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食的碎末就像雪霰飄落舌尖,入口即化。雪花消融成水後,嫩芽與春意萌生;至若糕體溶淌於齒頰之間時,一道她曾無比熟悉,如今卻有些陌生的乳香,帶點近鄉怯情地暈化開來。
這是千代穿越以來,久違地吃到帶有乳味的食品。
望著千代極欲挽留每絲稍縱即逝的乳甜香,伊周亦拾了一塊。不似以往大口隨意的啖食,他此回先是輕輕囓咬一口,令糕點在唇齒間駐足幾許後才下嚥。
「好吃吧,這是熟蘇,以東海道諸國的牛乳熬製而成,取一斗乳煎才得那麼一小塊。平常時候,就連從前大權在握的祖父——關白太政大臣突生口腹念想,都不見得能立刻吃得上呢。」
伊周的介紹使千代咀嚼的小口因打愣而乍停。
她仔細地端詳這外狀樸素,實則勝卻天下凡物的天上美饌,手捧之物頓生千萬鈞重般,令她的小手不由自主的打顫。
「這麼罕有的賞食,您就算獨自一人默默享受,料也無人指摘啊......」
「就......覺得與妳共享,更甚可賞嘛。」
那語調怪難為情的,若是說給有心人,聽來尤似慕似怨,誠摯極了。
一人獨嘗的,僅止口慾的滋味,是曇花一現;兩人同享的,如為當下彼此的共情,則永恆不滅。
這就是當初信誓旦旦立下的杵臼之約,千代頻頻告誡自己,眼前的良人與珍饈玉饌係尋常朋友之誼,僅此而已。
倘為之心跳耳熱,不光不見容於當前的自我道德,若給對方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煩擾。
千代速速將思緒引領至鹽小路邸的諸景,她深吸了口氣,了當的切入當前她最欲了解之事,「您見過松君了吧?」
果然,唯有談及松君與靜子,才能使她心安理得的呼吸任一氣息。
「見過也抱過了......」伊周眺向於疏影與曇雲蝕蔽下更顯晃耀的圓月。
寂靜之中不必四目交接,即能感受到那為自己而敞的心胸與洗淨的雙耳。意識到他獨可避棲的港灣近在咫尺,教他異常地想一股腦兒吐露不曾示於人前的心事。
「說來怕妳見笑。老實說,松君出生時,我害怕極了。雖說好幾個月前,便下定決心要將松君視若己出的撫養,不予外人攻訐之隙,但我完全不曉得該如何面對迫在眉睫的未知。
我不敢想像,這麼輕易成為眾所口中的『父親』的我,是否能夠承擔春暉一樣偉大的父職。加上得悉靜子執意遁入空門,贖寸衷的罪業,不知所措的驚惶更倒打我一把。
我理解靜子的意念,她希望帶給我選擇妻室的自由,只是走到當今的局面,我得負起全責。這也更教我懷疑,我能稱職地撫養松君長大成人,將他養育成不蹈我前轍,更挺拔優秀的朝臣麼?
一路抱持這般思疑,直到抵達北殿,親眼見到松君的面目時,亂紛紛的雜緒竟像碰上烈日,頃刻晞散殆盡......。」
「松君挺可愛的對吧。」
伊周訝異地睞向千代,本就如晨星般光亮的眼眸瞪得渾圓,「原來那容貌是可愛的啊!」
「......欸?」他的猝然之言令千代尷尬不已,原來伊周不覺得甫脫離母體的嬰孩外觀是討喜的。
然而伊周卻顯得比千代惶惶然,深怕惹得對方厭嫌的他趕忙圓話:「啊......,可、可愛自是不在話下。
不過妙煞啊!那泛著暗粉,全身皺巴巴像縐紗的肌膚,以及猶未化開的五官委實嚇我一跳。聽父上憶述往昔,才曉得我出生之際到底也是那副醜樣子。
儘管內心甫驚駭復平靜,經手松君的瞬間,那些情緒卻立即煙消雲散,我當下只感受得到懷裡的重量,一動也不敢動。
那近似蝶翅,小而易碎的身軀分明不堪手捉,卻還是卯足勁力,拚命扭動與大口呼吸。當下,我赫然驚覺,假若這麼脆弱的孩子都為見證紅塵的繁華,拚盡全力活下來,我的畏首畏尾根本無謂。
我該做的,就是助他安穩地在這個世界長大、立足,這即是我苦惱許久,為人父的職責啊。
大徹大悟後,所有杞天之憂便不復存在了呢......。」
澄淨的銀輝灑瀝在伊周豁達的仰面,他的右腿伸至廊外,微涼的月光透過斑駁著古苔的橫枝,描繪出他柔和輪廓裡稜角分明的線條。
初遇時,那位行止不脫稚氣的少年,彷彿已浴出地處觀音靈地的那智瀑布,周身耀遍清輝。
這樣的伊周,正經歷著未來位極人臣的歷練與淬洗。恰如夏蟬的幼蟲,每於壤土中脫去一層透亮的薄殼,越與原樣相異,越不與周旁的土泥相親。最後破土而出,羽化為金蟬,再不會回覷土裡的比鄰。
適才於廊緣遠觀時,明月正蕩悠悠的徘徊在垂著黃梅果的梅枝之間;待尋近梅林時,梅間之月實則高懸於不可觸及的天頂中央。
靜謐至虛無飄渺的沉夜裡,盪傳著木簡一聲浮脆的喀響,以及提醒未眠世人們現實猶存的報頌。
「近衛舍人某某。子二——」
左近衛府的巡夜職役於皇宮內裏的庭間敲響了弓弦,亦擊響了千代的澈悟。
已屆子時二刻了,這本就是無可避免的事態啊!
不消一刻,滿月就會依循天軌,登陟天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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