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子,為何伊周會如此喜歡故太政大臣的大君?」千代不解的問。
「這我也不清楚,兄長曾說過,喜歡活潑可親一些的女子。靜子固然不是,一條院的大君則相距更遠,且對方年紀又比兄長年長些許。一個多月前,當兄長毫無預警的頻往一條院投書與登門拜訪,我也嚇了一跳……。」定子身為伊周最疼愛的阿妹,也抓不清兄長的心思,遑論餘人了。
傍晚,伊周如同女房的口述回家了,女房與驅役所組成的警蹕聲響,傳遍宮內上上下下。
道隆一聞訊立即要求女房將伊周領到主殿與北殿的過道。
現在的伊周與往常很不一樣,以往輕快如飛的健步不復,取而代之的是蹣跚步履。那陽光討喜的笑容早已銷聲匿跡。
廊下,道隆久立多時,他手上的藤條晃呀晃的,等不及要在伊周的皮肉駐足。
伊周大概知悉道隆的意念,但絲毫未料父親竟升起非一般雨水澆得熄的怒火。可思及當前外頭的傳聞,忽又覺得一切是如此合理。
道隆緊瞅著伊周,光眼神便足以把他抓到自己面前。他以藤條指向伊周,言語間了無溫度,「伊周,跪下。」
伊周從未見過素戲謔愛笑的道隆甚此慍恚,更不用說逕自直衝自己。他被震懾到宛若順從的小犬,撲通跪地,不顧片片水花的驚起。
「我要讓你明白你有何誤。免得你一錯再錯。今天,有兩位少女為你而泣,就怪在你的態度。你要知道,連區區元妻都顧不得,任情恣意遑論公卿大位?你到底要作內大臣的恥辱到何時!」說到語重處,道隆的眉骨驀然一挑。
「準備接受懲罰了沒有?」
聽到道隆口裡的"恥辱"二字,伊周的瞳孔猛地放大,然在道隆眼底依是毫無反應,默然呆滯。
道隆言方盡,藤條末端便是一抽,狠勁十足的連同空氣唰地落在伊周的肩上。一鞭一肩,直至打滿二十鞭。
每一下的擊落,伊周的身子皆不禁一顫,面容卻了無變化。他那雙迷人的眼眸,如今只剩空洞。
他一聲不吭,道隆施予的處罰卻未就此而止。
道隆放下藤條,嘆息再三,「你若再這般任性,縱意妄為不知忍讓,你連區區大納言之位都不堪任,唐土的聖賢書都讀到哪裡去了?要我斷絕父子恩誼才甘願?今宵你就跪在這裡,沒有我的允許,不准起來。」
伊周的身子直起哆嗦,道隆的胸口霍地痛絞了半晌,他下意識的捂了捂心口,卻頭也不回,狠下心地回到主殿。這算是從小到大,道隆待伊周最嚴厲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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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周被責打的消息如風般傳得沸沸揚揚。許多慕著伊周風華的女房在主殿附近觀望,看著伊周粒米未食,伶仃的身影,有的甚至想塞些吃的過去,可是礙於主公的鐵令,誰也不敢這麼做,只出於想法未見行諸罷了。
消息也傳送到千代那裡,出雲之君問著在燭燈前兀自翻書的千代:「姬君,少主他……。」她本望激起千代的一片同情,否則伊周真要跪到天明了。
詎料,千代猶在氣頭上,她擺擺手,眼神仍停留在書上,「我不去。」
此話在素與伊周熱絡的千代口裡說出,顯得特別無情。
嘴巴上如是說,其實千代心裡比誰都要掛記此事,只是覺得寄人籬下的她沒有任何權力插手主公的諭令。
今夜,千代老早就睡下了,她盡可能不把心思挪移至受罰的伊周,她知悉,憐愛之心不可隨處氾濫,尤其人在屋簷下。千代在矛盾又掙扎的思緒攪擾下闔上雙目,卻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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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睡了多久,「淅瀝淅瀝……。」
又是一陣水聲。
這次的水聲帶著淒清的涼風,穿過篠竹的窗櫺揚起竹簾,硬生生地把千代的上下眼皮扒開。
千代登時驚起,朝陽仍未升起,地平線漸漸的由淡藍取代,高懸的黑幕猶戀戀不捨,還下著飄然細雨。此刻,她滿腦子盡是跪於一派寒冷漆黑裡,孑然伶仃的伊周。素愛於雨天觀雨的千代,如今無論滴雨再如何像珠玉落地一樣的響脆悅耳,聽在她耳裡只有絲絲心疼。
千代猶未梳髮,就挪身至簣子的廊緣。她伸手盛接雨水,試探雨勢大小。
一感受到屋外的雨勢,千代再也按捺不住本心的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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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殿過道前,伊周已在真木柱的凝視之下,跪了漫漫長夜。
風吹雨打,他都不為所動。宛若槁木死灰,應是受到不小打擊。
他依然垂首,任何痛覺、餓覺在此際都起不上作用,活像死人一樣。那樣的他在她的眼底好不陌生。
千代走到伊周跟前,他的狀況令千代頗為不捨。她摘下對方因濡滿雨水尤顯笨重的立烏帽,將自己其中一頂(1)市女笠戴在他的頭上,讓他免受雨水的欺凌後,再脫下褂衣披在伊周濕漉漉的肩上。
伊周緩緩地抬眼,模糊的視線裡是千代溫煦關愛的神情,彷彿日光映射在他孤寂的心田。
千代堆起親切的笑容道:「您膝蓋起來一下。」
伊周拉拉千代替他披在身子的褂衣,一臉茫然的微抬雙膝。千代將一塊軟墊塞在他了無知覺的膝下。
接著,千代同樣戴起市女笠,並肩跪在伊周之側。
「妳這是……?」伊周眄了一眼千代,愣似木雞的問。
千代邊掏出熱騰騰的握飯,邊笑道:「陪您一起受罰呀!吶,和廚屋的女房要的,您從昨天就粒米未進了。還有,若是渴了,我也有帶水。千萬別教主公知道了。」千代亮出繫在腰間的壺瓶。
伊周伸出顫動的手指接過握飯,先是淺嚐的一咬,再來便越咬越大口。
米粒的溫熱與千代的貼心之舉自舌尖暖至心扉。
感動之餘,昨日的負面情緒全數達到臨界點,在千代面前再禁不住的宣洩而出,條條淚痕匯聚伊周因塞滿食物而鼓起的臉頰……。
千代被他霍然的反應嚇得不知所措,「您怎麼哭了?究竟如何了?」
伊周則在千代的關切之下眼淚越發氾濫。
他抽噎著說:「一條院的大君以為我介入中君與(2)花山上皇的戀情,便配合花山上皇在外譏評我任情恣意,輕薄不良為攝關之恥。有些敘官不幸未列公卿的年長殿上人亦嘲諷我不堪大納言高位,他日便會敗了父君的基業,還打算拉攏彈正台奏疏彈劾。父君昨兒更親口證實了我是他的恥辱。千代……,妳也說過罷,我是個糟透了的人,大納言一職庇蔭於攝關藤原的顯赫,不怪乎父君、母君對我失望透頂。」
千代愣了一會兒,這才恍然大悟,莫怪乎道隆要責打伊周,夫妻失和只是幌子,安撫源前大納言,與釋放伊周肉體之罰的消息來消弭聲浪才是主要目的。
她掃視伊周全身,綜合曾經的揣測、昨日定子的疑惑,外加今日得於伊周的言述,真相已然明朗。
他在乎的非一條院大君,而是尊嚴與榮譽。至若為何無情仍要虛晃,自然是向內大臣表達對婚姻不滿的無聲之舉吧!
不過理清這些脈絡如今皆非首要,當務之急是如何安慰伊周。
儘管千代名義上是未來人,可對於此世一無所知,遑論他在政場表現如何。一時半刻她到底無法論斷伊周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現下她僅能回想相處的種種,眼見為憑據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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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貴族婦女外出戴的大型斗笠
(2)前任天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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