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身侍奉貴子,出身亦經擇選的資深女房迎迓千代於中門門廊,規規矩矩的遵奉上旨,招呼千代前去道隆的寢殿。
作為曾供她衣食無虞,甚至上等文藝之教的二條宮,千代再熟稔不過了。只是和去年京官除目後的踅訪相比,宅院的氛圍添襲上難以言喻的謹慎。
川流來往的女房與下役們相互照面時,大多淺笑依舊,神色卻無不暗自落寞。
愈漸深浸二條宮的沉重之最,千代心頭愈發難受,雅子託賴的囑託則反覆煎熬著她的理智與良心。
二條宮主院的寢殿前,仍然屹立著天皇與中宮賞賜的高麗犬石雕,屋椽與丸瓦一如既往的精緻氣派,可惜殿內的人兒再不如昔時那番意氣風發。
平時室香沁溢的四隅,此時不復存在,唯獨聞悉殿外的濕泥氣味。
素來在意他人觀感,人前冠冕堂皇的道隆而今儘管衣裝楚楚,烏紗帽亦端正的牢繫,卻無法斂襟危坐,只能憑藉特設於榻畔的床几撐起身子。
千代先在間隔母屋與廂房的屏風側顙首伏拜,直到道隆使著沙啞的嗓調說道:「當前唯有我與妳時,便無須這些禮數了。」
千代這才願意起身。
眼見道隆面色蒼白,脣無血色,卻還是出於誠心的掛起了笑靨,委實讓她心疼不已。
不過當著道隆的面,千代仍堆砌起平時的笑顏,以關愛的語調問:「主公,您好些了麼?幾個月不見,對您的思念不覺竟已倍增。」
「早預知兮歸冥途,未料今日昨日間,此身猝然兮已往復……」道隆吟詠並慨嘆著:「有些衷腸話,我想另覓個吉時一併說予妳聽,先前未直接答覆妳的提請,實在抱歉。」
「居於病中的您答應我猝不及防的訴請,冒昧的我該當感激才是,哪裡有您道歉的道理?」
聽見道隆語帶羸弱的喘息,千代連忙靠前,坐定於床榻之緣。對上道隆豁達的病容,她的瞳眸比將才還要清潤得多。
「主公正值強仕,將來更要繼續帶領我們這些晚輩,並以外祖父的身份擔當教育皇子之責。您要好生休養,皇后殿下與御匣殿殿下日夜叨唸的無非都是您呢!」
「這句話貌似伊周也曾於前關白公的殯日說過。」道隆輕聲笑道,他取手絹掩口,不由自主地以咳了幾聲,「……我欲說的話,也許妳早已有幾分料想。」
「主公您請說吧,千代我太愚昧,得經您的提點方知一二。」
「瞧瞧妳,總是為我一家子設想,連此刻的應答亦不例外呀~」
道隆不禁莞爾,他的目光頓時磨去了稜角,比尋常更甚軟柔,「我不會干涉妳的底心,只是我一直以來都挺好奇的,妳覺得伊周何如?」
「少……少主他……」道隆的提問甫脫口,便因出乎千代意料,在她組織出有條理的字句前,已使她的雙頰通紅。
此光景令道隆滿意地笑道:「看來伊周並非隨口講講,光說不練呢。善變者莫若人心,這遲暮之身只期望妳與我的子嗣能如今日般懷樂以終。我的這些孩子,還請妳多多關照了。」
「您千萬別這麼說!」千代惶恐地伏首拜答:「脫於姨父的照料後,我便託身於您的庇護,悉如一介蒲草,承金露之恩罷了,區區的感恩之情哪裡足以報還天德?且當此際,我所冀望的依舊如同當年,願您壽比巖苔,永不止息。」
她幾已能從道隆的言談窺得,就算傾天下之力所能一搏,終究不脫枉然的終途。
言罷,千代抬起頭,只見道隆泛紅的眼眶微微睜大,置於她臉龐的注視充滿憐惜。
詫疑之中,千代這才注意到頰邊的微熱,雙手輕輕觸碰,原來淚水早已不自覺的滑落。
「我這輩子最怕女孩子哭了,因為我年輕時著實是個愛哭鬼,女孩子一難過,我心生憐則不免掉淚,一把年紀了仍難禁戒。這事讓妳曉得,定會嘲笑我堂堂關白吧!」道隆深吸一口氣,似是為消弭濃厚的淚腔,刻意解頤說道。
「才沒這回事呢!」
千代急忙揮袖擦乾臉上的淚痕,吸了吸鼻子後故作淘氣的笑道:「既然主公與我同笑是善,那麼與我同悲又有何不可?且我這是近來太思念主公,此刻得如願以償才喜極而泣。
既非悲泣,您流淚不發於生憐,就不復上述您所顧忌的情況,故無論為喜或悲,您都是深受世人敬重的關白殿下呀!」
「我誰人都不服,就服妳的伶牙俐齒。定子有妳事奉,我已安一半的心了,另一半則事關伊周。」
道隆由衷折服於千代的說詞,笑容總算暫且恢復往常的純粹,「伊周這孩子生性富於情感,遠比尋常人細膩。我老擔心這性子禁不起打擊,成不了氣候,直到妳的出現,我才明白一切都是多慮。」
「人各有短長,我的缺失與才疏更甚顯明。少主自當有缺漏之處,但他不恃聰穎,時時刻刻自省自強,這種種優劣,恰造就了大家所敬愛的少主。」
道隆晃了晃頭,顧盼之間流露悔色,「許是我曩時沒看透才想不明白,畢竟我與貴子向來只責其短,都忘了他已極其出色。能在短短數載,便禀具關白的風範格局,應對進退果決不疑,與其說全根源於出眾的資質,倒不如說是伊周擁有了接納他所有短處的寄託。所以說,千代……」
道隆拍了拍千代的手背,樸拙誠悃地笑道:「人後的內大臣可能任性了點,愛哭了點,怯懦了點,這些都有勞妳多多擔待了。」
「那是少主不嫌棄常添麻煩的我。」面對道隆掏心掏肺的叮囑與舐犢之愛,千代輕輕一哂,並牢牢反握掌心下比自己厚實的雙手。
一派熱情的夏陽將室裡灑得處處光彩耀人,光芒直透絲料的衣裳後,則悄然沉澱,與蟬蜩歸於遍地的闊遠。剎時,第三人的問語打住了二人心照不宣的平和。
「父上,您昨晚睡得如何?可否容我拜安?」
「說人人到啊……」就算會氣喘吁吁,道隆仍開懷樂笑,故終不免招致喘咳。
「父上!」
伊周聞聲逕自奪簾帳而入,正好目睹躬身斟水,服侍道隆飲用的千代,他趕忙湊前,焦急的關心:「您還好麼?我這就去延請醫師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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