景天天到訪,彷彿獨她一人忐忑不安,太后寸衷不免為他的虛偽感到諷刺。
但另一方面,分明是伴隨喪期流逝逐一褪去的喪服,道長與志同道合的老練公卿卻絲毫不放過道隆病歿的良機,在喪衣上極盡道隆所主導的從儉令時期,難以從心所欲的競奢。
這令太后寬心了不少,她喃喃於心:「掌天下資財的榮華才是我心之所向,伊周與我本來就道不同,豈可能為謀?」
道長與太后的目光交會僅止電光火石的剎那,而後便各奔東西。
目睹道長與朝中舊臣的派頭,並恭送太后的行伍離去,伊周縱然一表慟絕,謙讓再三,眼底卻流淌著化不盡的為難與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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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登坐蔥輦,沿途左右近衛府與兵衛府的舍人昂首闊步。得與隨行供奉的近衛少將等殿上人輩同行,舍人們身上亮晃晃的佩劍與弓矢鏗鏘作響,威風凜凜。
感受眾人仰目的煌煌,她誓不回頭,執念隨著輦轎的顛簸扶搖高漲,推使車隊逕往為肅穆氛圍環繞的皇宮內裏。
清涼殿內,佛音繚繞,沉香輕撲天皇自前關白兼家訃聞初發之時,便未曾卸下的(2)錫紵。錫色的袍衣提引出沉香的苦味,蓋過甜、涼、辛、苦、麻與澀之餘味。
雖然居喪,天皇仍勤懇不懈,親覽署任關白上呈的所有文牘,畢竟經國大事不會為一人之喪而頓足。
當天皇眼為之一亮,展讀起型制不同於平日所見的牒文時,恰逢當值的內侍於御帳台外的東庇稟告:「陛下,太后聖駕蒞臨,正於弘徽殿上御局候駕。」
縱使心頭一驚,深感掃興,血脈之親依舊難以割捨。天皇怏怏地將案牘推置一邊,吩咐著:「這就恭請太后入座,讓女藏人們在屏風側佈置席墊。」
內侍應允退離,太后旋即湊著內侍引退的腳步,於女官與命婦的護隨下途經東庇,最後掀簾逕入天皇居身的御殿。
太后踏入御殿,本以為置身與道隆相隔遙遙又陽氣正盛的天皇御座所,就能忘卻於二條宮的戒恐,然而常寧殿的唱佛依然得以自清涼殿清楚聞悉。
她一反常態,繞過天皇為她安設於屏風後側,彰顯國母華貴的繧繝緣蓆,直直越入五尺素色羅帷間隔出的天皇日間居所。
天皇打直背桿,斂襟正坐於厚實的晝御座。太后不經知會的唐突入屋,且直接就坐板地的種種舉動,令他有些驚慌失措。
「母上,您今日所為何事?」
比起天皇僅於心上的吃驚,當擅入清涼殿御座所母屋的太后發覺,菩薩於後宮的諷經之聲仍能透達幾與女子同高的重重几帳時,更是滿腔騷亂。
身披袈裟與不同鈍色層次堆疊的尼衣,同入佛門多時,常寧殿內的阿闍黎們為道隆求得西方淨土而朗誦的經文卻若亂耳般,教她異常的煩躁。
竟恨不得這些高僧們能立刻遠離京城,直到她的耳目再無攪動其思慮的佛說。
只是太后明曉,這些皆止不切實際的空想,唯一解方乃從禍源連根拔除。她倉皇的心緒於無際的大海中覓得載浮載沉的漂木,未來不可估測的事態添置了她的貪慌。
太后顯露不快的道:「看來老身並不見容於陛下。」
「沒有的事,您怎麼會這麼說呢?」天皇驚惶的駁斥,這顯然無法說動太后。
眼睞融先皇圓融院與她的眉目於一體的天皇,曩昔的他仍於襁褓之中,親暱尋求她的懷抱。
但凡輕呼其名諱「懷仁」便樂不可支,待她百依百順的他,而今已是名獨立束髮的少年,可關於他的性子,她依舊瞭若指掌。
但當她眼光流覽之際,晝御座側的文諜上,經反覆閱覽且非出自紙屋院抑或任何公文紙的書牒深深刺入她的瞳孔,尤其是兩份封套上的漢字書題:「宋國同平章事報日本國內僕射書」與「高麗國(3)門下侍中敬致書於日本國內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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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空五倍子色,類棕灰色調,為喪衣的顏色之一,喪衣越黑,代表亡者與自己的關係越親密
(2)當天皇為二等親以內的親族服喪時,所穿的錫色袍子被稱為「錫紵」,故錫色為鈍色(一種灰色)的最高級別
(3)王氏高麗建國初期與北宋皆為三省六部,三省長官分別以尚書令、中書令與侍中(門下省),只是尚書令與中書令不常設,多以侍中為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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