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甫歷臘末的凝寒,遍地猶鋪籠著殘雪。凌於春光的松枝仍有未消融的餘雪,元日的雪霰更似梅瓣,令積雪彌厚。
天皇絕奢與限裳裾之長的敕誥初出,朝堂百官與貴族儘管各個心生罣礙與警惕,卻僅止於表面的默認。
過了旬日,適逢正月宮宴與節慶間如鱗次,為響應各類競奢比侈的節令與雅聚,達官貴人們皆拋敕旨於腦後。
寒日冰凍誠已三尺,清水成冰自是難汲。反倒是內大臣為擬立幣制,和中務省與民部省二省諸職日日商議,廣納雅言不分身份品秩,在京城和各令制國皆吹起東風似的噂議流風。
為當前世道的既得利益者,固然因循守舊,莫不譏嘲此事終將落為徒勞;原信服於關白道隆的朝臣,以及企望求新,欲一展抱負的辟世之士,則表以讚辭,樂觀以對。
而隨波逐流,無一己之見,只管如玉藻逐浪而居,依附當今上位者的唯勢功利者,多公開吹捧內大臣內覽,獨憂歌功頌德無法為上位者知悉。
然而,伊周與天皇看似花葉兩獨立,裡則親密無間的行徑與擬策,落在太后詮子的眼底,實如芒刺在背,越挑整越是渾身難安。
正月元日,新歲初始,本是萬物生息的萌兆,天皇誥書的宣告與伊周的規謀卻似提前的春雷,祭予她的耳門一記重擊。
這實與她近年日日期盼與所以為的光景大相逕庭,她究極事理,頗欲理清任何可能促及今日兩人動機的差池,就算僅止毫釐。
不過其一為她的親子,另一位為曾經由她看顧的子侄,二人必定心懷血脈的惜情與撫育之恩,詮子對此深信不疑。
上元的應制詩會結束,正月的節會與宮務大致告一段落,詮子以參與二月祈念祭前,舉於仁壽殿的祈福法會為由,借居於常寧殿。
一時之間,後宮多了浩浩蕩蕩的尼官與舍人們伺候著,使趨於寧靜尋常的正月中下旬再度添襲過節的鬧意。
然而,這些點綴般的喧騰依然無法阻攔天皇親政的熱忱,反而使他更熱衷地與伊周同參國是。
法會預計持續一旬,注定虛晃而過,與身若蜉蝣的芸芸眾生相較更形短暫。加以民間厲氣流行,有旦生夕死者,室室有號泣之哀,特顯世事無常。
仁壽殿的講經佛事由真言宗派流之源,弘法大師——空海所開創的東寺,與蔚為天台宗之首,乃傳教大師——最澄創建的延曆寺高僧主持。
誦經勤行不分晝夜,無論居於陽盛的午時,抑或遠空漸於迷離無垠的子時,咬字清晰的經文字句絲毫不絕於仁壽殿乃至整座內裏。
想必任何螭魅魍魎均畏而不敢迫近,裹足不入皇居。
佛音裊裊,同焚燃的檀香與沉香飄入清涼殿,致令天皇的毅力益加無堅不摧。
與內覽商榷諸章表奏事的今晨,太后決定蒞臨清涼殿,於晝御座的東庇廂間傾聽佛文,並特令殿司女孺捲起外圍孫庇的御簾。
故由東面的仁壽殿望睞清涼殿,當可直搗東庇尊貴非凡的簾帳。至若那繪紋與獨皇帝陛下可自擁的黃櫨色調障面後方,正是高貴的國母皇太后拜聽之處。
如此遙想,初次參與這類宮中佛會的年輕一輩僧侶們,無不更賣力的誦讀。如若因此蔚為美談,自己也能廣為後世流傳了吧。
天皇與伊周共議朝事前,倒心懷二意的認為自己總不免會去在意乍臨的母后。然而,當伊周開始遞呈封裝整齊,未有任一疏漏缺損的牘文時,他的一顆心遂全然被對方固定於當前的冊文。
伊周向天皇簡潔地匯報幣制研擬的心得,再言及天皇正月的戒奢敕誥。
「果然佈以誥命,於朝臣、殿上人輩間多無甚強制性。」在在昭顯皇威不比從前的實例使天皇不禁嘆道。供奉著三神器的夜御殿塗籠落入天皇瞳底,教他唏噓嗟歎。
「若是尋常諭旨那也就罷了,如今倒連重整國風綱紀皆不得速效,果然還是得旁使以伊周你先前的提議。」
伊周大也有目共睹,正打算開口時,忽而作為東庇壁代的襖障後方,傳來此時此刻鮮少聽聞,卻似已醞釀片刻的女聲。這一聲女聲,令天皇的顏面不自覺地繃緊起來。
「陛下、內大臣殿,雖說老身獨獨一介婦道人家,可老身的歲數,歷數的春秋還是比您們多,或許得以提供一些拙見。」
天皇一言不發,盡顧直勾勾的瞅望伊周。而伊周眼見天皇遲遲未發落,遂率先發言:「太后殿下見多識廣,凡舉利國之策,您直提無妨,晚輩必洗耳恭聽。」
「老身便直抒了,限裳裾一事,與將限奢令自攝關家擴延至朝堂百官之旨,思慮倒有些欠周。」
仁壽殿領銜阿闍黎的莊嚴誦念之聲於清涼殿的裏間而言,倏然遠退至千里之外。取而代之的,為木魚硬脆卻內斂的敲響。
天皇橫置於膝腿上的雙掌驀地拳緊。分明是正月底,不時有春雪零落的時節,他的額間竟冒出幾粒豆大的汗珠,斜瞟東庇的眼尾則溢滿難以言喻的情緒。
「母上,您認為有何處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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